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该小说是女儿刘一晨大三时写的,表述出了一个年轻人对生命的生涩理解。今天给女儿整理书籍,发现底稿还在,打印一下,发个美篇,以存留。</h3> <h3> 春 生
一
四月一到,城里下起了柳絮。毛一柳对春天过敏,早早地就备好了口罩。她用口罩挡住大半张脸,走在街上装成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人,觉得很放心。
几个顽童在街上捉柳絮,百年前的孩童大概也是这幅神情,专心志致地想要占有它们。想着这柳絮飘了千百年都没散尽,一柳觉得梦幻。她很快十七岁,爸爸妈妈决定再给她生个弟弟。老人家都说,下头添了弟妹,老大的病就能冲好,一柳温和,从不反对。父母让姐姐起名,“叫毛一桃吧。”爸爸妈妈嫌女气,一柳笑了笑,心想未必是男孩儿。
“春天起底什么时候才能尽,柳絮好看,可眼睛又痒得不行,去年好用的眼药水这次也不管用了。”一柳一边写日记一边揉眼睛,她满眼的痒和泪无计可施,把笔随意搁在桌上,一只手垂下去,转过头看着窗外。傍晚时分的太阳用尽浑身解数将一日里剩下的娇媚拼命往空气里洒,那些大大小小的柳絮轻盈地沾染着阳光色,忽上忽下,总是撞不进一只只意欲捕捉的手心。各色的月季在路里整齐地长成一排,在阳光底下有了表情。一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轻叹:“真好啊。”她心里有点气恼,“一柳一柳,却就跟柳树过不去。一团一团的飘来飘去还不是靠着风, 是有多骄矜,让自己正眼看一眼都不准。”一柳紧紧盯着窗外,止不住地眨眼。
妈妈推门进来,一柳看着她微涨的肚子,忍不住反感,但不说出。她坐在床边,问一柳在做什么。 一柳说:“没什么,在复习数学。”
“天气好,你也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屋里。”她一边说一边起身踱到窗边,“大好春光啊。”婕在窗前伸了个懒腰。一束光打过来,婕和尚未成型的毛一桃成为余晖里安静的剪影。一柳觉得画面美丽,却预见到陌生,她认定这个春天来者不善。妈妈顺手打开一条缝,透明的粉色空气一下蜂拥而入,独属春日的躁动气味开始践踏巴掌大的屋子,一柳打了个激灵。
“倒是不如一棵树自在。”皱着眉头写完最后一句,合上了日记本,继续揉眼睛。
一柳的眼疾是很多年的老毛病,像是眼睛的一部分,大概是结膜炎。除了眼睛,还有脸。柳絮一来,她就满脸通红。眼睛和口罩尽力保护她。
母亲要为三个月的毛一桃复诊,一柳陪她去。本来,一柳的姥姥是最疼她女儿不过的,况且她也一直盼着一柳能有个弟弟妹妹。一来给一柳冲冲浑身大小的毛病,二来老人家总是喜欢添子嗣的,她也有一点私心。姥姥叫芬。若是往日,芬必会陪她去。然而就在打春之前,老人家迷了一次路,从那之后糊涂得一发不可收拾。一柳在家,她就死死抓住一柳的衣角。一件紫色棉衫,左下角成了一片玫瑰红。医院说是老年痴呆,但是一柳不能接受。出门前还是精明无比的老太太,不小心迷了一次路就成了老年痴呆?婕说可能是撞了什么鬼崇,或者是给吓着了,老人小孩儿身子弱,容易招东西。后来请人来叫过魂儿,并不见好。
婕先出了门,在门口催一柳。一柳要走,芬拽住她,一言不发,死命拽住。婕捂着肚子一边抱怨一边告饶,可芬死死拽住外孙子,毫不让步。婕终于急起来,拉住女儿,不管不顾地往外走,芬一把把一柳的口罩抢了去,踩在了脚下。一柳顾不上着急,被母亲一下子拉出了门。
她无比惶恐,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这样直接地暴露在春天里,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她发起进攻,很是害怕。鼻子痒痒的,不是这么快就过敏了吧?打了一辆出租,母女二人在出租车上一言不发。司机师傅不识趣,想聊天,问道是去看什么病。婕没好气地说怀孕了,师傅说:“哟,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啊,看着这么年轻!结婚多长时间了?”“是我。”婕说,拉着一张脸。
过了春杏路,路上开始施工,不得不下车步行。一柳不去挽母亲,她还在生气。为了三个月的胚胎,母亲谁都不顾了,想来觉得可怕。芬现在在家里做什么呢?一柳赌气地担忧。
