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关系(原创中篇小说)

刘丹(广州)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b><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男女关系</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0px;">◎文/刘 丹</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谨以此文,献给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男人与女人们。</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b><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季,全解放从小学生升格为初一(3)班的学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下午,有人在放学的路上悄声说,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某班的某某被男人流氓了!这个消息就像长了脚的炸弹,走到哪儿都要把一群群女生炸得尖声惊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妈呀!是在哪儿被流氓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受伤了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流血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被流氓以后会怎么样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声音很有把握地说:会生野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女生们再次发出惊叫。大家循声回头望去,见到给出这个骇人答案的,是沉着、冷静的全解放。女生们凭着全解放那一头齐耳的短发,一双坚定的眼睛,一脸平静的表情,以及一副沉稳的嗓音,确信她的话具有不可置疑的权威。眼下,全解放说会生野崽,那就肯定不会生出别的什么来。初一(3)班的女生们一下就陷入愁云惨雾中,她们生怕自己哪天也不幸被流氓了……这可怎么办呀?从那天起,女生们一下课就聚集在一起,看看还有没有人获知新情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终于有了比较确切的消息说,那个臭流氓专在仁爱路作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补充说:那家伙像跟女生有仇似的,专门对女生耍流氓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立刻有人更正说:是专门对漂亮的女生耍流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地委大院、教育学院、工人村的女生,同属仁爱路这一危险地段。于是,家住那一带的女生,被全解放召集到一起开会,商量组织救护队抗击流氓的重大问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放学后,我们到地委门口去蹲点。全解放布置任务说,我们先得弄清楚流氓长什么样的,还要掌握他的活动规律,然后,再制定打击方案。但是,决不能让他看到我们。明白了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明白了。大家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全解放动用了军事术语,于是女生们严肃地散去,集体进入一级战备状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地委在仁爱路的尽头。左右各一条宽两米、深半米的排水沟,贯穿在整条仁爱路的路两旁。如果不下雨,那两条沟只有细细的一点水流。如今,女生们要到那里去进行“军事侦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连在排水沟里蹲了三天,女“侦察员”们一无所获。倒是有人被马蜂蜇得哇哇大叫,再要蹲下去大家都面有难色了。全解放懊恼地看了看她的手下,不得不宣布暂时停止行动。尔后,她特地嘱咐说:姣姣,小娟,曼丽,你们三个的目标最大,一定要注意安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刻,被全解放划定为美人儿的这三大目标,全都用了相同的动作——双手把脸捂住,双脚频频跺地,作着害怕、焦急的样子,问别人,也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别的女生都听出了她们得意洋洋的味道。没有人去回答她们的问题,大家气定神闲,任由那些矫揉造作的“怎么办”消散在空气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只有小满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大家不要单独行动,这样会安全一些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瞎操什么心呀?你这个样儿,流氓不会袭击你的。有人抢白小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小满是大家不愿说出口的丑小鸭, 主要是小满的衣着显得很陈旧,这陈旧让她不灿烂,不夺目。因此,同学们认为她最安全。受了抢白的小满不作声了。全解放这时把关怀、亲近和鼓舞,一股脑儿地注入她那多肉的手掌,又用那只手掌轻轻地在小满肩上拍了拍,算是安抚了小满,也可当作是及时压制了那些藐视小满的言论。于是,女生们迅速以勾肩搭背来抹平缝隙,嘻嘻哈哈地回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假如不是隔壁班的女生跑来密报,初一(3)班的女孩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偏偏就是这个不抢眼,不出众的小满被流氓了!下课时所有女生都围在小满身边,追问她是怎么被流氓的。小满很平静地告诉大家,昨天她做完值日生,一个人往家走。忽然,一个男生痞里痞气地往她跟前一站,恶狠狠地说:妖精,你再穿裙子,再留长辫子,我就把你砸成一只肉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完,他朝小满竖起他的拳头,并且捋起袖子,亮出胳膊上鼓起的结结实实的疙瘩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这些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这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所有的目光在那一刻都投向了全解放,目光里是统一的疑问:就这些就会生野崽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此时不接会不会生野崽的碴,她紧盯着小满问:那坏蛋长什么样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眉毛很浓,个子很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经小满指认,大家终于得知,浓眉大眼、魁梧挺拔的马路魔王叫魏保国。这个初三的学生,是全解放父亲的司机老魏师傅的二儿子。尽管他从没真正打过谁,动过谁,但是他的痞气,他的傲慢,他的……统统被女生们毫不留情地定性为“调戏妇女”。而且,恰恰是没被他“调戏”过的女同学,最是对他深恶痛绝,都把他骂做死不要脸的臭流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眼下,魏保国“调戏”郭小满这一卑鄙严重的流氓行径,引发了全解放除暴安良的决心。她说:我来治他!</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八年,南下工作团走到河南境内时,收留了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女孩儿。那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尽管饿得脸上只剩下了一双大眼睛,但她的清秀还是很让人心动的。那一天,在家里的男队员们听说来了个女孩的事,都跑来表示关切之情。那以后,他们只记住了“那闺女真好看”这一句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见到三队长时,那女孩站都站不稳了,由两个女队员架着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队长关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女孩指指自己的肚子说:我……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队长当即吩咐炊事班,做了一碗飘着葱花的白面疙瘩汤来。女孩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连碗底的一点儿面汤都没剩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吃完了疙瘩汤她抹抹嘴,说:我好久没吃过白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队长让她填写入伍登记表,她接过表来横看竖看了一通,就又把登记表退回到三队长的手上,说:饭都吃不上,还能去上学识字?再说俺没名没姓的,你看俺叫个啥就叫啥,中不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队长学着她的河南话说:叫石玉洁,也就是对党的一片忠心,洁白无瑕如玉石那样的意思,中不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女孩高兴得大叫:中!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女孩有了个正式的大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认准了三队长是她须臾不能缺少的亲人,凡事只听三队长一个人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说:你得学文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答:那得你教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咱有文化教员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俺不管,俺只跟你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队长没办法,只好每天晚上开完了会,布置好第二天的工作后,才教石玉洁看书识字。叫三队长想不到的是,石玉洁的文化水平提高得很快,字也写得漂亮。更叫三队长想不到的是,那丫头日久生情,先是用白丝线钩了一个小巧的钢笔套,不由分说地一把夺过三队长的钢笔塞进笔套中,一踮脚,就给挂到了三队长的脖子上。之后又扯了二尺红布,绣了一对戏水鸳鸯,做成肚兜送给三队长。 还怕他不明白她的心思,问:你们河北女子同哪个男人对上象了,是不是也像俺这样送他红肚兜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队长早就察觉,石玉洁在男女私情上是人小鬼大。他只得一味装傻,他不想让大家觉得,自己一直对石玉洁不错是包藏了祸心。此事很快就让上级知道了,长着络腮胡子的大队长一团和气地对他说:按你的资格和条件,你可以和石玉洁同志结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那时,这是一种待遇和福利。但三队长觉得,同村战友四队长比自己年长几岁,因着傻大粗黑,素有傻大个之称,他至今尚未婚娶。在此情势下,自己先成家的话显得很不仁义。于是,三队长来了个先人后己,把石玉洁介绍给了四队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绝食抗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队长亲自端着一碗盖浇面,到女宿舍去看望石玉洁。他怕她另有……隐情,他不想让石玉洁太过委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玉洁,是不是……有人赶在四队长的前头,跟你有什么……表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开头那一声玉洁的称呼,让石玉洁听出了三队长对她的亲近,让她以为事情有了重大转机,让她以为自己要死要活,终于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但是,那后一句话,又为她所有的“以为”拉开了明显的距离。这让石玉洁明白,三队长此时关心她会走向哪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决不是他自己。