秀骨青松不老,山东好汉延熙

邓执君

<h3>  我小时候学写字,最不喜欢写的就是外公的名字,因为笔画太多老是写错。别笑我,在各类电脑输入法盛行提笔忘字的今天,外公的名字给十个人写九个人会错,不信你写写看,他叫邓延熙。<br></h3> <h3>  从我记事起,印象中的外公就是个戴着重度近视眼镜的胖子,说的话带着很重的山东口音,成天不是拿着收音机在一阵“扎扎扎”的交流声中搜索着“美国之音”,就是在屋里吊上嗓子来上一段京剧《让徐州》,而且仿佛永远只会唱那一句:“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 按说胖子应该做得一手好菜吧,在我外公这儿不是,估计他这辈子会做的菜不超过3个,我有幸吃到过2个,其中一个叫“木须肉”(木耳鸡蛋黄花菜肉片合炒),另一个叫“赛香瓜”(山楂条黄瓜梨子切条凉拌),哦,他还会做那种砸不死人也能噎死人的黄窝头,别说,这几样东西凑一起,营养倒是均衡……<br></h3> <h3>  别看外公做饭不行,其他动手能力,也是一般……“技术革新”这个词,就是外公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家里但凡有个什么东西坏了,外公比谁都开心,仿佛终于找到可以让他大显身手的出口,但是弄出来的东西经常受到来自外婆和我妈一万点的嘲讽伤害,因为实在是难看又不实用。 但外公总是乐呵呵的,记忆中几乎从没见过他发过什么脾气。在外婆面前他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唯独有次,他跟外婆提了个意见:“为什么君君和真真(我表妹)回家总是喊奶奶开门,从不喊爷爷开门?”以致后来,我和表妹回家改口喊“爷爷奶奶开门”。其实,每次我们打电话回家,如果是外公接的电话,我们一般听他说完“喂”,就直接说“爷爷,喊奶奶接下电话咯。”也是懒得跟他那口山东普通话打交道,还是跟外婆的长沙话港起来撩撇。</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初中毕业照)</b><br></h3> <h3>  哦对了,老爷子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看书剪报写日记,由此产生出一种生活习惯,叫“有书对”。啥意思呢?就是做什么事情、吃什么东西,都必须是书上报上(最近两年是微信上)提起的说过的。有一次老爷子在微信上看一偏方,说用新鲜大蒜切片擦疣子可以使之消退,结果顺理成章的收获了破皮感染+我妈一通数落。 这,就是我的外公,山东好汉,邓延熙。<br></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有厚厚几本剪报文摘,主要是收集健康养生的知识,除了阅读还会坚持锻炼)</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内容多以生活流水账和记录打麻将的输赢为主,偶尔也会写写回忆和感触)</b></h3> <h3>  为什么突然想写写我外公呢,因为老爷子今年进90了,这在我们家族史上可是了不得的高寿,作为他的大外孙,当然要为之庆贺(喝上一杯)。为此,我细翻邓氏家谱,又跟外公唠了几天嗑,回家再看看老相册。这才发现,原来外公不仅经历丰富、年轻时更是帅得飞起。这样一个可爱又帅气的老头,你们不想认识么?<br></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为庆祝外公90大寿,邓吉燕堂延字辈、效字辈和执字辈的家族代表从山东、北京等地奔赴长沙,共襄10月24日寿宴盛典)</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在香港迪士尼乐园)</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老顽童凹起造型来浑身是戏)</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这是我给外公在台湾佛光山买的居士服)</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在长沙县天艺山庄留影)</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坚持锻炼,身体棒棒,吃嘛嘛香)</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老爷子唱京剧了,有哪位票友知道唱的这是哪一出吗?)</b></h3> <h3><b><font color="#333333">踩着尾巴成离休干部</font></b> 我国政府对“离休”的官方定义,是指一种对在1949年建国以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同志给予的相对优越的社会保障措施。我外公是1929年下半年出生的,49年建国前还不到20岁,高中毕业还没考上大学,怎么现在就成了离休老干部呢?</h3><h3> 让我们回到1949年2月,那时候外公还是一枚刚刚从山东来到北京的无业北漂,高中毕业的他来北京投奔亲哥考大学。第一次参加高考,外公就被两所大学录取,但外公当年志存高远,坚持以北大清华为目标,非这两家大学不上。