柳絮的重量像谜,一片片的飘飘然。都堆在地上,却又不真的踩住了地面,聚集的形状总是顺遂风的力量。往日她常觉得柳絮是自在的,是漫天的,是不分明的,然而那些微弱到肌肤不能感知的微风,柳絮能感受得到,并轻易勾勒出空气的形状,往往在地上短暂地排成一条直线,像路人展示像推搡一般急急的催促,洞穿任何力量的用意。世上的力量,或大或小,总是有对应的事物来承受。
倏忽一阵大风,刮得一柳措手不及。她赶快背过身,却还是被那白色的轻飘飘戏弄了一脸。这阵风显得异常突兀,像是本该渐渐刮的,结果一时贪玩忘记了,赶着把没写完的作业一气儿补完。一柳不怪芬摘了自己的口罩,心里愈发怨起母亲。其实她自己知道只是在嫉妒毛一桃,装着不知道就是了。
这阵大风里也装满了怒气。不像是来刮风,倒像是专门为着把地上的东西掀翻。一柳为了躲风背过身去,于是目睹了身后的一场车祸。自行车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刮得东倒西歪,车子倒了,忙着手舞足蹈捉柳絮的男童从车座上摔下来,机动车道,一辆汽车左转。
“啊!”一柳叫了出来,婕转过头,一下子抓紧了一柳的手。两人愣在原处,一柳不自知地张着嘴巴大口喘气,咳个不停。咳急了,一时喘不上气。一柳的求生欲在身体活跃起来,突然成为了最为坚定的信念。同时她自己又觉得滑稽,想着自己难道还会被柳絮呛死?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柳絮还是别的什么,开始止不住流泪。母亲拉住女儿的手,扶她到路边歇了一会儿。很快咳嗽平息下去,一柳恢复常态。婕揽着她的肩膀向医院前行,倒像是陪着虚弱的女儿看病一般。一柳的眼睛被刚刚可怕的惨剧罩住,许久回不过神。直到走到医院大厅才想到,刚刚不该自顾自着慌,应当自己护着婕才是,毕竟毛一桃才三个月,还没见过什么东西,这么一来,婕的亲眼所见岂不要吓坏了她。
回想起刚才一阵莫名的大风,一柳觉得它就是专来索命的。火急火燎地赶来,卷走小男孩便匆匆而去。她突然想起妈妈肚里的毛一桃,走到婕面前,轻轻地抚她的肚子。一柳突然觉得这个令她害怕的胚胎也许值得珍惜。婕没有一柳心思细腻,笑盈盈地看着毛一桃,说:“按老人家的话,他出来了,你肯定爱得不得了。”一柳终于又想起在家里的芬,一时怅然。来时她还可以借着芬的名跋扈地谴怪母亲和毛一桃,此时她终于瞒不过自己,不再敢对这个三个月的肉球泄心里的私愤。可是要怎么对芬呢?兴许几个月后,甚至也许就在接下来的某个瞬间里,芬便做好准备与世长辞,如若这时离开,会不会变成毛一桃再来到世上?
人们离开这世上之后,谁还能知道他们究竟来没来过,谁能笃定
过去那些蜜糖一样活着的日子不是构思精巧的春秋大梦。给外祖父修坟的时候,芬一眼都没看过,她告诉婕随意弄弄就行了,“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究竟母亲的爱没有外祖母的爱更深邃,还是大肆铺张一番,修了昂贵的石墓,时常祭奠,有孝顺的美名。一柳的外祖父在四十多年前娶了芬,只生了婕一个女儿。一柳三四岁的时候,外祖父便去世了,但一柳却清晰地记得外祖父的容貌。她觉得父亲跟外祖父很像,在稍微看过一点弗洛伊德之后,她认定了妈妈对外祖父的爱。这种爱在世上太多了,人们讳莫如深,其实心照不宣。据说外祖父独爱柳树,芬在自己门口插了跟柳条,每天浇水,竟活成了一棵小柳苗。芬把祖父放在了骨髓里,婕只爱到血肉,一抔骨灰。
大夫给婕做了简单的检查,恭喜她胎儿一切正常,叮嘱她注意饮食和休息,并夸奖了一柳一番,大抵是懂事乖巧一类的话,一柳只是笑,不说话。
从医院出来,婕感叹天气好,决意要拉着一柳多走走。按婕的说法,一柳的脸是不适应春天才没完没了地过敏,就应当摘了口罩,多吹吹春风。一柳不争执,也不叫嚣她究竟多痒。很快她们再次经过那个把小男孩带走的十路口,人已经都散了,交通也恢复正常,隐隐的还有一点血迹。婕早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一柳也不提。婕总是漂亮的、年轻的、健康的、充满力量的,似乎即便孕育亿万子孙都无法消损她血液里天生的青春。一柳有时会想,是母亲的血太活泼,自己才只能这么沉寂,只得钻着母亲的缝隙生长,像一棵不见天日的韭黄。