她决绝的脸上一下就有了泪花,那晶莹的泪珠有着痛惜和哀怨的意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紧接着,三队长和蔼地又问了一句:有没有哪位男同志对你有意思?不要难为情。如果有的话,我们尊重你的选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土改队里对她有意思的男同志很多。他们看她把心都搁在三队长那儿了,大都知难而退了。唯有那个叫余地的东北汉子不屈不挠,持续不断地给她写了许多情信情诗。余地原名不叫余地,是他投身土地改革运动后,才改叫了余地。石玉洁没理会余地那些肉麻之极的文字,除了心在三队长那儿这一条主要原因外,她觉得余地不知有哪一点不对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次,队部讨论干部的提拔问题,石玉洁一头闯进去要找三队长学文化。无意中,她听到三队长这样评价余地:余地的工作不太扎实,有点飘浮。找他谈一次话,下次再考虑他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对了,三队长一针见血——余地工作飘浮。还有……那货作风轻浮——石玉洁思路顺畅之后,为余地加上了是正经女人都不能容忍的第二个缺点……像余地这样的男人向她表达爱意,对她是一种玷污。于是,当三队长又一次重复他的问话时,石玉洁哑着声答: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既然没有横生的枝节,石玉洁就只能挂在四队长这棵树上了。尽管她一百个不愿意,无奈一切概由组织出面。按照个人服从组织的原则,石玉洁大哭一场之后,提出要与三队长单独谈一次话,才会答应这门婚事。那天,三队长按石玉洁的要求,到后山的小树林里去谈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谁也不知道,他和她那天都谈了些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之后,便由三队长里外张罗着,把四队长和石玉洁的婚事给办了。婚后,四队长提出,为便于工作和生活,最好把妻子调到四大队。这一提议首先遭到石玉洁的强烈的反对!到了三队长那里,他也以石玉洁的工作暂时没人接手为由,嬉皮笑脸地让四队长再克服克服。这是石玉洁前些日子在小树林里,向“红娘”三队长提出的条件之一——想要她嫁给四队长,就得让她婚后继续留在三队不去四队,她要天天都能见到三队长。尽管这个要求有点撒赖的意味,但三队长还是同意了。如今,作为言必行,行必果的男子汉,三队长只有照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婚后的石玉洁,在三队俨然成了队长的生活秘书。不但管他的穿衣吃饭,还管他的头痛发烧。每回替队长忙乎这些生活琐事时,石玉洁总不忘说这一句话:没办法,谁叫他是俺的革命领路人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一来,三队长的个人问题从此成了问题:没有哪个女子敢来接近三队长了。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三队长倒不以为意,反而是四队长不落忍了,几次三番的叫妻子帮忙物色好女孩。妻子每回都满口答应,却老也不见行动。丈夫追得急了,她把两手一摊:好女孩还没出生呢,等着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南下工作团开到目的地G省,安营扎寨准备开展清匪反霸和土改运动。原来的建制有了改变,按照上级部署,南下工作团变身为无数个土改工作队。趁着这一机会,三队长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四队长夫妇“两队分居”的问题,让石玉洁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调到了四队。为石玉洁开过欢送会,三队长挑了个没旁人的时候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好好待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会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来秋风像一把锋利的剃头刀,把满山的黄叶悉数扫尽,土改队开始在当地招收大批青年男女。这些男女青年被安排到干部轮训班去学习,学成之后,他们便成为吃皇粮的干部了。三队长很快就在那一群速成女干部中,看中了扭秧歌扭得最好,且又写得一笔好字好文章的兰莘。这是个中学刚毕业的学生,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上,是一双翩翩起舞的白蝴蝶结。每回,只要有兰莘在场,本来口才就好的三队长,硬是将总结或是动员弄成激情四溢的演讲。事毕,在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他只听见兰莘的掌声最响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很快就传出了三队长和兰莘结为革命伴侣的消息。三队长结婚那天,石玉洁没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队长逢人就说:她有了,害喜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知是否因为婚事的不如意,四队长茁壮的种子,在石玉洁单薄的土地上只孕育了七个多月, 就急慌慌地瓜不熟而蒂落了。并且,石玉洁的肚子从此就没了动静,那孩子也就一直保持着独生女的地位十几年不变。四队长却很满足,人前背后总把自己的妻子叫做大丫头,把女儿叫小丫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做了地委农村部部长的四队长,与当了地委宣传部部长的三队长,一直团结得像一个人似的。人们把这种团结理解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恩。在地委许多人事任免的表决中,他们占据着不可小觑的两票。加上他们的资格与人格共同构成的影响力,往往能够一呼而十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两驾马车没能跑多久。谁也没想到,一九五八年,三队长成了被阳谋引出洞的“蛇”——地委整风反右的总结大会上,原先是该地区整风反右领导小组副组长的三队长,现在成了该地区的头号大右派!他的妻子兰莘当时正在坐月子, 也一并被打成右派了。之后,三队长被发配到邻县的一个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长达三年的劳改结束,三队长奉调作了水电局管护科的副科长,行政级别一下连降了五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队长虽没在反右斗争中“中箭落马”,但是到了“四清”运动终是“晚节不保”——在乡下做了四清工作队队长的他,居然醉酒后调戏当地一个十七八岁的妹仔!在写给组织的检讨中,文化不高的四队长很费劲地写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俺把那归(闺)女当成南下时的小玉洁了,她俩长得真像啊!出了这事我很痛心,组织要我早(找)根元(源),其十(实)根元(源)九(就)在玉洁那里。如果她夜里元(愿)意让我办事,我九(就)不会去乱么(摸)乱亲别的女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队长笔下的那些个字们出奇的大,且不讲究力学结构,假如它们会走动,简直可以顶牛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通过分别找四队长夫妇谈话,组织最后弄清了四队长的犯错事出有因——自女儿出生后,四队长的妻就不愿与丈夫行房了。石玉洁说:每回的时间太长,只有母驴才受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妻子实行长期禁欲的结果,让四队长产生极度性饥渴,这才会酒后乱性。好在组织又向那个当事的妹仔反复仔细地调查过,得知四队长也只是在摸了亲了之后就“走火”了,没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四队长的妻子石玉洁却是死活不信,亲自带着妹仔去做了妇科检查,这才还了丈夫一个公道。为此,四队长领了一张党内警告的“黄牌”——并未像三队长那样被罚出“场外”——这是一场“同志式的和风细雨般的批评和帮助”——地委书记说。而且,影响并未扩散,广大群众见了他,仍然恭敬有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外,组织的工作做得很细:玉洁同志,你是愿意让自己丈夫出去打野食,最后闹个身败名裂呢,还是由自己好生喂养,你也能乐在其中?当然,你如果选择前者,组织决不会听之任之!培养一个部长不容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部长爱人的。我说这话是为了你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经过仔细拿捏,当晚就慷慨地让四队长畅所欲干地办了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次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后不久,四队长当年那段“风流韵事”很快就被人抖落出来。较之“走资本主义道路”,人们对四队长的桃色旧闻更有兴趣。甚至,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检举揭发:当年三队长把石玉洁的肚子搞大后,才将她拱手相让给了四队长——最直接的证据是,四队长与石玉洁结婚前,三队长避开所有人,带着她到后山去鬼混了半天!又说四队长后来得知三队长相中了一个红花闺女,为报一箭之仇,他也把那闺女给睡了……七斗八斗的结果,四队长羞辱难当,在“牛棚”里把一根绳子往脖子上一套,成了“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叛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得知噩耗,三队长赶到现场。他扑到战友兼老乡的身边,轻轻地拍着四队长那胡子拉碴的脸,用了一种很轻、很柔,生怕吵醒什么人的嗓音说:黑子(四队长儿时的小名),我知道你很伤,很痛。但是,再怎么着,你也不能这么残忍地扔下我呀!昨天,我们刚刚约好了:一起告老还乡,一起跳进村边的小河里去,摸鱼摸虾回家用油爆炒之后下酒;一起爬上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去掏鸟窝,回家打匀了鸟蛋,合着剁好的韭菜包素馅饺子……可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场的同类们全都掉了泪。这时,三队长站起身来问在场的“牛鬼蛇神”:他留有遗书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们相互看了一眼,不说有,也不说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革命派的头头闻讯来到现场,相互咬了一阵子耳根后说:通知家属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事后,有了这样的传闻,四队长给三队长留下了一封遗书,是专门说妻子与三队长之间的关系的。拿到遗书的那个人偷偷交给了革命派的头头后,很快就获得“解放”了。由于同时获准走出“牛棚”的不止一个人,所以,那份遗书到底是谁拿了又是怎么上交的,就谁也不敢乱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至此,农业系统的阶级斗争盖子总算是揭开了。</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b><span style="font-size:20px;">以前的三队长,就是现在的脱帽右派郭惠民。过去的四队长,即是如今“畏罪自杀”的农村部部长全富足。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全富足的女儿全解放成了郭惠民的私生女、郭小满同父异母的姐姐。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要说全解放,就是小满也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先是偷偷地问爸爸:有没有这样的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爸爸怒火冲天:胡说八道!别相信那些鬼话!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又去问妈妈:没有的事人家为什么说得有鼻子有眼呢?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妈妈答非所问: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是,大人的事小满不管有人管。</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三</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管学校里的革命闹得有多晚,全解放是一定要赶回家去做饭的,否则,她的妈妈石玉洁就不能把饭吃到嘴里。