据他自己说,当年文科成绩还不错,看来我妈高考数学成绩没过10分,到我这辈还是文强理弱,根子就在这儿了。<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高中毕业照片)</b></h3><h3><br></h3> <h3>  外公有几张珍贵的照片,是记录林彪老总及罗荣桓、刘亚楼、谭政、陶铸等一众元帅和将军们讲话和招募南下工作团的情景。</h3><h3><br></h3><h3> 1949年1月北平解放,第四野战军为了进军江南解放全中国,在北平各大、中学校招收青年学生参加革命,成立南下工作团。<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0, 0, 0, 0);">当时三大战役刚刚结束,指挥东北和华北战区取得大胜的林大帅可是党中地位如日中天的大人物,跟着林大帅指挥的四野南下,想想都是一件超燃的事。恰逢彼时</span>毛主席也进驻北平,南工团的副总团长邵式平见到毛主席后,转述了毛主席给南工团的学员的讲话——“毛主席说:现在准备渡江,我很忙,我就送同学们两句话吧,这两句话就是忠诚团结,革命到底!”</h3><h3><br></h3><h3> 这是毛主席对投身革命工作的青年学生给予的教导和期望。这么多年,外公始终牢记并坚决做到了对党对革命忠诚、对同志友爱,坚决听党的话跟党走,党叫干啥就干啥,尽到了干一行爱一行的职责。</h3><h3><br></h3><h3> 有林大帅的魅力和毛主席的鼓舞,外公几乎没太多思考就放弃了继续参加高考的决定,在清华大学报名点报名参军,于1949年3月12日正式加入南下工作团,成为了四野一分团二大队六中队三小队中的一员,赶上了建国之前参加工作,从此背井离乡,来到完全陌生、嗜辣如命的湖南。1958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外婆章爱芳,59年正式结婚,60年和62年喜得两位千金,便再也离不开这片羁绊深沉的土地。直至1986年,57岁的外公听从组织安排,从长沙市第六中学副校长的岗位上提前退下,成为了年轻的湖南“离休老干部”。</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林彪在四野南下工作团开学典礼上讲话)</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四野首长林、罗、刘、谭、陶都参加了南工团开学典礼大会并作了重要讲话,照片为会上合影)</b> </h3><h3><br></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1949年外公所在的南下团离京前合影,后排右二那个帅哥在看哪?)</b></h3> <h3><b><font color="#333333">一身才气却副职半生</font></b> 刚才说到外公的正式职业生涯是1949年至1986年,没参与过的人看起来就是几十年的波澜壮阔,身处其中的才知道是怎样的暗潮涌动:三反五反运动、肃反运动、反右运动、三年自然灾害、十年动乱、改革开放、落实政策平反……光看这些历史书上出现过的词都觉得惊心动魄,我外公是每一项都经历过。也亏得是老邓家祖上积德祖宗庇护,外公这一路走来终是有惊无险,不然今天可能就没有一个我在这儿给大家讲故事了。<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1953年,24岁的外公在广州中山纪念堂)</b></h3> <h3>  高中毕业的外公,在当时也算是半个高级知识分子了,他从部队的“兵”这个职业干起,后来把工、农、商、学等几个行业涉猎个遍,人生经历不可谓不丰富。起初,他们四野部队一路南下,林大帅对于他们这帮知识分子可谓是厚爱有加,外公从入伍起就享受“副排”待遇,这对19岁的他来说起步算是相当高了,谁曾想到,这个“副”字却如影随形的跟随着他贯穿了整个职业生涯——</h3><h3> 军队里的“副排长”,</h3><h3> 长沙市农林学校、清水塘附中副校长,</h3><h3> 长沙县非金属采矿公司革委会副主任,</h3><h3> 长沙市第六中学副校长,</h3><h3> 直到离休后还一度被返聘为长沙市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办公室检查组副组长,</h3><h3> 然后按“副县级”待遇安享晚年……</h3><h3><br></h3><h3> 虽然中间也当过一些芝麻绿豆大的正职负责人,但大部分的岗位外公都是“二把手”,可如此频繁的岗位调动,工作心态上和能力上如果没有两把刷子被上级认可,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外公身上,我看到的是那一辈老共产党员们的勤俭、耐劳、不争与无私,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人越来越稀缺的精神。