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侍母亲是一场无话可说的修行

顺其自然

　　陪侍母亲是一场无话可说的修行
母亲的身体越发地衰弱了。不是病，多少年来没有病，只是持续地老去。

　　母亲的头发有些长了，我说剪剪吧。母亲说剪剪就剪剪。
过去，从来都是母亲催我给她剪发，稍见长就要剪，说头发长了不舒服也不好看。每次剪必定洗过头或者水湿了头发，说那样好剪剪得整齐；必定用刮胡刀片把脖根处的细发汗毛刮干净，那叫一丝不苟。即使是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了还是如此，要好要得不行。

　　吃过晚饭，我照例给母亲打过洗脸水和洗脚水，母亲恹恹的，说，不洗了，昨天洗了，不用天天洗。
过去，母亲一天早晚两遍洗脸必不可少，洗过必搽“大宝”，没多久便会用去一瓶，每次给母亲透洗脸毛巾总有点油腻感，想必是上边都是“大宝”残迹。每天洗脚，坐在马桶上自己洗，洗得认真仔细。还有洗澡，不多久就提醒我们，“洗洗澡吧？”一洗就是一个小时，总怕洗不干净。即使是脸上布满老年斑了不怎么出门了也还是那么爱美爱干净。

　　早晨了，母亲睡在床上等着我去帮她起床穿衣服，内衣、内裤、外衣、袜子，她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一一穿起。穿好衣服，然后轮椅推起，洗脸，吃饭。
过去，早晨五点多母亲就已经起床，去厕所清理干净，洗漱，差不多一个小时后重新回到床上，穿好长衣裤，或睡或不睡，等着我们叫她吃饭。即使是90多岁了也还是这种规律习惯。

　　母亲小便有些控制不住了，时常遗撒，大便不规律了，时有结干，我说我给你擦擦给你洗洗吧，给你换上尿不湿吧，这是接尿器我给你......母亲无助、无语，任由我的摆布。
过去，母亲爱美要好，不说别的，就是那三寸小脚也不会轻易给别人看，包括家人。当年她以小脚为美，别人都开始放了她还裹着，后来她反感别人的好奇心，羞于将形状怪异的小脚示人，即使是脚疼我们劝她找师傅修修脚她也坚决不去，即使是我或其他家里人要给她洗脚剪趾甲她也不用。那时她还能自己料理。

　　“过去”并不遥远。“过去”是从什么时候来到现在的？
这些年我和我的家人一直陪侍在母亲身边。过去是陪伴，现在是陪侍，陪伴和侍候。陪伴需要时间，陪侍除了时间还需要体力精力更需要耐心。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正经侍候过人，那年父亲病重住院时我陪过一段时间床，但并没有真正走过心；我还很懒，不会做饭，不善家务，有些活儿能躲则躲，躲不过去也多粗粗拉拉；还有点急脾气，忍不下时会急不择言语出伤过人。自从陪侍母亲，我也在努力改变自己，重新认识人生，老了老了又在经历一场始料未及却又顺其自然的自我修行。

　　既是修行，就要去做你不会做不曾做不喜欢做不情愿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或改变或坚持或感悟或忏悔或忘我，不断修养德行完善人性。给母亲擦屎把尿清洗穿衣挠痒痒一天数遍的时候，我摆布着母亲的身体，心里想着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摆布我的，如今母亲老了位置互换，人生轮回感谢老天让母亲高寿让我有机会回报养育之恩，我惟默念着“还债、还债”而尽心尽力，除此无他话可说。

　　可是母亲时有话说。母亲生性强势，主意很大，即使是生活一切靠别人了，依然脑筋活跃言语不让人。有时连唤几声人未到身边便要责怪“都不管我了！”有时刚吃完饭又问“还不吃饭？”任凭解释她都不听，“我吃没吃饭我自己还不知道！？”那天早晨四点多，母亲唤我过去，问几点了，又问做饭了？我说别急还不到点，做饭的还没起呢（夫人做饭），先睡吧。我回床重新躺下，过了会儿听见轮椅的滚动声，原来母亲自己下床坐到轮椅上挪动着到厨房找吃的。我吓了一跳，赶紧下床把母亲推回去，问她找什么？自己下床多危险，摔了咋办。母亲没好气地说，找吃的，我饿了，你想饿死我！我把饼干和水送到她面前，她依然不依不饶。我知道她说的是老人话，说这种话时的老人大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顾客观真实，但我还是忍不住给她解释。她不听解释，我说一句她回一句，回得我不由得一股火上攻，声音突然提高八度“怎么就想饿死你了！”喊完我后悔了。不过有效果，平静下来后母亲对我说“以后听你的”。
看来，真正难度的修行不在于体力的付出，而在于无故加之而不惊的心性和耐心。

　　陪侍母亲的同时也在感悟生命。母亲时常悲观，念叨“这一天不如一天了可咋办呢？”我会说，咋办，没法办，你还想咋样，还想一天比一天好吗，怎么可能呢，以后还会死呢，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有几人能活到你这个岁数，在这小区里你就是老大，到哪里都是老大，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活着一天就好好活着，别去想那些没办法的事，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先活过100岁再说。母亲听了会说，“好，听俺儿的，狠活！”
我的这些话说给母亲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生命总有终结，活多久才算久？活多久
不是问题，问题是怎样才能活得有尊严有质量。“养儿防老”在母亲那一代应该没问题，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因为所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和由此建立的人伦信念，对父母辈老了以后的生活尊严和质量不会不管不顾，而我们的以后会怎样？“养儿防老”几乎不能指望，养老院，抱团养老，居家雇人养老，等等，在你还没老到不能自理的时候都不是问题，可当你头脑还清楚却倒在床上动不了一切都需要人进入了一种程序的时候，谁来负责你的生活尊严和质量？

　　所以我对母亲说，不要去想那些没办法的事情，也对自己说，不要去想那些还没到来的事情。活着一天，就好好活着，为了母亲，为了亲人，也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