春风越来越柔和微弱,像是血案从来都没发生。小男孩可能跟外祖父一样,本来就是没来过的,大概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不知道此刻的爸爸妈妈有多撕心裂肺,就为了这如梦初醒。一柳轻轻叹口气,柳絮一边迷乱美丽,一边又若无其事,一柳看着它们,觉得可恨。她低下头,又看到三个月的毛一桃,心想这大概也是个梦。
一柳揉揉眼睛,一去一回,远看脸上一片红晕,其实生满了疹子,痒得很。
晚饭后,一柳站在厨房,端着一盆新下的油桃,挨个洗起来。桃子表面光滑,沾了水很妖冶。大概是第一批桃子的缘故,大小参差,最小的那个只有枣大,估计是给误摘下来的。婕把药和温水放在桌边,一边给芬捏胳膊,一边说着去医院的路上所目睹的交通事故。此刻芬并不糊涂,于是皱着眉头,责怪女儿有孕在身还去看这样的场面。“吓着一桃可怎么好!”一柳端着洗好的油桃走到客厅,递给母亲一个最红的,递给外祖母一个最大的。
一柳并不真正恭谦,她准许婕手里拿最红的一个,为了补偿对胎儿无法控制的敌意。给芬一个最大的,是想弥补白天芬在自己的衣角上留下的无助。看着两个人拿起桃子咬了一口,一柳心里便安稳起来,觉得这春日里惊心动魂的一天终于落了地。她拿起那个枣一样大小的桃子,捧在手里细细端详。她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吃这个小的,只是觉得它不同,便挑了出来。她想起上幼儿园的时候,午睡后老师分水果,小朋友们都会去抢那个冒着尖儿的番茄,因为长得跟其他番茄不同,总成为目标。小学的时候,曾经把一枝冬青掰下来,齐刷刷的冬青丛,就唯独那一根冒了出来。一柳捏了捏手里形态各异的桃子。“枪打出头鸟。”她想到这句。
小桃子的桃核也小,咬了两下竟咬碎了,想到唾液和碎屑粘连的样子,一柳皱了皱眉头,索性吞了下去。芬看见一柳吞掉核桃,便笑呵呵地说:“把核吞下去,是要再从脑袋上长出来的。”一柳小时候芬就常这么说,一柳相信这话,便悄悄地把西瓜子儿全部吞下去,盼望着有一天自己头顶上能长个西瓜。然而西瓜始终没长出来。
父亲很晚才回家,一柳给他留了桃子,但他并没有动。一柳照顾芬吃过药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后,开始认真地照镜子。婕已经笑呵呵地为女儿一脸的红疹子道过歉,找出了家里的药膏。一柳皱着眉头往脸上抹,这药味道刺鼻,这让她觉得自己的脸彻底变成丑陋的东西。她把镜子倒扣过去,开始写日记。
“可惜今天的桃子并不甜,毛一桃尝到自己并不好吃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灰心丧气。”
滴完眼药水,一柳便阖眼睡了,当晚,她梦到自己头上长出了一棵桃树,是水蜜桃,每个都有桃子标志性的尖儿,从尖儿里冒出一把把柳絮,风一吹,它们又摆出了那幅漫不经心的样子。梦里,她依然没戴口罩。
一柳捂住脸。<br></h3> <h3> 二
婕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一柳甚至觉得每天都能看到毛一桃的增长。轰轰烈烈的开春儿把一柳折腾乏了,小毛病日益顽劣。从前一柳从不觉得呼吸是件恼人的事,却在这个时候变得咳个不停,喘气的间歇有时竟会呛到。毫无缘由,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一柳想入非非,猜想自己正在变成毛一桃,或是毛一桃正在悄悄蚕食自己。
春天快尽了,一柳看着那些表情生动的花朵一个个散了瓣子,或是从高高的树上狠狠跌落,便觉得可怜。但转念想到柳絮也再下不出了,又长舒了一口气。一柳踱到窗前,打开一条缝,鸟鸣流进来。小时候个子矮,她踮着脚尖,使劲儿扒着窗口,终于看到几只月季,心花怒放。她最喜欢淡黄色的那种,觉得看起来舒服。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这几株究竟还是不是最初的那些,也没人清楚了。许多年了,这窗外的庭院景致总是相似,似乎住在窗台上的时间是不曾动的,唯独在这个空间坐标上,时间不分度量,从一柳的远古到一柳望不见的未来。然而一柳的心思一从几朵花上滑落下来,便还是掉在了时间的密网里。一柳转过身,低头看着自己已生长开的手掌,五指颀长,恍如隔世。果然时间是不怜悯的,终究不会停滞。