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爸爸为这个家做饭的。如今,全家的饭勺落到了全解放的手里,也算是继承父亲的遗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除了不会做饭,石玉洁还不会洗衣服不会织毛衣不会套被子——所有劳动妇女都会的劳动石玉洁都不会。运动一开始,解放就敏锐地感觉到,妈妈这个问题是个大问题——凭着这些缺点,人家就会怀疑妈妈的苦出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分辩说:家里太穷,没吃没穿的,我就是想学也没那个条件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就着油锅里“啪啪”的爆响说:我倒是任劳任怨,只怕别人有怀疑。再有,你那兰花指能不能克服掉呀?全世界的贫下中农有谁爱摆兰花指的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愣在了那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乘胜追击。她认为爸爸死后,人们只是给她妈妈这个寡妇一个短暂的伤痛期,而绝不会把她的生活作风问题挂起来不闻不问。除了与郭惠民“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之外,母亲的一些不良习气,也将成为一枚定时炸弹的导火索。为帮助母亲认识兰花指的危害性,她举了许多活生生的例子:学校一个烧锅炉的女工,运动刚开始时还上台给我们做忆苦思甜的报告。后来,我们红卫兵发现,她右手中指和食指由于抽烟过多,成了焦黄色的了。你想啊,穷苦人哪有钱抽烟呀?一去外调,果然有假!她是地主的小老婆,土改前跑出来,就混进革命队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问:后来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然遣返原籍,划了个四类分子。还有一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打了个寒噤,接着,她低声喝了一句:别说了,我不想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水电局的革命派将本单位的走资派都悉数斗过之后,有人强烈要求把大右派郭惠民拉出来斗倒斗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八三一”红卫兵全解放跳到台上,说:我去把他揪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用尽吃奶的气力,把郭家的门拍得山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拉开一条门缝,见是一身戎装的全解放,忙问:解放啊,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不说话,她一把抓住郭惠民的衣领,大吼一声: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郭惠民才看到,全解放的身后,还站着几个面色严峻的成年人。没等郭惠民再说什么,全解放身后的人蜂拥而上,连推带搡地把他押走了。小满赶紧起床披衣,尾随着人们一路小跑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刚到批斗会的会场,郭惠民的脚跟都没站稳,一个早已候在边上的女人走过来,她指着郭惠民的额头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地控诉他的滔天罪行:郭……惠民,你还认识我吗?抬起你的……狗头……看看我是谁!土改时我……苦啊!你这个‘北佬’吃不惯南方的饭食,就……强迫我挨家挨户去……帮你……找面粉。你水土……不服,我又不顾……夜黑山陡,一个……女孩子……上山……上山挖黄连根,熬成汤……汤药给你治……拉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揭批郭惠民当年的罪行的,是全富足的未亡人、全解放的妈妈——石玉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带头高呼口号:打倒大右派郭惠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带着哭腔问道:郭惠民,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一脸歉意:对不起!当年让你受苦了,是我太过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场的革命群众看傻了眼:闹半天,郭惠民当年没有同石玉洁乱搞男女关系?不对,此时这个姓石的女人应该一起站到郭惠民身边,交待他们当年如何勾搭成奸的罪行才对。现在,他们很有点演双簧的味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人们高呼:警惕政治扒手浑水摸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姓石的,你既然上去了就别下来了!当年你同这个大右派是怎么乱搞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大叫: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大右派郭惠民,你是怎么欺压我妈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答:这位女同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喝道:谁是你的同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继而平和地说:这位妇女当年是我的下级,我不应该叫她为我做那么多的私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革命派没有让斗争矛头指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揪住台上这两个“狗男女”的“不正当关系”不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嗷的一声冲上前去,抬起右脚,朝郭惠民的胸口死命一踢,郭惠民当即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的小满把拳头塞进嘴里,用以堵住那抑制不住的哭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会场上的石玉洁尖叫了一声:解放,别弄脏了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而后,她紧抱着女儿不松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推开死死搂住她的母亲的手,指着艰难站起来的郭惠民说:谁再说他和我是父女关系,我今天就要了他的狗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造反派在高音喇叭里发出“要文斗,不要武斗”的“紧急呼吁”。为了不让对立面捞到“救命稻草”,革命派的批斗会只得草草收场。但是郭惠民被勒令不得回家,他被赶进“牛棚”里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回到家,全解放气咻咻地说:你今天倒那些陈年谷子干什么?扯卵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爸跟他是死党,我想撇清和他的关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哦?那么说,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啰?可我打他你为什么拦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女孩子家,动粗总是不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要斗私批修——你那点花花肠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爸做夫妻那么多年,我可知道你的狠!今天我倒是领教你的柔情了,你护着他,你心疼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至今都记得,她六岁那年的夏天,满地的西瓜鼓着大大的肚子,一个接一个地被抱上车,又被人送到她家里,让她把小小的肚子也吃成了西瓜那般大。夜里,她被尿憋醒了。她穿过狭长的甬道,摸黑到厕所去撒尿。经过父母的睡房时,她先是听到父亲在很急很响地喘息着,很辛苦,像是挑了很重的担子走了很远的路那样。然后,她听到父亲哀哀地叫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丫头……丫头,要命的丫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刻,解放觉得父亲很可怜。她站在黑暗中想,妈妈为什么要爸爸的命呢?忽然,屋里有了妈妈的声音。解放赶紧把她的问题搁在一片黑暗里,凝神去细听妈妈的话:快,把枕头下的纱布给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解放大吃了一惊:爸爸受伤了!得用纱布包扎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屋里一阵悉悉嗦嗦的响动之后,妈妈打着哈欠,用了隔夜的声音说:赶快洗洗睡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怕被爸爸发现,赶紧溜回自己的睡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全解放要到保育院去了。一出门,她就看到门廊里的晾衣绳上,有雪白的纱布随风飘扬。她想,那是包扎过爸爸要命的伤口的。于是,她闹着要看爸爸的伤口。看到送自己上保育院的爸爸并没有受伤,她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以后,全解放星期六回家,一夜觉醒,她准会看到,门廊里又高高飘扬着白纱布。因此,全解放有了哀伤的结论:爸爸又被妈妈打败了,那纱布就是爸爸挂出的投降的白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年,妈妈对爸爸的狠,就这样深深刻在全解放小小的心田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不知道女儿暗藏在心底的这些秘密,此时她皱了皱眉头说:什么狠呀柔呀的,鸡蛋倒要教训起母鸡来了!你还是想想没爹的孩子今后怎么混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放心!我决不会像你和我爸那样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和你爸的活法有问题吗?我只知道,你现在的问题是样样都赶不上小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我是红五类她不是,我有这一项比她强就行了,就可以处处压她一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唉,先天不足,苗儿就强不了啊!假如当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年在那个小树林子里,你和他有没有来事儿?你得给我交个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先告诉我,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的话我得替你灭口!没有呢,我得教训他不得乱叫乱咬!你想啊,两个人的事,如果你和他都不说,怎么就满城风雨了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想……怎么样教训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给他来顿杀威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惊叫了一声:天呐!你先把我弄死吧!解放呵,你是妈的亲闺女。这些年来,我怕再生下其他的弟妹,会让你受气受委屈……就凭这一点,你……答应我,别伤害他!你要是伤了他,妈也就……活不成了!妈求你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很豪气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要一命抵一命那是我的事。不过我杀他,是好人杀坏人,他活该!我没事的,你别担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听了这话,浑身哆嗦着说:他……在这世上,妈还……有个念想,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这时笑了:你看看你看看,自我暴露了吧?你和他——肯定有一腿!