<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和外婆的甜蜜合照)</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少时夫妻老来伴,几十年甜蜜如初)</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59年1月领证结婚,60年8月我妈出生,嗯……)</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最最最珍贵的视频,外婆那时候关节炎已经很严重了,因为爱情,忍痛跳一曲何妨)</b></h3> <h3><b><font color="#333333">动荡时代里平安着陆</font></b> 外公出生于1929年农历9月16日的山东胶州,换算成当年的阳历是10月18日。在那个月里,西北方面蒋介石发动对冯玉祥的进攻,东北方面苏联军队与张学良开始干仗,华南方面中共领导发动了吉安起义……襁褓里的外公,当然不知道他出生的这个国度已经是兵灾四起危机重重。彼时,老邓家一脉在胶州已经颇有根基,据族谱记载,当年外公的父辈是“以胶州碾坊为立业基础,以加工和贩运粮食为主业”,直至全国解放前夕,邓家已在胶州置有地产300多亩,建成被当地称为“邓家楼”的豪宅30多间,并在青岛、济南、上海、天津、徐州、新浦等地设有商号、置有房产,成为胶州城内颇有名望的殷实家族。<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外婆及其千金们跟我太爷爷太奶奶珍贵的全家福照片,中间粉嫩萌娃是我妈)</b></h3> <h3>  因为有了上述条件,外公这辈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开阔的眼界,也奠定了以后他北上南下的基础。但好景不长,中国解放时,老邓家被划为“地主兼资本家”阶级成分,土地、房产及青岛等地的产业被政府悉数没收,外公顶着“地主家儿子”的帽子踏入新中国社会,当时的他还不知道,前方有三道劫坎正冷眼候着—— 第一道坎,是肃反运动里,外公被怀疑并调查是否参加过国民党的“三青团”;</h3><h3> 第二道坎,是部队清查工作人员海外关系时,外公老实交代有个亲姐在台湾,被疑存在“海外关系”;</h3><h3> 第三道坎,当然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外公家里那些“地主出身的过往辉煌”给他带来的成分问题。</h3><h3> 虽然因为上述原因外公被迫离开部队转业至地方,但是,他最终凭借清白的历史和谦和的为人,总算平稳着陆,成为了今天“卧龙岗上散淡的人”。<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C位小王子,像不像伪装者里的明台)</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1969年在长沙农林学校时期,“斗批散”暴风雨来临前夕)</b></h3> <h3><b><font color="#333333">不应忘却的历史贡献</font></b> 人生百年,在岁月的长河中不过白驹过隙,外公当年战斗过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城市的开发,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但我们知道,有一些因个人的努力而绽放过的光芒,是应该被镌刻在历史的石碑、或至少是族群的记忆当中的。</h3><h3> 用现代企业管理系统内的话来说,外公当时就属于“主动拓展型”员工。啥意思呢?就是说领导只要给他一个方向与要求,或者是他的工作范围内存在一个目标,他就会主动自觉想方设法去解决这个问题,这类型员工别说在当时,就算放到现在那也是任何企业都稀缺的宝贝。据外公回忆,他职业生涯里,至少有这么几件领导满意、同事佩服、自己骄傲的工作贡献——<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1956年外公在南京高级工兵学校交流学习)</b></h3> <h3>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外公那时候正在长沙工程兵学院(今国防科大)任院务部生产处助理员,虽然无职无权,但仍心忧天下。30出头的他并不认识达官显贵,为了保障部队的后勤生产,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建议写成材料,只身前往省委陌拜相关领导,最终竟然真的得到批复,在岳阳的钱粮湖“借到”几十亩土地办农场,又在黑石渡办起了养猪场,中间还独力平息了一次“养猪场农民加薪风波”,令领导和同事刮目相看。</h3><h3> 文革初期,外公因为出身成分和海外关系被迫离开部队,到长沙县非金属采矿公司(简称矿石粉厂)工作,当时中国的矿石提炼技术既落后又危险,依靠工业硫酸加工处理矿石的环节中经常发生安全生产事故。外公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虽然理工科不是他的强项,但他硬是凭借着想象与调试,终于解决了矿石搬卸平台搭建及运输机械化的问题;同时为了实现硫酸自流工序,他从山东到广东,几乎访遍半个中国购回并组装出一台硫酸槽自动设备,开启了厂矿企业技术革新的风潮。</h3><h3> 离休前夕,外公的最后一个工作岗位是长沙市第六中学副校长,当时的六中地处今天的长沙市芙蓉区袁家岭东南角,虽然前身是民国大家熊希龄先生创办的“兑泽中学”,但经过战乱与重修,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采,学校上千学生,连一块操场都没有,办个运动会还得去省军区借场地。