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三届到七八级—记我的大学梦

枫桥

<h3> 南京大学北大楼</h3> <p><br></p><p>今年真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因为今年是我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又同时是我上大学四十周年。五十年光阴若弹指,遥远的过去,事如春风了无㾗吗?不,往事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浮现。</p><p><br></p><p>1966年文革开始,正值我高三下学期,进入高考复习阶段。这场混乱使得我们到1968年仍留在中学。爱开玩笑的同学将我们的教室的牌子上的“三”字加了两笔,变成了高五(3)班。高考取消了,我们都不知道人生的道路会走向何处。</p><p><br></p><p>1968年12月,我去江苏太仓农村插队。当时队里所有的男劳力都去了公社的挖河工地,生产队里剩下的妇女老人都不知道队里将有一个知青来插队落户。我下车伊始就背着铺盖去了工地。经过两个星期的挖土挑担,我回到队里,被安排住在队里朱姓的公用大客堂里。这是一个年深岁久的房子,正值寒冬,北风呼啸,尘泥渗落。队里只有我一个知青,晚上孤灯照壁,一人独坐。经历了文革的狂热,冷静下来,思索自己的未来,不免失落惆怅:我还会有机会上大学吗?我曾经的大学梦彻底破灭了吗?我渴望读书!</p><p><br></p><p>回家过春节以后,我把二姐在华东师大数学系用过的两本教科书,数学分析和高等代数带到了乡下。二、三月份农活还不太忙,加上下雨或下雪天就不下地,所以我还是有时间学习。我两本书交替地读,数学是我中学时代的最爱,我在自学中又找到了学习数学的乐趣。但是随着春天的到来,农活越来越忙,下地时间也越来越长,人也越来越累。接下来是夏收夏种,天蒙蒙亮就下地,夜幕降临了还是在地里。我的骨头架子象要散了一样,我很难坚持下去了。</p><p><br></p><p>1973年春夏之交传来了全国大学要通过考试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好消息,但是考生年龄不能超过二十五周岁,而当时六六届高中毕业生的年龄一般都超过了这条年龄杠子。在失望中母亲来到乡下,和我一起去公社和县城找领导,请求让我报名。我们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要争取一下。上午我们步行将近一小时来到新塘镇找到公社管文教的干部,他表示国家的规定不能违背。下午我们又坐长途汽车到了太仓县城。我父亲曾在太仓师范教过书,太仓县政府里有他的学生。母亲找到了父亲过去的几个学生,说明了来意,特别强调我的年龄只是稍微超过了一些,但我在中学时一向成绩优秀,下乡后还自学过高等数学。同在公社的遭遇一样,那些父亲的学生都表示爱莫能助,有一个说得更直白:现在的情况和文革前不一样,考试分数高的不一定能被录取,分数低的不一定就考不上,一句话,政治标准是第一位的。他的话很快就被证实了。大约是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地里干活,公社邮局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了,他大老远的就朝我喊到:“小姚,快来看报!考试零分的被录取了大学!” 我前些日子已从广播中听到了白卷英雄张铁生被大学录取为工农兵学员的消息。我用一块干泥巴把这份解放日报压在田埂上,收工后我把报纸拿回家,打开箱子,把它放进了箱子里。我心中感到悲哀,这张报纸是一个荒唐年代的见证。这次招生,大队让一个初中文化的回乡知青去报了名,但她没有好运,我也不知道她参加考试了没有。</p><p><br></p><p>又不知过了多久,中等师范招生了。大学不能上,我找到大队书记,请求大队推荐我去读常熟师范。这一次大队推荐了我,因为毫无疑问,我在队里的表现是没有问题的,我又是大队下乡知青中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但是几天后大队团总支书记对我说,刚接到公社电话,公社不能送我上去,说这个知青的家庭成份不好,社会关系太复杂了。于是我彻底死了上学读书的心。</p><p><br></p><p>1974年春开始,我被抽调到公社中学当代课教师。大约是1975年吧,又到了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的时候,公社各大队推荐考生聚集在公社中学。考试在这里进行。我无缘参加,却目睹其盛。在教室里考数学,在办公室围成一圈进行赛诗会这是当时革命化的比试语言表达能力的语文考试方式。