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联话

云紫

一

常被人问及如何作好对联，每每笑而不答。非是藏珍帚之私，实是难以一言以蔽之。譬如筑台起屋，所需土石砖瓦，檩椽梁柱，钉绳榫铆，木匠筑工不一而足，缺一而不可成其规制。放之于联，这一应物料人役都从书上读后悟中得来。倘使手无片瓦只木，纵使知道何处当斧刨凿锯，何处当筑夯绳尺，又如何施为？巧妇无米而炊，其难可想。联之阔大，无所不包：花鸟鱼虫，裂缺霹雳，帝王将相，稻黍稷麦。。。。。稍有不逮，便着痕迹，隐疾藏拙实实难得。放翁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想来不谬。或许此议差可答人一问，不免大而无当，亦属无奈。

二

联之于诗歌原本同宗同源，别无迥异。由四言而楚辞，而五言，而七言，而律绝，而词曲，皆尊其“诗言志，歌咏情”之大旨，概莫能外。既是述说情志，此情志当有主人，我口道我心，心不能见，闻言可知。古来西席授业，文士雅集之时，常有属对之作，或为考校，或为遣兴。一出一对之间，情志须臾换了主人，情志未免茫然无措，不知所从。这两个主人若是情志大体相和，所成联意或可勉强周全局面，不使上下句相悖。若二人情志悬殊，所成联意势必魂飞魄散，甚至于骨肉剥离，委顿一地，扶将不起。偶有脱颖拔萃者，会其心，知其机，阅尽人情，洞彻隐微，然后奉律遣辞，开张铺陈，所成联意如出自一人之手，得浑然之妙，便称圣手。
未尝闻一诗一词由两人写就者，然联中却独存此局，联之珠乎？痈乎？恐难一言以断。忽想排设古人，若使屯田出句：杨柳岸，晓风残月，要稼轩作对；抑或稼轩出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要屯田续句，两人所出之意，该是何等趣味？一念至此，不禁哑然而笑。

三

右军《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其它诸句皆为虚描铺陈，惟“意在笔先”一句道出要旨，作联之法与此作书之法异曲而同工。夫意者，一联之主帅，统御调度格律之清浊，辞采之简繁，架构之张弛，严威森森，旗旌飒飒，司签发号，一呼而百应，三军各用其命，而后则敌阵可破，佳联自成。无帅之将佐兵弁，虽是戟明甲亮，亦如稀泥散沙，土鸡瓦狗，一鼓即溃。不解此中枢机者，每每望文生义，笔随字走，汗漫泼洒毫无边际。联有上下片，其意唯一。联意立后，便不可有些许相违，遣辞奉律皆当处处回护，一字一处唐突便成败笔。常有作联者，不解意先之法，见云而雪，见天而地，见黄莺而紫燕。“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犹如有兵弁而无主帅，令人笑倒。若是对他人出句，当先解他人之意，立于云端，俯身而瞰，他字字句句历历在目，其未道
尽之意亦都被我一一窥破，这意他已立起，我当写他之意。度情入理，对句或为之转圜引申，或为之开张铺衬，万千景象已在胸中，风虎云龙皆为我驱使，骠姚将军曰：此战必克！

四

“少加竹炭温陈酿”，有人对：闲晒书潮避碎阴。众皆道隽语可妙，有风人雅致。俄而，有人对：痛把花锄葬落英。众人皆笑：此女儿语也！待有人对出：惜折梅花插古瓶，众人皆服，以一“惜”字白描出折梅之不忍，言外之味呼之欲出，交相夸捧，以为此句无可出其右者。独余不以为然，笑曰：加竹炭句当是丈夫之诗，非是女儿不能饮酒，为女儿饮酒也不出此自逞之语，把花锄句确为女儿语，与上句不和，众人之评不谬。晒书潮句与折梅花句原亦是佳句，血脉贯通，度情入理，架构回护映衬颇得当。然亦有不足：此二对句承上句为虚承，对句和出句之意关联不切，道出另一番情物，非为不可，只为不切。若能实承紧切，便得浑成之境，意当更胜于折梅花句。众人有信有疑，曰：请试为对之。余曰：虚掩柴扉候故人。众人思索良久，皆曰：信哉斯言。