学校离家很近的,一柳一直都是步行,冯木图跟她顺路。他这个学期刚从家乡转来,口音糯软,似乎家乡在南方,插班进来后,一柳坐在他前面。
不知道是谁把教室窗户大开,飘进来好多柳絮。一柳鼻头一痒,忍不住打起喷嚏,身体颤抖起来。卷子传到她这里,她却捂着鼻子抖个不停。木图急着接过沉甸甸的试卷。手指和手指碰到一起,就像是大西洋一只蝴蝶的振翅。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在第一次了解彼此手指触感之后,总会觉得柳絮漫天,有时甚至一发不可收拾。一柳是过敏体质,不知道冯木图是不是。
一柳只是笑,不跟他说话。冯木图很白,又爱脸红,坐在一柳身后,整日脸色红扑扑的,让人以为发烧。一柳也以为他竟比自己更腼腆。
周测成绩不理想,一柳被数学老师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一股醋味儿,年轻老师忙着煮醋,说是防流感。一柳低着头,不出声。数学老师认真,稍稍挑高右边的眉毛,“精力集中些,不要想别的,一切为了高考。”一柳点点头。对一柳来说,教数学的赵老师有双最恐怖的眼睛。好的眼神轻鄙,薄而尖锐。尽管她尽职尽责,一柳也相当佩服她传奇的经历,却依然无法喜欢这位老师。赵老师总喜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挖苦梁梁,尤其在这群数学不开窍的文科生面前。梁梁因为总也做不对最简单的大题的第一问,早就成为了赵老师最得心应手的讽刺案例。她是一柳的同桌,数学和数学老师已经变成她心里一切恐惧的源头。
终于赵老师也不再说什么,抬头看了一柳一眼。一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的,总觉得这一眼意味深长。“你回去吧,叫冯木图来。”一柳恍然大悟,却又怕是自己太过敏感。她在心里觉得冤枉,自己跟冯木图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得知被数学老师点名去办公室的时候,冯木图正趴在桌上画画。手很好看,手指又细又长。几分钟后,悻悻地从办公室回来,又叫去了别的同学。一柳看着同学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办公室,再一个接一个地木木地回来,想起了孔子神住的商周时期。历史老师课上讲过,周天子令诸侯去,诸侯明知道自己是要去被煮食,却还是去了。同学们明知道自己要被奚落得体无完肤,还是用双腿木讷地跟了过去。一柳皱着眉头,许多事情都有个明知道,但也仅仅到此为止。
学校离家很近,一柳步行。收拾东西慢,走得晚,到这才知道冯木图同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冯木图走在一柳的后面,保持固定的距离,两个人打个招呼,不说别的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从春天走到盛夏,一名话也不说,从不说。
家门口那棵柳树长势很旺,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没长得这么快。一柳放学回家,看到它愣了许久。近日没怎么留意,这样乍一看竟这么不同了。芬摇摇晃晃地从门口出来,抱住柳树腰,机警地望着一柳。
她愈发糊涂了,越病越重,父母都很担心,去医院看了也没办法。婕也终于不再提鬼祟的事。芬是最信这些不过的,可她自己病了,便再没主意。老年痴呆,就是要再养个老孩子,还要准备好痛苦心情来应对她的夭逝。她一时认得一柳,一时又不认得。每天就都只记挂着这棵柳树,仿佛她是认定了,树不会伤人。她轻轻拉起外祖母的手,慢慢地把她带到屋里,芬的手干枯瘦弱,意喻衰竭。一柳感到紧迫和担忧,她开始祈祷毛一桃的到来能如芬所愿“给家里冲冲喜。”也是听说楼上人家生了二小子之后,家里老人的身体好了许多。她终于稍稍萌生了对毛一桃的期盼。
屋里是一股茄子的香味,婕在准备晚饭。厨房里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茄子正下油锅。芬又拽住一柳的衣角,眼睛有些浑浊了,盯着她问:“你是谁?”
