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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偶然学作一两首诗,有一天意气地写:诗本兴到时,莫作寒蛩吟。谪仙一斗酒,风流万载名。有些顾盼的意思了。若确实地论起,骨子里实在没有唐人的风度,不过因为存心模仿,禁不住腔调浮华起来,无论怎样失面子,我要承认,写文章绝不是一斗,七步或八叉之间的事,其间是大大小小的磨难,如同人生,也是秋收时节一身的粘黏和刺挠,辛酸和微茫,永远理不清,甩不掉。而那些文字在思维的蓬蒿里也不过是些屑屑虫吟罢了。
杂念总是太多,去不掉矫揉的习气,这原也是现代文明养育的结果。涂饰太过是当下文明的通病,把活泼变成教条,自然变成病态。雕缕太过,虽然满眼金采生机却渐窒息。速食时代把人煮成夹生饭,一方面身心骤然膨胀,漫天爆炸的信息量让我们以为足以代替个人身体力行,使我们拥有生活的全部智慧,人的自我意识逐渐复苏,每个人都觉出个人重要,充盈——创意与激情使我们张大了声音,殊不知古往今来人类面临的不过是相似的处境——生老病死。体验到的也不过是大致相同的几种感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天地未必有不宣之秘等待我辈阐发。所以为务求新奇耸目,现代人在形式上大做文章,寻常的情绪被放大数倍——为造成感官的强有力刺激。及至遇到现实,突然踩空,塌陷下去—以知识代替经验,造成现代人的浮泛无根基——然而还不会从根本上反省,只是改进方法,提高效率。创造本来是可贵的,可是禁不住批量生产,精美成了滥觞。
恋爱是两个人间的秘事,如今也耐不过寂莫,大庭广众之下接受瞻观了,各大电视台的婚恋节目,如出一辙地复制着追人与被追的游戏,偶像剧里连篇累牍教导着青年玩世不驯的做派,到处是戏剧化与传奇,影响到青年的人生观,把卖弄技巧当作真实生活。这样的创意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呢?是功利的算计,而不是真诚的关怀,泡沫似的文明里,人不能不是病态的。
现代人是太爱“扮相”的,经典也难逃被一拍再拍的命运,层层脱去当年的简朴,一变而为抓不住的圆溜光滑。大观园的女子们穿着昆曲花旦的青衣水袖,一身珠钗螺钿,翘起纤纤兰花指,掩嘴微笑,宴饮吟诗,却不过是披着古装的都市摩登女郎。二十年后的唐僧还要年轻,满脸厚重的脂粉,勾出精致的唇线,然而遇见妖精时,张惶无措分明是精明练达;曾经娇憨的村女山妖也都充满时尚与俐伶的气息,只有猴子,风雨一肩担地赤胆忠心,二十年如一日。可知真诚的艺术是永远的。可是世事今非昔比了,尽管兢兢业业着,已不复能引起人的注意,一个格外认真的人在一堆面目不清的人群里显得讽刺愚笨,英雄的暮年使人心酸。
外面的排场与行头究竟是其次的,那么,当这连台的戏纷纷唱罢呢?观众只感到无可回味的疲乏,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总之是不对劲,看起来做得兢兢业业,实际却在偷懒,以机械的劳动代夫情感投入。既然感官刺激全可以由技术达到,劳神费时的情感,显而易见地要被束之高阁。一月一部的偶像剧,为场哭戏,是千方百计调动演员情绪,还是只是一滴眼药水的事情?投资方和制片人是最精明的商人。
人有了许多欲望,使他不能专心面对眼前一点。时空与心境完全不对等了,缺乏基本的体验和积累,技巧运用就显得虚空,力气使出去,往往大了,扑个空,隔靴搔痒,搔不到灵魂深处。同样是对经典的传承,迪士尼公司至今余绪未绝,在猫和老鼠,唐老鸭不朽的动画形象之后,到底还推出了全世界注目的加菲猫,流氓兔诸多新品牌,如果在喧哗的商业意图里,好莱坞制作团队唯目是求,莎士比亚、歌德再伟大,完全以干世的心态做创意,只怕就没有现如今的成绩。莎士比亚、歌德再伟 大,英国人与德国人也未见将他们的巨著演绎成各种版本,可是对于本民族的文化,他们的认同感与自信超越了我们。在对待传统上,一句被视作奔放不羁的西方民族倒表现得相当谨慎。
知识与情感确乎不是简单的加法算式,每个现代人都续力地喊着:我活着,从没哪个时代敢于这样恣意地自我标榜,可是我们只感到空空如也,没有人,没有人。二十年前版的三藏法师乘白马向落日奔去,四周是榛莽未除的蒿草,人的位置确乎该如此吧?在天地之间在杳渺冥蒙里,正不知前路所以,而愈发着力地自脚下一步步寻去,你听旁边的伴奏唱得多么从容,带着余裕苍凉——有十分力,绝不用七分,只三分力,承认我们与生俱来的有限,顺天安命。他并不努力去抓观众的心,我们却在一瞬间深深动容了。——在人生活生生的呈现面前,任何诠释和譬喻都是蹩脚的。——因为留着地步,反使人生有了落实的动力。
今年夏天如此大热,聪明的人们都躲进空调房里去,从高空俯瞰的人间该是怎样的画面?机器林立的城市像一头钢铁的巨兽吧,这个人一手造成的世界,他生冷的臂膀渐渐钳住了我们。这是一个机器的世界,没有人,没有人……有一天日落,我看到天空出现嫣红瑰紫的晚霞,犹如从不明星际空间发出激光,刺穿了我们头上的天空蒸灼着人间,仿佛再现了大片里外太空入侵或地球末日情节。如果人生无一例外指向虚无,那么应该怎样去爱眼下的日子?因为那么有限,就不得不全力去爱。
还是热,然而时令的旗帜一摇,蟋蟀们还是应声出来了,有两位不速之客造访了我的屋子,这本属于秋灯篱落的声音,在城市森林已是稀罕,有一天会不会同火热的蝉声从我们的耳朵里消失?虽然势单力孤,夜晚里,它们还是东一丛,西一簇卖力地曲曲唧唧,音韵并不优美,却是彻夜不息地发出安详的和声,仿佛灵魂的摇篮曲。这古老的声音,从仓颉的时代一路传下来,唱过泱泱的五千年,一直蔓延进我们的梦里: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我爱这里的气息,这气息是熟悉的、人的,粗糙质直,含着汗水的咸辛,却自有它安如磬石的不易,在人世的载沉载浮里,还有这一些切实的东西,给我们以依托和安慰。<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