叫我试出来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今天批斗会上你的那一出,叫小骂大帮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够了,笑够了,全解放才放倒在床上呼呼大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全解放才发现,母亲在她床边整整枯坐了一夜!而且,母亲瘦得落了形,她的双眼似乎变成了两个深井。短短的一个晚上,母亲像是一下就老了十岁!解放十分惊骇,她走到母亲身边想表示一点亲情,就用手去摸了摸母亲的额头,见没有异常状况,也没有任何反应,便问母亲:为什么不睡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坚定地答:守着,决不让你去害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完,母亲双泪长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母亲第一次流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有些惊惶失错,赶紧去做了碗鸡蛋面端来,但是母亲看都不看。想想自己儿时挨了揍之后,大人们把饭端到她跟前,她是横竖都不吃的,一付宁死不屈的样子。等到大人们去上班了,她才风卷残云般,把饭碗都吃得如同水洗那样干净……或许,自己是遗传了母亲的这股拗劲儿呢?于是全解放说:妈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我回学校有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一到学校,又是写标语刻钢板,又是开会批斗黑帮分子的,早把母亲清早的异常情绪给忘了。等到傍晚时分要回家了,她在学校门口看到一名妇女倒在地上。一群人正在议论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在这里坐了一天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会不会是伪军官的太太逃窜到这里来了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像军人听到敌情报告那样异常兴奋,她大吼一声:闪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蹲下身子,一把揪住那女人的头发,将她匍匐在地上的脸翻转过来。那一刻,全解放的脑袋忽然“嗡”的一下大了,她把那个女人搂进怀里,叫了一声“妈呀”就大放悲声。全解放摇着不省人事石玉洁问:你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守在这里呀?你就为了护着他?妈你怎么这么傻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医院,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对全解放说:你妈醒了,她是气结于胸,加上饥饿引起虚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用了一句电影台词: 请你们务必全力抢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医生意味深长地笑笑:可你妈说,你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拒绝治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冲进病房,不自在地对她妈讪讪一笑:妈,你还真拿小孩子的话当真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成了孤儿了!我哪里会成心气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医生赶紧就驴下坡:来来来,扎针,打点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不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医生挠挠头:空说无凭,也许……可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心有灵犀,立刻响应:有纸有笔吗?立个字据好让我妈放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医生写处方的小纸片上,全解放写道:我保证不做让妈伤心的那件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医生咕哝了一句:那件事是什么事呢?写得不清不楚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和我妈清楚就行了,让别人都清楚就坏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护士见状,就又要扎针,石玉洁依然不肯配合。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得写上,假如你做不到怎么办。医生说,写吧,你听我的准没错!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咕哝着:怎么写呀?这么麻烦!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很简单,就是如果做不到该怎么处罚你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遭天打雷劈!可以了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谁见过谁被天打雷劈了呀?来点实际的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就……断绝母女关系!够实际的了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赶紧照那些意思,鬼画符似的加上了处罚条例。医生示意护士再试一试。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回,石玉洁很顺从地让人扎了针。</span><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四</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的病依然没有起色,终日眉头紧锁的她,眼看着瘦成了一条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找医生撒气,她说医生是城市老爷卫生部里的庸医,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害人虫!医生听了虽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却也用带了几分揶揄的口吻说:心病还得心药医,你妈的心病你应该知道呀,找我你是找错对像了,我又不是你妈肚里的蛔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假如不是因为母亲的性命攥在他的手上,按全解放的脾气,她非砸烂这个臭老九的狗头不可!全解放指着医生的鼻子说:我最大的弱点就是孝顺我妈,你别逼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趴到母亲的床头边,全解放问:你是不是在挂念着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不说话。但是,两行热泪已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滚滚而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直起身,旋风般的离开了病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牛棚”前,全解放从上衣口袋拿出红色的小本子,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以这个匪里匪气的动作,更以一声“我的派司”这一洋泾浜英语,尽显她的派头。她手里拿着一条皮鞭,在等待对方验证时,那条皮鞭被她挥舞得呼呼生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戴袖章的看守人员立时收起凶神恶煞的面具,客客气气地问:小将想提审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很享受看守人员为她制作的这种面孔的转换,于是满面含春地答:郭惠民。触及灵魂不行就触及他的皮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她确信,已经走出人们的视线了,她和她押解的郭惠民才停住脚步。全解放一边抽打着树叶一边对郭惠民说:我妈病了,在住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有点吃惊:你在对我说你妈的情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说:没错。我犟不过我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她得的是什么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想你呗,挂念你呀!相思病你都不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惊惶地四下看了看:解放,别乱说,这对你妈不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比你更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是没办法,只有你能救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吧,要我做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写个字条吧,你应该知道她想听你说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想了想,说:你妈认识我的字,我不写抬头也不写落款,这样即便字条落到别人手里,也不会给你妈带来麻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的双眼睁得像铜铃那般大:你要写反动言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苦笑了一下:我这辈子只知道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没想到自己竟也成了被打倒的反动分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写下的是这样的字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七一感言﹒答友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牢记当年誓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革命重担在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生光明磊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仆地心仍向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往回走的路上,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几行字,自语道:牢记当年誓言?不会是在党旗下的誓言吧?难道,是他们爱的誓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张纸片上的这些字,最终让石玉洁走出了病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自从那次批斗会上受了点小小的冲击之外,最终没有被革命群众打成破鞋。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只有个别人知道这里面的奥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很快就发现,她的战友瞒着她偷偷开小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依然以她那大大咧咧的作派问:我操,搞得跟地下党似的。怎么都没人通知我开会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以前的副手站起来,黑口黑脸地答:你他妈的拉泡尿照照自己呀,一个叛徒的女儿,还往红卫兵组织里蹭什么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富足的自杀,使他女儿的政治前途蒙上了阴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全解放先前所在的组织八三一红卫兵宣布独立,另打旗号为“独立八三一”。大红纸上公布的名单里,唯独没有全解放。爱憎分明的革命小将,大义凛然地把全解放给独立出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不肯退出历史舞台,自己一个人撑着,立志把八三一的红旗扛到底。