“我是小柳,一柳,毛一柳。”这些天,一柳已经习惯了,回答温和而笃定,身后传来叮叮咚咚地器皿声和饭菜香,芬转过头,依然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一柳不觉得芬认得她,她想她只是永远记得一柳这个名字,她抓住的是柳,是外祖父。
婕兴高采列地从厨房里端出异常丰盛的晚餐,六菜一汤。小餐桌上有许多摆设,婕想法设法把他们挪走,给几个盘子腾出地儿。她拿起芬和外祖父的合影,握在手里想着要放到哪能里好,只是手指轻轻划过外祖父的脸,芬便劈手夺过,怒目而视。婕没说什么,沉了沉脸,又钻进了厨房。一柳不知道是该抚慰外祖母还是跟进厨房帮母亲收拾。
外祖母变成小孩子之后,便什么都藏不住了,也或是什么都不藏了。
后来,芬干脆整日坐在树下,婕也时常陪她坐着。大家都怕丢了芬。毛一桃真正来临之前,她都是这个家的源泉。她时常看到木图和一柳两人,她看得到那段令人无可奈何的距离,也看得到距离里塞满的柳絮。
一柳没有恋爱过,也不知道要怎么恋爱。她对爱情的唯一直观感念,就是芬日夜守护的柳树。小说和电影里有许多爱情,但哪种才是真的,一柳不得而知。碰到木图手指的瞬间,她确实脸红了,也觉得像是浑身被攥住一样不自知地收紧了,却无论如何不能对他说出一句话。要对梁梁说吗?梁梁会笑自己。不跟梁梁提他。一柳直觉准,却觉得自己一生都无法学会恋爱。
初夏的周末,一柳留在家里躲避屋里的数学题,便会搬个小马扎同芬一起坐在柳树下,有一搭无一搭地对话,或是统统沉默,成为两根相似的柳条。祖孙两人神情相仿,目光淡淡地往四周洒,心事也相仿。
“你是谁呀?”
“我是小柳,一柳,毛一柳。”
你是谁呀?”
“我是小柳,一柳,毛一柳。”
你是谁呀?”
“我是小柳,一柳,毛一柳。”
不厌其烦,渐渐成为四月和五月的全部交流。能让芬安心的,独“柳”这一个字。街坊看见一柳一副痴痴的样子,便都用手捂住嘴巴,转过身去窸窸窣窣 。一柳是在这个时候觉得,时间大抵是无谓的东西。终其一生,完不成“毛一柳”一件事情。
高考渐渐提上日程,数学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毛一柳捉进书房里。而她也只是日复一日地痴痴地空想,阿拉伯数字和各类运算符号在她眼前幻化成各类形状,有的像婕,有的像父亲,有的像芬,有的像梁梁,甚至是冯木图。许多年,婕不停警告她早恋的事,怕像自己年少时疯癫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到一柳就只像一棵树,蜂蝶团簇也只能随风稍稍晃晃枝叶,不发一点动静。一柳不能明白。不曾对他念念不忘,偶然想起的时候却惊慌起来。芬总是在外孙女起冯木图的瞬间敲响房门,一柳在一阵阵惊悸中觉得祖母有从未显露出的读心术。
走到家门口,放学路便尽了。芬依旧倚在门口的柳树上,像是终点站的独特景观。一柳停在她面前,木图则继续往前走。两人从不打招呼,亦从不道别。直到木图离开学校时也未道别,直到一柳离开生活时也未道别。芬喜欢盯着木图一个悒悒的背影,却也什么都不说。一柳看着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呀?”
芬说:“你是谁呀?”
“小柳,一柳,毛一柳。”
木图走远了,芬终于转出过头,用满脸善良和幸福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外孙女:
“一柳,他是谁呀?”
一柳站在芬面前,风很小,柳条轻轻动了一下。
“一柳,他是谁?”
周日下午,忙里偷闲,树荫里一柳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外祖母。
一柳张开嘴巴,说不出话。心里想起了冯木图的脸,但外祖母也并没说“他”是哪个“他”。慌了神,这才知道自己心思时常放在这里。
“同学。”一柳轻轻地说,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气用得合适不合适。那么芬一定是什么都知道的了;那么,芬一定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呀?”。不知道芬是不是清醒了,看神情又似乎不像,究竟不是往日那幅忙忙碌碌。但这更让一柳着迷:“我不知道呀。”一柳在芬面前无计可施,几分焦急,暴露无遗。这样的少女跟春天最配。芬却咯咯笑个不停,一柳一下子红了脸。
一柳知道了,却更说不出话了。麻雀叽叽喳喳的,路旁刻意种的油菜花正盛开,蝴蝶纷纷流连,一柳皱着眉头,眼睛不知在射闪着什么。“小柳,”婕突然从门前走出来,手里拎着长长的喷壶,活泼地招呼着一柳。“小柳,帮我把花浇了吧。”她脸上带着毫无顾忌的微笑,右手探出前去,来回摆着招呼自己的女儿前来。
一柳听见母亲的召唤,转回头去。她愣愣地看着自己业已步入中年的母亲,下午天气晴朗,一阵风吹过来,几丝黑发飘到她面前。母亲轻轻捋顺耳边的短发,脸上是少女的神情。“真美啊。”一柳微微皱着眉头,心里暗暗羡慕自己的妈妈。一柳的父亲第一次见到婕,就愿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妻子,他对她的渴望甚至战胜了在他身上驻扎已久的自卑。婕是美的、是美好的、是最经得起时间的那种人,是眼角有些许皱纹的十七岁少女。“时间到底从她身上带走了什么呢?”一柳看着婕的脸,在心里暗暗地想。婕有最可爱的鹅蛋脸、白皮肤和杏仁眼,额前依然是自然的齐刘海,鼻梁高而窄。一柳不像婕,她长得更像父亲。十四岁开始,她时常背着妈妈照镜子,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眼角下垂的女孩暗暗地想过很多次,要是自己也能像妈妈那样有一双大眼睛就好了。
婕已经四十多岁,脸上也有皱纹,深深浅浅。她虽提心吊胆地提防着它们,可实际上它们丝毫不能影响到她的美丽。即便她皮肤日渐松驰,她的一举一动和浑身散发着的气息也在昭示世人,这是个女孩,并永远是个女孩。
行将消失的太阳闪耀着健康的明快色彩,轻轻打在婕的脸上,她微笑,牙齿洁白。
“如果我也能像妈妈那样………也许他会跟我说句话?”一柳呆呆地看着母亲,一时回不过神。 时间总是在这个时候疾驰和穿梭,爬上女孩儿的身体和男孩儿的肩膀。
“小柳。”芬依然保持着莫名其妙的、却让人安心的微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小柳,你是谁呀?”