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印数学考卷的蜡纸却是学校交给我刻写的。那个时候,逐渐有知青被抽调回城。每当一个同学即将被抽调回城时,尚留在乡下的同学往往会对他戏言:苟富贵,无相忘。</p><p><br></p><p>1976年夏我终于回到苏州城。我被分配到一个建筑工程队,在建筑工地拉板车运泥土。当时苏州缺中学教师,9月开学在即,于是苏州市教育局决定在下乡回城的知青中抽调一批在农村当过教师的人到中学当老师。我的母校苏州第十中学(文革前校名为江苏师院附中)了解我,信任我,到教育局把我要了去。虽是当老师,编制却属于集体所有制的校办工厂,第一年拿每月19元的学徒工资。</p><p><br></p><p>10月上旬一声惊雷炸响,四人帮被抓,中国的政治形势急剧地变化,文革结束了。学校的教学秩序逐渐恢复,大学终于重新开始了以考试分数录取学生的制度。1977年冬进行了文革后第一次大学招生。我当时正担任初三两个班的数学老师,我没有勇气去报名,因为文革中贯彻的阶级路线早就把我排除在大学门外,我认为去报名考试只能是自取其辱。1978年春传来消息,高校将通过全国统一考试来招收新生,择优录取。而且考生的年龄限制放宽到66届高中毕业生,也就是所有的老三届都有资格去报名参加考试。我很激动,如这是真的,那么在高中毕业十二年后我又有机会上大学了,我的大学梦没有破灭!但是我仍心存疑虑,用当时的话来说是心有余悸。我感谢当时同教研室的老师对我的鼓励: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千万不要放过!</p><p><br></p><p>一天上午我上完了两节数学课后来到校长办公室。我对校长说:“谢老师,我要报名参加高考。” 校长放下手中的工作,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我至今没有忘记的一句话:“姚承茀,你终于来报名了!” 然后她对我说我的两个班的课她会立即安排别人代课,她让我立即回家复习准备高考。这时我还有大约一个月的复习时间。</p><p><br></p><p>高考在7月中旬进行。赤日炎炎,我骑着自行车去考场,车后夹着一把芭蕉扇。我虽不能说是胸有成竹,却也不慌不忙。我对自己不抱过高的期望,只要能进个大学就满足了。当时很多大学招师资班,进入师资班的毕业后留校当教师,这非常合适年龄较大的老三届考生,因为只要进了学校,今后的去向就定了。我心中的目标就是师资班。</p><p><br></p><p>三天考试结束,我在家静待结果。一天晚上,我正在院子里乘凉,母亲从外面进来,说有人找我。我一看,原来是文革时我们一起办小报《苏城风雷》的轻工职校语文老师戴老师。戴老师是小报主编,我们有十年未见面了。我有些纳闷,戴老师会有什么事来找我呢?我请戴老师进来,他站在门口有些神秘地对我说:“小姚,我不进来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高考得了全市总分第一。” 我吃了一惊,我觉得意外,当然我很兴奋。我无意折桂,竟成了佼佼者。过了几天,考分正式公布,我五门考试总分为458分,而不计入总分的英语也考了八十多分。当时是先公布考分再填写志愿的。我考虑到我上大学不带薪,而且已三十岁了,不想多增加父母的负担,再加上妹妹还在农村,我离开后父母身边又无人照顾,因此不打算离家太远。南京是母亲的故乡,因此我首选是进南京大学。</p><p><br></p><p>各高校招生专业介绍出来了,我找江浙沪几所重点大学招师资班的专业,基本上是聚焦在数学系。然而我惊喜地发现,南京大学计算机科学系招收78级新生。在中学时代我的最爱是数学,我看了不少课外书籍,读到过关于二进制,布尔代数的介绍,知道这是计算机技术的理论基础之一。于是我又在图书馆找关于计算机的书籍,寥寥无几,都是苏联出版的。我梦想着学习计算机,但这离我太遥远了。而现在,梦想有望成为现实了!</p><p><br></p><p>我选择南京大学计算机科学系作为我的第一志愿。但是好事多磨,不久从在镇江的高校招生委员会传来消息,苏州那个高考分的老三届的考生因为是中学教师,只能录取师范学院。由于我在可填写的五所重点高校的志愿中没有一所是师范,我只能被录取到非重点高校中的第一志愿江苏师范学院。我很沮丧。幸而苏州第十中学立即出面向招生委员会说明我只是个代课教师,真正的身份是学办工厂工人。问题解决了,我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我真的很感谢我的母校。</p><p><br></p><p>9月中学开学了,因为我被大学录取是十拿九稳的事,学校没有给我安排课务。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我被计算机科学系录取,专业为计算机软件。