她比以前更多、更早地到学校去,努力抄写来自北京的最新战报。在一篇篇号外,一个个好消息的末尾,全解放全都署上“八三一红旗兵团”的名号。一时间,“山上山下,风卷红旗如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的眼睛像雷达,很多稍纵即逝的该揭该批的事物,都难逃她的法眼。那天,她在路上忽然叫住一个收破烂的老人,指着他箩筐里的破烂说:放下,里面有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人见怪不怪地放下担子,摘下草帽为自己扇凉。全解放从箩筐里拿出一只塑料钱包,对老人说:你可以走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人不依:你把那只东西放下,我才可以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东西有毒!我要带回去消毒,还要批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花五分钱买来的,你把钱给我,你爱上哪消毒就上哪消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的兜里就有五分钱,那是母亲给她买发糕顶早餐用的。如果不牺牲早餐的话,就意味着让“四旧”随着老头的担子,大摇大摆地流往四面八方。为了不让红旗落地,江山变色,为了全国人民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全解放决定在这寒冷的早上不吃早餐!她毅然决然地掏出五分钱,把那个“活靶子”给买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一个以可爱娃娃的大脑袋为图案,用各色鲜艳的塑料做成的钱包。按全解放上纲上线后的说法是:设计者想让革命的下一代,把脑子都钻进钱眼里,成为金钱的奴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当即回学校,经她授意,由已经定性为死老虎的语文老师执笔,给生产这个“毒品”的上海第×塑料厂,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批判信。信写好了,要上邮局了,但是眼下只有她一个光杆司令,人不多则势不众,这种局面很让她为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阳光初照的早上,全解放在红红绿绿的纸堆里发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人敲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不作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门外的人问:有人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听出来了,是魏保国。于是反问:谁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保国也听出了全解放的声音,忙答:是我,小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哪个小二大二的呀?不认识。找错门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是……二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忍住笑,故意拖长了声调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哦——二小呀!稀客,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保国是来通知全解放搬家的:你这个兵团只有你一个人,这间房你用着太大,咱们倒倒房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往哪儿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楼梯底下那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想把我塞进杂物房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原先就在那里起家的,革命还分地方的大小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对呀对呀,你这么明白的一个人,还用得着在这跟我说这么多的废话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解放,别不识时务了,他们……都来联合过我们了,准备宣布你的八三一红旗兵团为非法组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大骂:我操他妈!我爸是叛徒可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们都是谁们?看我不把那些王八蛋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小二说:只怕你还没动手,人家倒先拧断你的脖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盯住魏小二足足看了有一分钟,才像长官给士兵下达命令那样说:你借几个人给我去办一件事,办好了事我就搬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小二答应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长出了一口气:成了,有魏小二调拨的一个加强班供我调遣,我去邮局造反就有了底气——这个主意真不赖。全解放当即挺起飒爽英姿,率众扑向邮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邮局,正碰上工作人员交接班,暂时无法进行邮票的买卖。全解放带领一众小将,在邮局闹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接着,她重又把语文老师叫来,让他将这件事情的始末弄成个“一二九事件”。被她叫来刻钢板的美术老师,在“一二九事件”这几个字的前后,别出心裁地画上炮弹爆炸时的团团烟云,让这几个字顿时有了爆炸力,用以吸引革命群众的注意。之后,全解放印发大量的传单上街广为散发,引来各校红卫兵组织的广泛声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一时名声大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的事办好了,但她却没有履行搬走的诺言——谁还敢在她头上动土呢?她早就放出话来:压制八三一就是压制革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小二来找她,商量解决造反场地不足的问题。他支吾了半天,好像牙疼一般:你入……我的伙吧。这样,我们合署办公。你也不再是光杆司令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小二敢肯定,不再是光杆司令这句话,对打动全解放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只见她两眼放光:嘿,我还真看走眼了,你妈的你个二小不记仇,挺高尚的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是我家老魏出的主意。那笔血泪仇我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你就等着瞧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后他们商定,魏保国的井冈山红卫兵与全解放的八三一红旗兵团,率先实现革命的大联合,改新名称为井冈山红旗兵团。然后,任命全解放为该兵团的副团长,魏保国就理所当然地把团长政委的两副担子一肩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了这层关系,全解放从此不再把魏小二叫作二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是,魏家小二并没有要和全解放把关系走近的意思。他对女生持冷漠态度的原则一直没有改变。他从来不主动同女生说话,当上红卫兵的政委和团长了,这种情况才稍有改善。但也只局限于对女生点点头,听汇报,作指示这样的常规动作,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更是对他爱搭不理的,她不是起义人员,她只是虎落平原遭犬欺而已。把握住了这个信念,全解放把个副团长的差使很当回事。她不断寻找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断向“我部指战员”发出战斗号令。</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那天勒令魏保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其实是不可能的。她自己从思想到肉体,都不可能做到像没事人那样平静,那样无所事事,又那样无所期待。她既像躲避瘟神那样害怕晚上,却又如饥似渴地盼望晚上的到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里,她早早上床,早早熄灯。尔后,她把枕头抱在怀里,并且,不可救药地把枕头当作被她斥为流氓的魏小二。当要死要活的感觉即将来临时,她竟然无师自通地延缓了那致命一刻的到来,以便细细享受那妙不可言的过程。就像小时候有了好吃的糖果,总舍不得一口吞下,藏着掖着,专等饥饿难耐时才拿出来舔一舔那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白天,她非常渴望见到魏小二,见不到就会大发脾气。而一旦见到了魏小二,她的脾气更大更坏!她在他面前砸东西,骂脏话,甚至,朝他吐口水。有好几次,魏小二一看她那副母夜叉的凶样,一声不吭扭头就走。死命盯着看他那副如同丧家犬的背影,一直看到踪影全无,全解放又懊悔得涕泪横流柔肠寸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最终认识到自己的思想意识出了问题,必须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否则,她将对不起党和人民对她的培养以及深切期望。她比以前更注重思想改造,新衣服是绝对不穿了,她让母亲代她把衣服穿旧,或是索性就穿母亲压在箱子底下的旧衣服。最好是破了洞的,这样她就能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豪情满怀地出门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转眼就复课闹革命了,全解放以新姿态迎接新形势的到来。每天清早,全解放总是在路灯还没熄灭的时候就到了学校。她挽起袖子,先是快速潦草地为本班课室的门窗地面进行清扫,然后,便拎了一只水桶,到长长的走廊去,仔仔细细地,不紧不慢地搞那里的卫生。本来用扫把扫净地面就很可以了,但全解放坚持用水去做清洁。而且,她不用拖把却用手拿着抹布,双膝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方砖地擦拭着。这样虽然很干净但是费力费时。就像是掐准了钟点那样,全解放在走廊的活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先是同学,后是老师,这些先后来上课的人,就无一漏网地全都看到了双手冻得通红,而脸上却是热汗落地甩八瓣的全解放。白天体力巨大的付出,让全解放的晚上彻底摆脱了魏家小二的纠缠,她每晚都是刚一倒头就鼾声大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学校三结合领导班子筹委会成员的魏保国,及时抓住这一典型,在高音喇叭里反复表扬了全解放这一好人好事。全解放并不领情,每回总要对着喇叭喊叫:别他妈的再放连环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所有的人都认为,魏保国和全解放是冤家对头的误解中,已经作了学校革委会主任的魏保国,先是大笔一挥,把全解放的名字从上山下乡的人员名单中勾掉了。然后,又把全解放的名字拨到了留校念高中的序列里。那时全国都学习解放军,学校里的班级不叫班,叫连。小组也不叫小里小气的小组了,而是被很大气地叫做排。于是,全解放就被魏保国指定做了高六连的连长。没多久,全解放就又成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到全市各校去“传经送宝”。全解放不知道魏小二为她做的这一切,她坚信自己世界观的改造得到了群众的认可,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群众运动的三蒸三煮,郭惠民终于被解放了。解放郭惠民不是偶然的:他妻子所在的地区农械厂,将要搬到三线地区去了。搬迁的原因被人们极其神秘地层层传达,到了最基层的群众如兰莘者时,就成了帝修反磨刀霍霍,已把远程导弹的射程,校正到了农械厂的心脏地带!