五

有宋一代，词林名家辈出，煌煌可观，其钟磬者，如虎啸龙吟震耳发聩；丝竹者，则小桥流水怡目会心。许是才为偏移，于诗却恹恹不响，罕有胜作。如一人力能扛鼎，气力用尽，曾不能持竹箸欤？沈复先生作《浮生六记》，天然世味，清嘉不饰，通篇不设沽名之巧，简古之中人心世道缕缕可鉴。其《浪游记快》拔六记之筹，殊为不俗。终身布衣而文在名山者，千年舍先生更有其谁？其文虽可传，诗却鲜有可吟者。通篇载诗十数首，唯“新愁旧恨感千端，再见真如隔世难。可惜今宵好明月，与谁共卷绣帘看？”一首略有诗味。其谓梦中得句：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三千里击开沧海，便是逍遥。似有可取之处，憾亦在俗套之中，未得解脱。
《中山记历》一篇载沈先生同僚寄尘先生，有句：“相看楼阁云中出，即是蓬莱岛上居。”“一舟翦径凭风信，五日飞帆驻月槎。”籍轻灵于沉着之中，诗境当出先生
之右。以沈先生之才情光蕴诗作竟至于此，诗有别才，当作如是观。大抵先生文心平而诗情难以破茧之故耳，如能扛鼎却无力持箸之比。徒发此议，非是干笑，实为钦服先生文心，憾诗情不匹耳。天道有常，无物尽美，读先生文会先生意，此议当与先生神合。

六

先祖邦简公，讳三泰，民国八年人。性量雅和闻达于乡里，虽可愠可矜者而不见动容，乡人呼为“老先生”。远近数十里人家婚丧嫁娶，建房树碑无不以延至老先生为幸。工书习柳，治易尊郑，尤长于蝇头小楷，一生习之不倦。瘦骨而白髯，形神矍铄，耳聪目朗。好读书，寒暑不易，虽耄耋之年犹不释卷，夜夜读书至子时，循不稍改。子孙辈忧其读写之劳，劝其早眠，辄笑而答曰：一日不读，不得成眠，奈何？好读书竟至于此，
“读书是一生事”信矣。古稀诞曾自撰寿联：无功约略可称道，有福平生是读书。身后遗书卷甚多，大是乾隆、嘉庆石版，门类繁博。有手写稿四，皆亲笔蝇楷，中有《古稀述怀》句:避药多餐新韭菜，累诗小憩老槐阴。《身后》句：惜无德泽传人世，料有丹霞绕我坟。如今天人两隔，云山浩渺，想见除非梦里。每每抚摹书稿而伤神，忆膝前臂上，督书课理，桩桩都来眼前，不禁潸然泪下。

七

自隐侯规四声以来，格律不独入文，于诗更成门槛之裁度，律古缘此一笔划开，槛内为律，槛外则为古。古风非无律，然古风之律尤近于散漫，秦谣楚歌，俚语方言，每每入诗，非不贵也，为不齐耳。沈郎齐之，教古风日渐式微，一千五百年以降，惟初唐诗家古意铿锵，明七子画虎类犬，难得古味之一二。对此结局，不知泉下沈郎面色可如故乎？好在桑榆东隅，虽添足失却了天然，却使律排谨严入法度，入破多权衡，呵呵，此局，可佐沈郎一矜。联句脱于律排，当循律排家数，拈律检韵，使之合乎裁度，作联者多会此意耳。然，声有今古之别，尚古？循
今？持见者势同水火冰炭，对相攻讦。循今者严姓某君，警语侃侃：尚古者陋矣！文章合为时而著，时人多不谙古韵，著者束手缚脚难快其意，读者拗口撮舌难谐其声。时人既难解，庶几欲待古人神会耳？大类掘墓石而悬堂匾，酸腐以极也！尚古者刘君，为人笃实而口讷，不能为之辨，心下实为之忿忿。一日言及此事，余笑曰：试为君解焉，联有三才：意、律、辞，缺一而不可称其制。若论著者快意淋漓，当让与散文，著者可纵横辟阖洋洋洒洒，直抒胸臆，何为不作文而来作联乎？若论时人多不识古韵，读来
拗口，确语也。然将诗三百、辞骚吟于目不识丁者，闻者能解其意乎？联为承古之体裁，时人多不习。此当承继者不惟文法，更首推格律。律不媚时，仲尼高冠博带，人嫌
其与时不称，遂教仲尼西服革履领带，美则美矣，可是圣人衣冠？今音非不可用，惟当慎用。偶述时下风意，行时下口语之辞，以今音相配原无不可，但不可为之倡领联风、非古而是今。若因不谙古律，图其今音之省便而薄古律，就如家贫无米，辄言“我恰厌食”一般，非不食也，是无可食也。其不独为联心之贼，实为文化之贼耳。刘君忍俊不禁，颌首连连，曰：然！