冯木图从一柳的生活中消失很久之后,病榻上的一柳才明白,看到他的座位空空如也的一瞬间,那种欲言又止便是悔。
“他脚步轻,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身后,却又不敢回头。怕他看见,也怕看不见他。”一柳在日记里写,想着白天在学校里的事。于是周测,卷子传到一柳前面恰好没有了,她回过头轻轻地跟冯木图说:“卷子没了。”一柳终于忍不住,几个字的功夫,把冯木图的整张脸都用眼睛刻了下来。她转过头,一柳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跟冯木图说话的,她说不出。“脸上有棱角,单眼皮,眼睛很小,同样是躲躲闪闪的,高高的鼻梁上架一副方正的眼镜,睫毛很短。右颊上长了一颗青春痘,像一颗桃子。”放学回家,一柳会在门口跟芬说很久,无非自说自话,只想等冯木图稍走远些,好探出头看一看他的背影。
两个人的默契在这种避让中与日俱增。冯木图知道一柳不会突然看他,便会悄悄转过身去,再看一柳一眼,她在门前同外祖母说话。宽大的校服罩住一柳,她低着头,马尾辫向下搭,几根逃逸的乱发在额前颈后垂着,偶有风来,便手舞足蹈。这时时往往有夕阳,阳光穿透一柳的轮廓,少女稍凌乱的马尾熠熠生辉,所有的细节遭遇了太阳,都不可方物起来。一柳低着头,在马尾辫之后,露出四分之一张脸。冯木图看得到她的左眼,单眼皮,柳叶眉,皮肤白皙。
于是冯木图的速写本里,尽是这幅图景,每幅画都不一样,有的时束成马尾,有时绾起。先前是月季和桃柳开得盛,最后是满树茂密的枝叶。
<br></h3> <h3> 夏天像是所有生物的灌浆期,渐渐将世界推向顶点。气味和树叶一样在这个月份里最为强壮和嚣张,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衰老和死亡。一柳顺着想下去,甚至想到了毛一桃的膨胀。毛一桃在婕的肚子里兀自生长,一柳盯着母亲的肚子,时常感到惊恐。她觉得婴儿是吃人的,想着蜷缩成一团的胚胎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大口大口地汲取母亲的养分,便一阵战栗。怀孕越来越强壮和嚣张,肚皮膨胀到极点便迎来妊娠。一柳眼里这些总是相似的。
日子到了六月,离高考还有一年整。除了一阵阵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如同催命,教室里一片死寂,一柳泡在这样的空气里觉得浑身难受。从春天到现在,一柳总觉自己胸口里埋了什么,发闷,但不疼不痒,怎么也不算不上是个病。“就好像是春天在我这里住下了一样。”一柳写在日记里,“住在我这里的人和事,还真是多呀。”
高二的期末考试如期而至,一柳战战兢兢地答完了所有的试题,终于安心地收拾书包往家里走。明天还要去学校,马上就会出成绩了,唯独这个残存的下午和晚上能让人心安理得。暑假会因为高考而大大缩短,一柳怅怅的,却突然想到木图跟在身后的日子会久一点,竟然不自知地笑了出来。
拐了弯,再有几十步就能到家了,远远的已经能看见芬模糊的身形。考试时间比上课短,四点多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正是白天还没尽兴,不必“只是近黄昏”。一柳爱这种直白,觉得这种时候总是满揣希望的。一柳想永远停在这种时候,总觉得绝美的时候在后头,可以放心等下去。
“毛一柳,”
身后传来一个有点淡薄的男声,带着软糯的南方口音,一柳一惊,心里紧了起来。