以往生产水稻打谷机的农械厂,一下子成了原子弹发射基地那么重要的军事目标,全厂上下倍感荣光又仇恨入心要发芽——他们齐心协力,决心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一辆辆大卡车很快就把厂子搬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还顺带着把郭惠民这样的家属,一道拉往那个叫做天通县的深山老林里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整座城市似乎都在不动声色地清理门户,以保证省会的纯洁与安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郭小满成为到广阔天地炼红心的知识青年。事前,各级革委会对本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的插队青年说,之所以选在这一天出发,是希望大家能在农村与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新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天,天还没亮,小满的大弟用自行车载着她的行李,赶到学校去集合。路上已有早行人,他们都是知青及其亲属。小满姐弟走到以往每天上学都经过的大榕树下时,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横拦在小满弟弟的自行车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人把一个不小的报纸包递给小满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你带上,你去的那个大队的小卖部里,没有这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是全解放。自从上次她批斗过小满的爸爸,她和小满就没有来往了。现在她送给小满的“这东西”,是整整二十包卫生纸!没有一句道歉的话,就凭了她递过来的“这东西”,全解放单方面宣布与小满和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学校开誓师大会时,全解放却又装作不认识小满的样子,让人觉得,她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后来大家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齐聚市中心。一路上,小满觉得,全解放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直跟着,走走停停,蜿蜒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朝阳广场, 喧天锣鼓敲过了,领导鼓舞人心的话讲过了,一声出发的号令下达了,成千上万的家庭转眼间骨肉分离,却没有人敢流下一滴眼泪,没有人敢面露一丝悲伤,否则,就是破坏毛主席关于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的伟大战略部署,就是对上山乡下乡运动心怀抵触!小满没有亲人跟到广场来送行,弟弟把她送到学校自己就要上学去了,父母在天通的山区县,因为有着三线工厂的头衔,他们无法请假回来。所以,小满那一刻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但是,当她回望身后那座正在远去的城市时,她看到,全解放正盯住自己的背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兔死狐悲的哀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夏末初秋,魏保国挑了个人多的时候,把全解放和几个有培养前途的高二学生,叫进了他的办公室。那时缩短了学制,高二就算是毕业班了。魏主任说:我们决定选拔一批人留校当老师,各位与我是曾经的战友,希望大家努力表现,争取继续并肩战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时,除了留校任教这一条狭窄的留城通道之外,其他人就都得下乡当知青了。全解放下定决心,决不能在留校深造了两年之后,竟又步小满之后尘,到乡下去修理地球。决不!她不能像小满那样被这个城市无情地抛弃!为此,她得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学校食堂吃午饭,全解放克制住馋肉的欲望,坚持吃五分钱的青菜数月不变。捧着装满不见油星的青菜和糙米饭的饭盒,她周游在各个餐桌边,去与学校的党总支书记,总支组织委员一一打招呼。直到人们全都看到了她那一青二白的饭食,她才回课室去用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支书动了恻隐之心,劝她说:正在长身体,要注意营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很豪迈地答:修正主义不是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吗?我就是要气死帝修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一片赞叹声中,她溜进课室。这时,课室里空无一人。她偷偷把抽屉里的宽口玻璃瓶拿出来,那里边是她用菜籽油炸得焦黄的带鱼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留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新学年开学没多久,全解放入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学期之后,全解放成了语文教研组的组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之后,她又以锐不可挡的气势,大步登上副校长的宝座。就在她青云直上的时候,魏保国坚决要求应征入伍。历经咬破指头写血书,又到管征兵的人武部部长家去软泡硬磨……的种种剖露心迹的过程,第一中学革委会的魏主任,终于成了空军某部的新兵蛋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保国临离开学校的前一天,全解放忽然敲开了他的门。她张嘴就问: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保国反问她:你不是来叫我做问答题的吧?有要紧话要交待,对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刚想说什么,魏保国没让她说:当年那点事我知道,要翻出来对谁都没好处。这几年我用提干,入党,提拔来对你作了补偿。我明白,假如你我的进步快慢不一致,换了谁都会做出大义灭亲的事来。现在,你我将各奔东西,我们之间可以解除警报了。以后,没有我暗中帮忙了,请你好自为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听魏保国说完这番话,全解放只是稍稍有些意外,就像走错房门的人那样有个短暂的愣怔。然后,她猛一转身,扭头就走。连一声再见,保重,谢谢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魏保国胸前戴着光荣花,被人们簇拥着,登上北去的列车。在不易察觉地四下张望的期待中,他看到,全解放正带领学生高举红旗,在下乡学农的路上高歌猛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后来当上市教育局局长,魏保国却在一次军事训练中以身殉职。据说,他的遗物中,有五粒饱满晶莹的白色女用有机玻璃扣子,包在一只红袖章里很让人费解。人们辗转将此事传到全解放那里,大家都说魏保国保存这五粒扣子,不知有什么含意,想请全解放做个猜测。全解放似乎闻到那五粒扣子上,还有自己当年的体香,于是她脱口而出:它们绝对与男女关系有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家都说:就是就是,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没想到,把男女界限分得那么清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想女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家把头都想大了,最终也想不出,那个与魏保国有男女私情的女方,究竟是何等样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年那次男女关系的另一个当事人,已经永远闭上了嘴,这让全解放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切切实实地落到了地上。</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军人持续吃香,全解放成了军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丈夫武高五大,那是个四只兜的空军地勤干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挑选空军为伴侣,是想找到一点魏小二的感觉。夜深人静时全解放不得不承认,那鸟人给她的地动山摇的性体验,是憾人心魄的,是回味无穷的,因而是刻骨铭心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是结婚后的全解放很失望,除了军种与魏小二相同之外,丈夫的其它方面都与魏小二截然不同。尤其是床上功夫,简直到了全解放不能容忍的地步!丈夫每回都像一截木头桩子,扑到她身上就再无声响。总是默默地行事,默默地完事,让全解放了无情趣,哪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感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次,忍无可忍的全解放要求丈夫:你得加大力度,不能出工不出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就是蠕动的幅度大了一点而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不耐烦了:不能同时加快速度吗?磨磨叽叽跟个老娘儿们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空军”在全解放这个“地勤”的指挥下,有力度也有速度了,但是很快,他就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问: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吁出一口气,答: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把他掀下床去说: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就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丈夫爬上床,拍拍妻子的肩说:让我缓一缓,咱们再来一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才会有感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不假思索地吼道:紧要关头你得叫——放!放!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要让我知道,你快活了,而且你的快活是我给你带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又怎么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能带动我的快活呀,蠢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丈夫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现在我想知道,是谁给过你快活了?我早就看你不是一棵嫩葱,别把我当傻子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当即搬到隔壁房去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对夫妻分居分了一年多。之后,他们离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拨乱反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雪片似的检举信,都在试图指证一个问题:全解放是文革时残害老师的“三种人”,是极左路线的急先锋。佐证的个例是,她曾经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位女教师的头,那位被称为地主婆的英语老师的长发,与皮带上的铜扣纠缠不休。丧心病狂的全解放竟然把皮带旋转了几个圈,然后猛力一拉,女教师的头发连同一大块血肉一起,被全解放扯出后又甩到墙上去……至今,该老师的头上留下一个铜钱般大小的伤疤,发着碜人的光却坚决不再长出头发。检举人称: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教育局的领导岗位上?如何能够带领全市教职员工开创教育系统的新局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闻讯,一颗心顿时像被猫儿抓挠了一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急急忙忙要到市里去办事。