八

《随园诗话》载：“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盖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吴冠山先生言：散体文如围棋，易学而难工；骈体文如象棋，难学而易工。余谓古诗如象棋，近体如围棋。”《人间词话》载“诗中体制以五言古及五、七言绝句为最尊，七古次之，五、七律又次之，五言排律最下。”简斋，才人也，静安，亦才人也。以吴钩就刀鞘，殊不合式，岂非二日所成反而为尊、十日难成反而为下乎？静安先生此论陋矣。盖公重“自然”之味而鄙雕凿，一意以天真不饰为贵，原是要旨，然无拘束之体裁亘古未有，便如五古之放率者能如散文无韵之直道乎？散文之直道能如婴儿啼哭之天然乎？婴儿啼哭之所
以不能入体，为其非文也。文而有体，体有类别，类不同而其要亦不同，律、古不必有尊下之分。人各以所擅，只为状一境耳，境已状出，其有切与不切之分，于体裁却无轩轾之分。千古论文者，为响其论调，每每是己而非人，强言尊下，实为陋习。沧浪言“兴趣”，阮亭言“神韵”，简斋言“性灵”，静安言“境界”，各执一辞，皆觉独我能覆盖千古，一言道尽枢机，殊不知皆一家之言，可权衡一隅，却不足圭臬文心。刘勰《文心雕龙。宗经》述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于文，于诗，于联，此六义能备，意思则全出焉，又何劳“兴趣”“神韵”“性灵”“境界”絮絮叨叨，虚作口号?探文心幽微，以二字以概尽者，欲嘹亮以骄人，另立门户也。以此观之，名心确是文之痼疾也。

九

东坡先生途次汝州，登钧天台，北望莲花山，见此山“状若列眉”，神格俱佳，钟嵩毓汝，与故里蜀之峨眉形势逼近，辄嘱其弟子由曰：此山胜美，百年之身后愿栖于此。后卒于常州，子由为之归柩于此山。子由不忍其兄孤坟凄惶，亡后亦葬于此，时称“二苏坟”。元至正十年，郏城县尹杨允到苏坟拜谒，谓“两公之学实出其父老泉先生教也，虽眉汝之墓相望数千里，而其精灵之往来，必陟降左右。”遂置苏洵衣冠冢于两公冢右，“三苏坟”之谓由此而起。无独有偶，数年前，有人出句：天下妙文章，竟八占其三，唐宋多亏斯父子。言其父子文采斐昭，并列八家。余为之续：眼前无憾恨，算千中有几？云山不忝大峨眉。无意此切，倒似专为三苏坟而作。三苏坟陵原有楣刻：青山玉瘗。配柱石联曰：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为东坡旧句。

十

有善作联者，有善赏联者。善作者必能赏，善赏者未必能作。盖善作者每临景而兴起，此景知会于心，意先立起，以意贯笔，一笔叩开堂奥；善赏者非无神会，非无兴骚于心，惜却短于腕力，道说不出，描画不成。被善作者一语道破，遂觉此意惺惺于我，泪欲夺眶。此为联局中之两端，一芝一兰，都在可贵之中，犹同为贤达，伯牙善鼓，子期却不必善鼓，如是也。然局中非惟此两端，多有不能赏而强作者，或趋辞，或趋律，独独不得其意，成句后其矜得得，真如老妓戴花，令人不快。其病在不能会心，心不能会则意难立，意不能立，则笔散漫，信马由缰，不知其所往也。虽拈须呕心，年愈老而手愈熟，手愈熟而笔愈滑，终究难入大道，有匠气而无匠心。又，其意不会，律之外，则专工辞藻。遣词如选材，取樟楠而结草堂，伐楝棘而建云殿，草堂失却雅朴，云殿失却华美，徒费气力，反为不称。信作此议，或可为学联者一警也。有齐氏奕军者，天台人，善赏而能作，常有佳句。如：抽身欲退足无力，对镜才知我白头。《咏羽毛》：未曾折翼，本质轻灵，何愁断信无凭？遂抛去千重俗虑。向不沾尘，行踪洒落，自认浮生一梦，亦飘然万古云霄。皆庄雅老成，别有寄托。