我不知道什么是计算机软件,事实上学校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但是大家都相信这是最先进的现代科学技术。</p><p><br></p><p>新生报到日期是10月15至17日。对于我被南京大学取得,父母的喜悦自不待言,虽然我又要离家了。10月14日,母亲陪我去南京,住在离南京大学很近的姨母家。15日下午,我去学校报到,母亲执意要陪我一起去,在她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来到南京大学南园,只见各个系都设置了新生报到的摊位。我找到了计算机系的报到处,填写了姓名,报到日期,然后我看到要填写年龄,我心中五味杂陈。我填了30岁,实际上再过十多天我就满31周岁了。</p><p><br></p><p>填完表,我和母亲来到指定的宿舍。宿舍里已经有几个同学搬了进来,选了床位,他们都比我年轻得多。我选择了一个上铺,下铺是一位从福建来的只有十五岁的陈同学,我比他大了一倍,他在我眼里还是个小孩。新生全部报到完毕,78级的辅导员带着学生名册走进一个个宿舍。辅导员不到三十岁,是留校青年教师。他点一个名,认一下学生的脸。他点到了我的名,我说了声“到”以后他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着说:“你就是姚承茀啊!我去镇江招生的,差一点没能把你招进来呢!” 我笑着回答:“我知道这情况,谢谢你!”</p><p><br></p><p>几天后我被辅导员指定为软件班班长。又过了些日子,软件专业学生被分为两个班,我被指定为软件2班班长。我这班长一当当了四年,同学一般都比我小十岁以上。1982年夏大学毕业了,因为照顾家庭的原因我选择了回苏州。当年那位福建的陈同学被分配在南京工作。一次他出差到苏州,带来了一个小盒子,里面装有四颗南京雨花石。他把这盒雨花石送我,说这是我们四年同学情谊的象征。</p><p><br></p><p>光阴荏苒,转眼到了2011年。那时南京大学计算机系78级的同学已经建了一个雅虎群,类似现在流行的微信群,不过群中成员的交流是通过雅虎电邮进行的。2012年是我们大学毕业三十周年纪念,大家在群内热议毕业三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大部分同学二十多岁巳经大学毕业了,最小的二十岁还不到。除了在国内发展的同学外,还有不少同学在美国,加拿大,日本,欧洲,澳洲。我当时已经六十四岁,在加拿大学习,工作,生活了十八年。同学们纷纷回顾大学毕业以来自巳事业上的发展和成就,从三十而立到四十而不惑,从国内到国外,自豪感溢于言表。少数稍大一些的也刚过知天命之年。一位同学写了一首诗,诗的开头写道:</p><p><br></p><p>二十年少同学时,世若无我欲转迟。</p><p>三十豪情各励志,几番风雨何足齿?</p><p><br></p><p>读后我十分感慨,作为老三届的我,三十岁才进大学,人生事业的进程整整滞后了十二年,什么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对于我从何说起!我不吐不快地用相同的韵也写了一首诗与之唱和。诗曰:</p><p><br></p><p>十年动乱青春误,当立未立读书迟。</p><p>南园北楼常励志[1],同窗岂论年与齿?</p><p>不惑之年心存惑,欲渡重洋寻高枝。</p><p>天命之年疲奔命[2],他乡洋插累自知。</p><p>而今已过花甲年,多彩人生慰暮迟。</p><p>不幸亦幸梦终圆,老亦不老路方始。</p><p>更喜同学情谊在,相约来年唱新诗。</p><p><br></p><p>[1] 南园是南京大学学生生活区,北楼指北大楼,当时南京大学计算机系所在地。</p><p><br></p><p>[2] 当时辞去固定工作,与不同公司签订合同为其服务以挣得更高的收入和接触掌握更多的技术。</p><p><br></p><p><br></p><p>后记:2018年10月6日我从美国加州飞回加拿大温哥华。一清早南京大学计算机系78级同学微信群里有人说:“四十年前的今天是我们的入学报到日第一天”, 见此我说:“我正想就此写一篇回忆。今天我将乘飞机从美国回加拿,在这特殊的日子,我或会在旅途中先写在手机上,回到加拿大家中后再与大家分享。” 于是我真的在飞机上写了起来。到了西雅图要转机,在候机大厅我又见到微信群有几位同学在回忆当初,一致认为入学报到的日期为10月15至17日。我当时大约才完成了三分之一,我因此借机说,看来我应该在10月15日完成这个回忆文章。一旦动笔,往事一幕幕地浮现,我只能删繁就简,以期在限定期限到来之时把它完成。我将它献给我的78级大学同学,使他们了解在成为他们同学之前的我的坎坷经历;我也把它献给我的老三届同学,我们共同回顾我们老三届的不易人生。</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