那天出门,石玉洁穿的是一件深灰色的开司米外套,里面的衬衣是浅灰色的的确良,小圆领子上,有白丝线绣的小小的龙爪菊。下着银灰色的凡立丁西裤,一左一右的裤筒上,虽没有那两道笔直的“总路线”,但凡立丁以其它布料所不能比拟的下坠和挺括,让石玉洁显出了非同一般的飘逸与高雅。她从地区机关的林荫道一直向外走去,在她身后飞舞的那些眼睛,便都闪出相同的眼色:那身条,那风度,她是要显摆给谁看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市革委会的办公楼里,长长的靠背椅子上,坐满了等待领导接见的人。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出来说,余副主任今天有外事活动,请那些等候多时的人明天再来。人们在朝外走,石玉洁却刚好在往里进。她一看这阵势,就知道秘书是在奉命挡驾了。她面带微笑径自走向秘书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请向余地同志通报一声,就说石玉洁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来了——是有约在先还是不请自到? 这一句话是要考秘书的功力的。没经验的毛头小伙,很难一下子就作出准确的判断来。可眼前这秘书,灵珑剔透到恨不得眉毛都是空的,一见眼前这位女客的语气及作派,就猜她不是等闲之辈。他很爽快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请等一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秘书进去之后,石玉洁似乎稳如泰山一般,在走廊里的长条椅子上落座。她双脚并拢放置左前方,双膝则斜着向右侧做四十五度的倾斜,两只手此时一上一下,姿态优雅地轻放在腿上——她以这样一个淑女形象,静候余地的接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在这座貌似“泰山”的心底里,她听到有好几面小鼓,同时在七上八下地敲着。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在市里分管文教卫生的余地还……轻浮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刻,她希望他仍然轻浮。他的轻浮就是她的希望所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正胡思乱想着,秘书端着一脸灿烂的笑,来到石玉洁跟前告诉她,余副主任请她稍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了这个稍等,石玉洁的心踏实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余副主任的稍等,就等了一个半小时。石玉洁明白,他摆的这一个半小时的“谱”,是对她当年眼里没他的一种……报复。石玉洁起身,装作饶有兴趣地在看墙上“抓纲治国”的墙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余地就是这个时候走出办公室来的。石玉洁明明听到了她身后的脚步声,却装作看墙报看入了神的样子,并不把那脚步声当回事。这是策略,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急不可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啊哈哈,要找我的这位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仅凭这一句话,石玉洁就给余地的轻浮判了无期徒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撼山易,撼男人们的轻浮,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以一个漂亮的急转身,给了余副主任一张惊喜万分的脸,继而,又用同样惊喜的音调说:是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余地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朝她点点头,又默默地打量着风韵犹存的石玉洁,同时对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石玉洁经过余地的身边时,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贪婪地抚摸她的胸脯。她知道,自己的乳房仍很有弹性,很饱满,也很坚挺。这是生育少,又没给孩子哺乳的结果。她下意识地将胸前的薄毛衣外套向中间拉了拉,这样一来,反倒让那一对圆满的小山包的轮廓,显出明晰的曲线美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余地送出了一声长长的“嗯——”。这一个“嗯”让石玉洁很陌生,土改那阵,余地是不“嗯”的。所以,她吃不准现在他“嗯”的意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两人落座后,余地恢复了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威严。他一边简短地同石玉洁叙旧,一边不间断地让秘书织布梭似的进进出出,办着各种急和不急的事,或是向电话里的请示者,发出一道道工作指令。这让石玉洁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不懂事的来访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石玉洁感到了无趣,她站了起来,强作笑脸,说:你忙,不打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余地也站起来作送客状。让石玉洁不能容忍的是,在半个小时的会见里,他绝口不问她,今天来找他是不是有什么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石玉洁懊丧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余地很享受石玉洁掩饰不住的失望,他在心里说,你也有今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秘书不知隐身到哪儿去了,此时,为客人开门的事就由余地代劳。他握住门把手时,凑近石玉洁的耳朵耳语了一句:今晚,我去看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被这一个声音吓了一跳,她抬起原本已经毫无生气的脸,急切地问:哦……几点? </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八</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有了亲身感受,深知一个独身女人的晚上是多么的凄清,多么的寂寞和多么的……欲火中烧。她开始心疼起母亲来。她不知道母亲在余地之后,有没有让哪个馋嘴的“男猫”进过她的卧室,既为自己,也给对方解过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对母亲说:找个老伴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有点意外:你在说你自己还是在说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让你替自己找个老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撇了撇嘴:你还是先解决自己的事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妈,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不会是性冷淡吧?要不要去看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性冷淡能把你生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哎,说来听听,你怀上我的那一次,是不是特别不同?坦率点,我们进行一次朋友似的交谈,可以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是不是……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当我想望梅止渴吧。我妈那么有女人味儿,肯定是一只大大的诱人的青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笑了,笑得有几分羞涩:那都是陈年八百代的事了。女人呐,其实最好糊弄了。男人嘴上甜一点,动作轻柔一些,再作势要把女人含在嘴里,捧在手上,见天地哄着,护着,女人这一辈子就会死心塌地地跟定他了。再要换了别个男人,除非那人比前一个更能吸引你。否则,那个曾经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是轻易不会走出你的心里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摸摸母亲的脸蛋:让我妈死心塌地的男人,绝对不是全富足同志,我没说错吧?告诉我,是不是小满她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一下从梦幻中醒转来,恼怒地啐道:别总扯上他!你怎么那么讨厌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当年不是给你写过表忠诗吗?你忘了我可没忘——牢记当年誓言,革命重担在肩。一生光明磊落,仆地心仍向前——他一直牢记与你当年的誓言呀,挺有感情的嘛!再说了,现在扯上他也没什么不好,他已经官复原职了,我和你,都不需要撇清同他的那层关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挥挥手:你走吧,我累了,要睡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起身时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石玉洁已经把袖珍收音机的耳塞,送进耳朵里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去接母亲打来的电话时,正全身心投入到一个上访女人的叙述中。她一只耳朵听着话筒,另一只耳朵仍想腾出来,继续听那个现代陈世美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妈有啥事呀……后来你怎么发现他的心思不在你这儿了?……我现在忙着呢,哪能说走就走的?……哦,那女的都找你摊牌了?说她有了?你就那么相信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在电话那头大叫:全解放,你现在不马上回来,就不要再叫我做妈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自嘲道:神经质的典型症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风风火火回到家,石玉洁的嘴唇哆嗦着,声儿颤颤地说:解放,他……来了,来找我们娘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谁?你说谁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的……亲生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妈!妈!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一把抱住母亲,让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石玉洁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全解放一面揉着母亲的心口,一面贴心贴肺地说:妈,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下辈子你作女儿我作妈。让我替替你,吃你吃过的苦,受你受过的罪!让你跟定一个疼你爱你的男人到老,到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想到自己也没有疼她爱她的男人,全解放喉头发梗,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抱着母亲大哭起来。石玉洁挣脱了女儿的怀抱,说:别哭了,现在,咱们该笑才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起身,从她的加了锁的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全解放接过信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外事办、对台办和公安局的批注。她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一看抬头写的是宗泽,落款为家良时,有点茫然,又有点愕然。