十一

学诗联如倒行登山，眼底多是已经过之境，而身后之高处惟能凿空臆想，难得真切。初到山脚，放眼看去，城郭村舍，溪流郊亩，更兼鸟鸣入耳，花香扑鼻，俨然桃源胜境，但觉老天厚我，领我至此，欣然自吟：“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再登百十丈，眼底野树参差、林壑幽美，山风吹襟，神为之清，气为之爽，直欲振衣高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盖此时气力宽猛，正欲施发，要学之心教我不得不登攀，此为用趣之故耳。及至山腰，极目岩石嶙峋，松涛起荡，飞瀑挂壁，大江悬日，云蒸霞蔚，殊为壮观，惬然自认已是至境，更
此时筋力劳顿，汗流浃背，便是一步也不想再登，“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此用力之故耳。偶有机缘巧合者，或听山僧度偈，或受樵子指引，循鸟道而上，虽力疲而不
辍，纵路断而不馁，终至山巅，环顾周遭，天空无物，野风四起，反觉自身渺小如芥粟，兢兢之心顿生。此用心故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别有寄托，虚写其高而已。述其心境，当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当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纵使怅然，不到此者却终难会此意。盖因倒行，眼中之物都低于我，千古文人之相轻，都由此起焉。“高山仰止”，非用心者释解不开。

十二

联有四法：曰斩，曰翻，曰含，曰骈。斩者截也，如刀断铁，毫不迟慢犹豫，一笔道出胸臆，贵在疾。“狂到世人皆欲杀；醉来天子不能呼”是也；翻者反也，如月朔望，明暗皆在理中，却多意外之想，贵在新。“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莫道世间无”是也；含者噙也，如燕衔泥，不吞不吐，情理已明，偏不直说，味得蕴藉，贵在隐。“眉柳绿描京兆画；额梅红点寿阳妆”是也；骈者偶也，如马并行，言别事而同其理，温凉相当，轻重适度，贵在称。“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是也。然此四法鲜能独立成联，一联中往往兼而有之，相互佐参。于其大格却有主次之分。盖斩法易得豪阔，翻法易得卓然，含法易得清老，骈法易得通明。斩易失于粗陋，翻易失于荒诞，含易失于曝露，骈易失于踉跄。

十三

联之于律诗，犹如竹之于笋，原本同源同嗣，拆解不开。沈郎规四声以下，骈句得声韵之润，另发一枝，是为律句，律句入诗而成律诗，此律句即为联焉。然后人却凭空落想，贸贸然要为联另觅一泉源。梁章钜《楹联丛话》云：“尝闻纪文达师言：楹联始于桃符，蜀孟昶余庆、长春一联最古”。谭壮飞《石菊影庐笔识》云：“考宋(应为梁）刘孝绰罢官不出，自题其门曰：‘闭门罢庆吊；高
卧谢公卿’。其三妹令娴续曰：‘落花扫仍合；丛兰摘复生’。此虽似诗，而语皆骈俪，又题于门，自为联语之权舆矣”此二公名大，人意多信之。其外更有西晋“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之说，有甚至《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说云云。所谓楹联，不过以联语书于楹堂门户，借用其意耳，或贺或吊，或美或刺，不书于楹堂门户者岂独不是联语哉？联用于楹，是联之实用之一隅，不能尽涵。唐诸诗家，诗作中联语比比皆是，有因联语而成诗者，有缘诗而撷联者。贾岛苦吟“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句唐突京兆，后此句入《忆江上吴处士》，联语耶？诗语耶？孟浩然吟“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令诸人搁笔，联语耶？诗语耶？未必因不曾书于楹堂门户而不列联语之属焉？窃以为，若撷其一面一线，不及其余，定强要论联之发端，当始于沈郎规四声后，与律诗一而二，二而一，分合而别于律诗，律诗有，而联有矣。四声以前，纵有联语之似，亦当属骈句。若要强论联语用于楹之泉源，一网难以打尽，不宜一概而论。籍其可考者，后蜀主孟昶“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句宜为春联之先；唐林嵩“大丈夫不食唾余，时把海涛清肺腑；士君子岂依篱下，敢将台阁占山巅”句宜为庭堂联
之先；五代吴越僧契盈“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句宜为名胜联之先；唐李商隐温庭筠二公“远比赵公，三十六年宰辅；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书”句宜为酬对联之先。闲作此添足之论，难为联之始正名耳，可佐一笑而已。