木图终于叫出了一柳的名字。冯木图自己觉得奇妙至极,他语速慢,只是为了能尽量久地让自己的唇舌在这三个字的发音里徘徊一会儿,他在心里生了无数的想像,不知念过多少遍。终是无人诉说,又无处喃喃自语,终于在这个时候,把握到了这个名字的触感,毫无余地地拥有它。一点试探和一点坚决,一点隐忧和一点急切。这个名字怎么都像春天,柳枝抽芽时的一点新绿,柳絮漫天时皮肤隐隐做痒。蠢蠢欲动的,生机盎然的,稍纵即逝的。
一柳睁大眼睛,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木图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站立饱含象征意味,一柳呆在原地盯着他的脸,把一切哑口无言都抛在了脑后。她心想释迦牟尼顿悟的时候是不是有这样屏息凝神出鬼的光晕,或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上发出了这种光芒。一柳沉浸在这种象征意味中,也忘记了将眼睛从木图脸上挪下来,两只脚安安稳稳地立在水泥地上,暗合心意地僵持。如此漫长的瞬间在一柳短暂的生命中并不算长久,只是绝无仅有。
冯木图从背后掏出一根柳条,柳叶上绿色还没老,向前迈一步塞进一柳手里。一柳没缓过神来,五指松弛,柳条掉到了地上。木图一下子捡起来,拉过她的手,把柳条放到她的手心里,将她的手指拢在一起,使劲儿握了握,突然跑开了。
一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枝柳条,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跑开了。她赶忙转过身看着他不停往前跑的背影,越过了芬,越过了家门口的柳树,白色的校服衬衫背后浸湿了一大块,少年马上就要越过整条小巷跑进夕阳里,突然停下脚步。
他猛地转过身,冲着一柳的方向大喊:“毛!一!柳!”
一柳愣在原地,心里一下子有无数个场景穿过。她想象着电影里所有少年少女的镜头,想象着自己的名字之后会迎来一句摄人心魄的告白,却又转念觉得冯木图那样腼腆,大概是不会喊出来的。可惜一柳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模样,如果她能看看自己,大概就知道了春天的动人之外,转念她想到坐在家门口的芬和一连串的街坊邻居,究竟还是不好意思起来。她想听木图大喊出下面的话,又不想在婕面前费力解释或者低头颔首。她脸上的笑容捉摸不定,一柳还在试着否认,自欺欺人地否认冯木图这个人已经在她的心里生长开来。
两人望着彼此身后的的小径与太阳,沉默良久。一柳还在等,木图却再没说别的什么。他将两只手围成小喇叭的形状放在脸前,用此生最大的力气喊出一柳的名字:
“毛!”
“一!”
“柳!”
柳字拖得分外长,冯木图再也没停留,转身跑进了夕阳里,留下一柳名字空荡荡的回声。
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天沉得很快,那种直辣辣的照射急忙忙地消失,晚霞占了半面的天空。一柳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融在金色和橙色交织的巨大光晕中,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家门口。
“他走了。”芬不慌不忙地摇着手里的蒲扇,坐在院门口扇风。空气发闷,一丝风都没有。靠近芬肩头的柳条跟着蒲扇的节奏一摆一摆。
“一柳,你怎么不追过去呀?”