再加上通篇半文半白的词语,全解放一看就犯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把一杯开水递给母亲,全解放说:怎么回事,你慢慢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张宗泽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小姐。一个女孩子家的名字,不叫娟不叫霞,更不叫花不叫芳的,就知道这是一户很有些文化底蕴的人家。张四小姐不但有文化,且还是个新派女子。在京城念大一时,就对毕业于黄埔军校姓马的国军团长以身相许了。没等马团长明媒正娶,国军仓皇逃窜,他和她失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张四小姐逃回老家,哪还有家人的踪影!据说父亲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当时大军一枪打到他的后脑勺上,那白花花的脑浆,就像是冒着热气的豆腐脑撒了一地。大太太上吊了,尚有几分姿色的三姨太,也就是四小姐的妈,跟着一个商人去往香港。四小姐的奶妈让她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听农会的人说,抓到张家的人格杀勿论!她不敢怠慢,拔腿就跑。可她一个富家千金,能往多远去?刚到新乡她就晕倒街头,被南下大军收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一听大军得往南追赶国民党的残部,就坚决要求当兵。说不定她在战场上寻到那个国军的团级残部呢?但是大军把她移交给南下工作团,往日的聪慧,当即变成了狡黠,她把自己的家世编得让人落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已经更名为石玉洁的张四小姐发现,马团长撒下的种子已在她的腹中发芽!如今马团长没找到,但是肚里的孩子急于有爹。按石玉洁的想法,嫁给郭队长才对得起自己和孩子。但是几经周折,南下工作团里的全队长成了孩子的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想,这么说,马家良就是那个母亲说过的,并且一直神往的“嘴上甜一点,动作轻柔一些,再作势要把女人含在嘴里,捧在手上,见天地哄着,护着,女人这一辈子就会死心塌地地跟定他……”的男人?那么自己,就是母亲同这个男人的爱情结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问母亲: 马家良现在在哪里?他有什么打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说:在台北,等我们的回信,然后来大陆团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没有再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娶了,但是爱人出车祸,死了。两个儿子都去美国定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凭什么相信我是他的女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小满的爸爸是证人。我在结婚的头一天把婚前有孕,还有我的身世,全告诉了他。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让你整死他的原因。如果他早早死了,我和你的身世就成了无头案了。当时,不该说的他没说,现在,该让他来为我作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点点头再问:现在,你想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先把房子装修一遍,再买几样家具。衣服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别丢了西瓜捡芝麻,对姓马的来寻亲这个事,没个大政方针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是你爸!你想……抱个啥方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解放很干脆地说:你告诉马家良,他能让我们移居国外的话,他就是我爹。否则,我还叫全解放。妈,不能只图虚名了,还想让你每晚做个空想爱情主义者?门都没有!</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九</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下班回家,从包里拿出一只精美的信封说:呵呵,我也有海外来信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家大小蜂拥而上,争看那张寄自国外的圣诞卡。凹凸不平的画面上,一个满面笑容的老头坐着雪橇在奔跑。卡片的空白处,有几行手写的藤蔓般的英文。经郭家的第三代翻译,内容如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祝郭伯伯全家圣诞快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马丽亚于利伯维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家人都问:马丽亚是谁?利伯维尔在哪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说:就是全解放那丫头!她现在是加籍华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两年前,当地报纸刊登了一条消息,说是本市有位老妪,即将与她四十多年前的恋人重逢。那天,让老妪牵肠挂肚的老叟乘坐的飞机延误,一会儿说取消飞行,一会儿又说已经升空。当几进几出机场的老妪刚回到家中坐定,就从电话里得知,载着老妪余生的希望和幸福的航班,已经降落在本市的南城机场了!老妪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唉——。随即心脏骤停,终告不治,撒手人寰。巨大的喜悦和超强的激动,是老妪致死的元凶——记者沿引某医学权威的结论作如是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就是石玉洁的死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家的小字辈还来不及知道,他们多次用于造句的喜悦和激动,竟可以致死人命。此刻,他们正手忙脚乱,想从加拿大的版图中,找出利伯维尔的位置。但是没有,加拿大没有利伯维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小满这时下班回来了,她显然是知情者:是说解放么,她在加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眼尖的孩子念道:利伯维尔,加蓬首都,人口三十五万……这么小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里有疼她爱她的人,这就够了。小满说完,把话锋一转,爸,当年人们说她是你的女儿,到底是不是,你一直没有正面回答我。现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笑道:革命群众都不揪这一茬了,你还想秋后算帐啊?你石阿姨在和全伯伯结婚的前一天,约我到小树林去谈话,她向我坦白了已有身孕的事。她怕全伯伯婚后会鄙视她,要求我顶下这档子事。她认为我和全伯伯的关系那么好,说是我的孩子老全一定不会计较。但是,我把她的真实情况全都告诉了你全伯伯。人家老全根本不当回事儿,他说,一个小丫头不容易!咱个大老爷们,心眼儿哪能像针鼻儿那么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细心的兰莘这时从信封里取出另一张信纸,她碰了碰郭惠民说:这还另外有信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说:你念,传看费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家从全解放的来信中得知,她想用五万美金做稿酬,请小满代她写一本自传体小说。除了书名就叫《别了,傻×》不能更改之外,其它概由小满自由发挥。她请小满一定帮忙,因为,她得对自己有个交待。此外,还寄来可做素材用的一首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兰莘一看,是丈夫当年写的那首《七一感怀﹒答友人》,便说:你的歪脖子诗,还是你自己念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龇牙一笑,接过诗来并没当众“献丑”,但他向儿孙们讲清楚了那首诗在当年的特别效用:文革期间,石玉洁害怕我检举揭发她以前的身世,因此害了大病。我只好用这首诗来表示,我将信守诺言决不出卖她。看到这几行字,她的病才好了。另外,我还有一份东西要给你们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回里屋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来。十年浩劫结束,在为当年的黑帮分子落实政策时,组织上把郭惠民档案里的黑材料清理出来全销毁了,唯独把当年全富足写的那份遗嘱,郑重地交给了他。老革命、老党员、老干部全富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觉得自己不能继续解放全人类了,但他试图在那场急风暴雨式的群众运动中,把自己的战友郭惠民和妻子石玉洁,从那桩无中生有的男女关系中解放出来。他用了斗大的字吃力地写道——</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惠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件你看过后转交组织。对不起,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我都做不到了。我能做的就是写个这样的东西,,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黑子绝笔</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关于石玉洁同志贞操问题的说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玉洁同志是我的好妻子,新婚之夜的情况说明,她确确实实是处女。因此,她同郭惠民同志之间的关系是清白的。特此说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证明人:全富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六七年八月九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郭惠民把这两份资料都递给了小满,他对女儿说:你保存吧,哪天你想替解放写书了,这些都可以做素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小满外婆从厨房出到客厅,正好听了个话尾巴,她问:谁要做呛菜?我来教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立刻“现场办学”:白露一到,寒露风再一刮,芥菜就转性了。怎么转?蔫了呀,这时的芥菜用来做呛菜最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说她现在还记得,一九五八年九月八日,郭家搬出部长楼那天,她仍忙里偷闲,一路小跑着,到菜市场买了一大把芥菜带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那次做的呛菜有点辣,有点苦,更有一点咸。这让大家在那天吃饭时,嘴里有了一点滋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还说,那次的呛菜好吃,是因为头天夜里,满地的露珠发出耀眼的白色,把芥菜打蔫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是白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 1, 1);">作者简介</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 丹,非著名女作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中国作家协会会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广东作家协会会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无名镇风情》(珠海出版社)。其中的短篇《没种和有种的男人》在《芙蓉》杂志发表后,中国作协主办的《作品与争鸣》以15个印刷页的篇幅,于头条位置予以刊发原作及争鸣文章。该小说还被收入《性爱道德小说选》等多种选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中篇小说《孤魂》,在《北京文学》2008年第4期的头条位置刊发;《北京文学》还刊发了刘丹的另一中篇《玫瑰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长篇小说《孤魂》、《情人订单》、《双规日记》、《定案证据》正在写作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