十四

项羽入咸阳焚阿房宫事，历代诗家备述尽矣，然各人座次不同，远近横侧之所见也每每不同。张祜句：“秦地起为千载业；楚兵焚作一场灰”，是以“惜”字观；彦谦句：“半夜素灵先哭楚；一星遗火下烧秦”，是以“叹”字观；鲁交：“项籍已飞三月火；子婴犹醉六宫春”，是以“讽”字观。此间宛转至此彷佛已被道尽，料想万千笔墨毕竟空费。独不料罗两峰嘿嘿冷笑踱来，吟出:“焚书早种阿房火；收铁还留博浪椎”，偶得天然，不用斧凿，洞
天比他人更进一步。以惜以叹以讽者，皆与他同等座次，冷笑如两峰者，如山瞰渊，万千玄机都已窥透。张彦鲁三公才力揖让于两峰否？怕是未必。张公之惜，彦公之叹，鲁公之讽皆为佳句，然自设座次未敢超迈，所得之意都落套内，此其逊于两峰之故也。座次自设，襟怀相关，不独才力使然。以此度想，文心之说，当为文采胸怀之化耳。

十五

辞原无媸妍，达其意者即可称善。郊辞寒如抱臂，岛辞瘦不立风，不碍其风致泠泠，别有格物，为其达意之故耳。若空作悦目震耳之辞，八宝楼台，九霄琅玕，美则美矣，与意不切，也是空劳。《南史》载徐昭佩作半面妆侮慢元帝，刺其眇目之疾，元帝怒而拂袖；潘玉儿作莲花步取媚东昏，争其捧足之宠，东昏赞而连声。夫半面妆者，丑如灯影鬼魅，至媸也；莲花步者，妙若洛水仙子，至妍也。然徐妃之侮元帝，潘妃之媚东昏，各称其意，术正合心。向使徐妃作莲花步，潘妃作半面妆，元帝赞而东昏怒，则徐潘初衷颠倒，反成可笑。杨柳芙蕖可谓清嘉，施之于烽燧干戈，却相违也；钟鸣鼎食可谓富贵，施之于僧庐渔村，却相悖也。破絮陋巷可谓潦倒，施之以傲骨乐道，愈见其贵；风霜木叶可谓飘零，施之以家国离恨，愈见其悲。是故，孜孜于辞貌者，近似以貌取人，犹人之轻薄者也，诗联同其旨趣。

十六

古圣贤追祀联大多体制规整，辞句深致工稳，贬褒春秋，少有飞薄之语。盖古圣贤者，史笔野论已成定义，后人追祀于墓陵祠庙者，心怀敬念，岂敢唐突俯瞰？一为公允他事，一为彰昭己才，落笔往往谨慎。势如峨冠博带，端坐朝堂，面相矜重。少了趣味，翻出庄严神肃，此拘束者，暗合墓陵祠庙之氛，亦无奈之幸耳。洛阳关林祀关帝联：“翊汉表神功龙门并峻；扶纲伸浩气伊水同流”；漯河召陵许慎墓飨堂联：“考文字之本源，存古留真，诚乃儒林楷式；标诂训之旨趣，探微索隐，允推汉学宗师”，均列此属，与万千文庙赞联别无迥异。偶有灵气弥动者，如灵石韩侯岭韩信祠联：“气盖世，力拨山，见公束手；歌大风，思猛士，为子伤怀”；郑州城隍庙祀纪信联：“入门温旧史，诓楚救汉，问高祖登基时，可曾记起荥阳一幕；进庙惊新颜，正冠掸尘，看谒者叩首处，总要流下热泪两行”。盖孔子，关帝，许慎，皆万古圣贤，追祀者尊崇之至，不敢以自身入联；韩信，纪信，一代英雄，追祀者虽恭敬已是等而下之，故敢以自身入联“为子伤怀”且“总要流下热泪两行”。地步关眼界，此幽微之处，非用心者不能知也。