外公这时已经非常善于发掘并整合资源了,在多次寻求市教委拨款修建无果的情况下,他梳理名册、着手动员六中校友和学生家长集资募捐,在旁人都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居然成功募得近万元款项,建成一座标准的田径场,后来又多次跑教育局,终于请款成功修建好大礼堂,从此六中在体育板块成绩突飞猛进,成为记入校史的一段佳话。<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长沙市第六中学老校门)</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山东潍坊电视台来长采访外公南工团逸事)</b></h3> <h3>  离休之后,外公报效祖国的热情不减,随着胡耀邦主席的上台,全国各地开始大力纠正文革时期的冤假错案,外公返聘于长沙市委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办公室,经手平反了众多冤假错案,还一众知识分子以清白。再往后,省委教育培训中心为办中央党校、省委党校函授班,省委请他出任班主任,精心为党培养新时代政治人才,他班上的学生,后来不乏多人成为了湖南副省级的高官,对此,他也只是以桃李园丁心态待之。</h3><h3> 外公这辈子兴趣爱好很多,练字跳舞、听戏看书、养花遛鸟、麻将美食,什么好吃吃什么,哪里好玩去哪里,爱拍照、爱记录,算是逍遥一生。虽然他半辈子阑尾炎高血压心脏病等小病不断,70多岁做了白内障手术,直到80高龄还做了胆囊手术,但老人家硬是凭着乐观的心态和扎实的素质跨过了米寿,成为了我们家的“90后老可爱”。<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93年省直机关科级干部培训班上,外公给优秀学员颁奖)</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在省委干部培训中心92级本科班联欢会上,外公独唱京剧《追韩信》)</b></h3> <h3>  我妈说她小时候,外公常年在外工作,虽然只有周末能回家,但每次回家,他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一会拿出一包梅子、一会摸出一粒糖、一会又掏出一件玩具,哄她们开心。我小时候很多时间也是跟外公外婆一起度过,外公教会我下象棋、给我买过许多图书和玩具、也讲过许许多多的故事;小时候我总是嫌他又木讷又迟钝,好像没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做什么都被外婆数落,现在回头来看,这才是外公的可贵之处。</h3><h3> 早两年外婆因病去世以后,外公一直长居在疗养院静养身体,每天有医生护士悉心照料,时不时呼朋唤友“砌砌长城”,闲暇时看看电视看看微信,用他的话说:“我现在每天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每到周末,我都会去陪外公喝上一杯,给他讲讲我身边的故事,让他好好养着身体,等着明年抱上他的重孙……<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和外婆的两位千金)</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在疗养院里撮麻将)</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我教外公用苹果智能手机)</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幼儿园时期的我)</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小学时期的我)</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中学时期的我)</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看亲密程度应该是外婆过生日)</b></h3> <h3>  在外社交时,碰上北方的客人,我常以“山东人”自居,在我看来,那片我从未踏足过的土地,因为我的外公,让我对它充满热爱。</h3><h3> 山东出了一位文武全才辛弃疾,他有一首《西江月》的词,开篇的那句就是我这文章的标题,用来形容外公再好不过——</h3><h3> 秀骨青松不老,山东好汉延熙。<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我的全家福照片,摄于长沙烈士公园)</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搓麻将,打太极,手机控,讲笑话,外公的开朗和可爱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b><br></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外公在望城书堂山公园泼“水”挥毫)</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