十七

郴州地僻山深，隐昧事常有，而人多不解，是以附会狐鼠木石孽患也，孽而不可制，遂飨而敬之，由是淫祀生矣。乡村多邪巫，自标堂皇曰：仙家。为人祛病消灾多索钱物，不遂其意者辄恃邪术阴害之，使人生畏惧之心，挟裹入其门墙，信众愈多而利愈丰厚。延续数百年，嚣尘日上，人不能使之少息。夫曰仙曰灵者，循天道而佑生民，如佛光普照，如道义澄明，如天心德泽，其外皆邪祟耳。
谭秀宇，此乡里人也，少时体弱多病，被邪巫所延，病不稍痊。及笄之年发宏愿立观音寺以辟邪祟证大道，家无资财，出外务工七年，虽衣食不敢稍费，乡人村邻为秀宇善心所感，奉物奉钱者甚多，观音寺遂合脊矣。开光前，嘱余为寺门做联，余欣然敬笔：圆光净起，九天慈护；大道真如，一寸善行。楣额：方寸灵枢。其心可悯，其行可嘉，惟愿观音大道能垂酬秀宇之善行，亦是天佑善道之果。秀宇者，女儿萧仪友也。

十八

“诗言志，歌永言”，文体有别，兹旨不异。浸七情六欲于数字之间，骈偶得宜，律声相和，间架回护，寓意深远，容涛走云飞之壮阔，见蚓迹蜗痕之隐微，是谓联。
有所谓机巧联者，殊悖此大旨，或析其字，或叠其声，因字形而刻画，步架构之缓急，其言志之意已被等而下矣，颇多谬而不觉，矜矜专注于此者。联体由字而成，炼字之说自古有之，如贾阆仙之“推”，如王荆公之“绿”，皆因字而提点神韵，无此“推”，“月下门”则不蕴藉；若无此“绿”，“江南岸”则太寡淡。然单列出一“推”一“绿”，为之捻须则迂近陋也。盖无意有形之傀儡木偶，纵使极尽工巧，遍敷粉彩，也无神魄可言。专注于字之机巧而联者，与此木偶同。有所谓诗钟者，以字排位，定格循式，曰：顶颔肩腰膝胫足，原为塾学启蒙儿童属对之法，意欲学童工其字，稳其构。虽是此法，也须循意而敲钟，敲之不响谓之“哑钟”。如胫负沙袋而学飞奔之术，意欲去其沙袋后可疾奔如飞也。其术可嘉，然从未闻自缚手足而较其脚力耳。后人不解其意，为之横拆竖断，盘剥出离，联必称钟，以此为美，忽忽成风，竟分检出“钟派”，教人无语。向使一个天生脚力健捷，陆地御风而走，不知胫负沙袋之术，亦被人嗤笑残疾乎？原是启蒙之法，若以此考校脚力，未免酸腐。此联中两局，不可不知，却不可沉湎。若求神韵以外谐趣，机巧联亦可一为，然终是游戏，难登大雅。若为字之工稳，钟亦可一敲，然只为习练，不足考较。悬木偶而求神韵，缚手足而考脚力，如买履郑人，贻笑大方耳。

十九

读吴思道《藏海诗话》，可嘉处甚多，例：世传“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以为“寻常”是数，所以对“七十”，老杜诗亦不拘此说。如“四十明朝是；飞腾暮景斜”，又云“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乃是以连绵字对连绵数目也。以此可见工部立意对偶处。。。。。。深以为然。作联时，斤斤拘泥于数字之骈偶，实吹毛求疵，烧玉辨瑕之举也。

二十

联之长短句，并无难易之分。初学者，拘束于声律，每苦于律位安排不到，搔首皱眉，难以周全。灵犀偶来，便可堆砌成五言，纵然不切，亦可差强人意。但若遭遇长句，实无辞可供堆砌，只好束手如木鸡，搁笔兴叹。才力稍长，短句声律已可信手遣排，长句已敢下筹，又耿耿于长句声律之错落。短句易，长句难，是此地步之语也。后来声律益熟，更进了一步，便从意上着力，反觉长句场地宽余，闪转腾挪，高低起伏，长桥大马，酣畅淋漓，倒易于施发。而短句如五言者，只了了几字，要说之语都隐含于个个字中，一字千钧，个个唐突不得，重了失之于粗，轻了失之于浮，如蜗角中秋千，施展不
开，工稳难求。长句易，短句难，是此地步之语也。大抵未入门以前，律与意每每难以兼顾，由此而发难易之叹。律用多便熟，意却要从读书中得来，得两全者即入联之厅堂。待能窥其帐帷，回想以前种种，不禁哑然一笑，万千甘苦都在其中。诗友李平西，年近不惑，拈笔述学诗之累，有句：“双眉笑处休夸易；一路行来毕竟难”，以为察语，不是过来人不能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