一柳看着芬,芬脸上的湿润恰到好处,即便深深浅浅皱纹密布,却愈发光泽,与所有经历过大喜大悲的老人一样布满了平和。芬说话慢慢的,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外孙女。她用蒲扇指了指了一柳手中的柳条,“你看,你也有一根了,小柳,一柳,毛一柳。”一柳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张着嘴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小柳,你不追,只得我去追啦。”“您在说什么呢?”一柳讷讷地看着芬,眼睛空洞洞的,也不知究竟看的是什么。细弱绵软地挤出这句话。她没进家门,搬了小马扎像往常一样跟芬坐在院前,不自知地摆弄着手里的柳条。母孙二人一如既往地跟这棵柳树一同沉默,空中偶有鸟鸣和厨房中的“滋啦”声,时间和空间都化进了一把蒲扇中,一下又一下。
太阳自顾自地往下落,等一柳回过神来,木图塞在她手里的柳条已经被太阳烤得蔫萎起来,柳叶渐渐失去水分,绿色也正在流失光泽。她一下站起来,登登登登地小跑回屋里,找了干净的玻璃瓶。倒了些水,将柳条放了进去,痴痴地看着,心里不停闪烁着所有有冯木图的场景,并长久地停留在那幅耀眼的光晕中。一柳不明白,不能明白。
芬面含微笑地坐在那院前,安安稳稳地守着她的柳树,摇着蒲扇,一下又一下。一直把太阳完全扇进了地面,她还在摇着她的蒲扇,一下又一下。<br></h3> <h3> 三
天气闷热,像是把人从里到外一点点闷透了的。一柳讷讷地吃完了晚饭 ,隐约听到婕和父亲在餐桌上说明天要带芬到公园逛逛,问她要不要一起,她愣发好久,然后摇了摇头。紧接着婕似乎又有几句牢骚的话,一柳也丝毫没能听进去。一柳也并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怅然若失到这个地步,她只是本能地担忧。一柳跟所有人一样害怕变动,害怕突如其来的变化和势必来临的丢失。她把手机关了,不想听到一点声响。
芬的遗忘日益严重后,身体倒是好了许多。然而性情大变,也不再挂念毛一桃。想到毛一桃正不动声色地进攻着这个世界,四个月之后便将大功告成,一柳不寒而栗。她又想起那些无力阻止的事情,被骂的同学,被煮的诸侯。
芬听见女儿女婿为自己策划的周末,使劲儿摇了摇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那棵树底下坐着。”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一柳被施工队的嗓音吵醒的时候,家里却已经空无一人,想必芬还是跟去了。一柳也不奇怪,没人能猜透芬到底怎么想。只是她隐隐有些担心,若是婕一不小心没看好,芬走丢了可怎么办。然而想到院门口听那棵柳树,一柳便放心下来。她毫无根据地笃信,只要那棵柳树在,芬就一定会在的。
一柳把毛巾被扔到一旁,看到自己的胳膊已经晒黑了,大臂上有了一道鲜明的印记。一柳看着被自己心烦意乱扔到一旁的毛巾被,觉得很抱歉。她把它轻轻拿回身边,慢慢叠好,对折两次,放到忱边,心里默默给它道歉---“迁怒于你,对不起啊。”毛巾被不会反抗也不会抱怨,一柳觉得它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心里更加过意不去,更烦乱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像毛一桃一样在日益生长,一点一点侵占她的生活,她对自己的身体充满敌意。使劲儿地捶打胸口,毫不留情,像是想要一举歼灭寄居在她身体里的所有事物。
窗外施工队一阵阵噪音像是要在一柳的胸口钻个窟窿,她得随着打钻的声音一阵阵像针扎得疼。她想到前两天居委会张贴的通知,说是要扩路,大概是昨天就要开始动工的,不知道为什么早上才开始尖锐的破土声,夏天更热了。大清早心里就烦得发慌。随便洗漱一番便准备去上学。她去厨房拿水果,路过餐厅,看见餐桌上有婕留给她的煎鸡蛋,一大滩粘滞有番茄酱摊在上面,顺着蛋白的边缘淌下来,一副恬不知耻的粘稠样,一柳觉得恶心至极,一眼都不愿多看,匆匆出去。客厅里的茶几上摆着外祖父和芬的合影,是前两天从餐厅的桌子上挪过来的,旁边是昨天晚上木图塞给一柳的一根柳条。纤长的柳长插在滴露形状的玻璃瓶里,很好看。但终究是折下来的枝子,被一柳把玩了那么长时间才插进水里,还是看得到他正竭力变得干枯,柳叶在抽紧。
一柳一下了想到昨天放学路上冯木图长久的呼号,瞬间就记起了恐慌的味道。她慌慌张张地出了家门,还是一丝风都没有。
路上施工,一柳绕了好远,进教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五分钟,数学老师正在发卷子,一柳一眼就望见了冯木图空空的座位。一片乌云飞过,窗外突然开始下雨。
冯木图没来。
他为什么没来?他再也不来了吗?他在哪?哪里还能见到他?他喜欢什么颜色?他爱吃什么?他是什么星座哪天的生日是哪里人最喜欢什么有哪些癖好?他喜不喜欢我?
一柳站在门口,痴痴地盯着冯木图的座位,微微张开嘴巴,那些肚中吐不出来的话全塞在了昨天的夕阳里。一柳把浑身的劲儿都攒在喉咙上,他连最轻微的一声震颤都未能流出。她像个哑巴,无权质疑,无权反驳。一柳又想起那声最后的呼喊,“毛一柳”的回声依然在她的身体里不断回响,随着血液流淌,在肌肤四壁上横冲直撞。
“毛一柳”数学老师顺手从讲台上递下一张卷子给她,一柳木讷地转过头看着她,不知道要做什么。“拿着啊。”数学老师稍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愣着干嘛,你的卷子。”一柳机械地接过卷子,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柳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却一时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坐在哪儿,自己的座位是空的,木图的座位也是空的。一柳一时回不过神来,想不明白木图的座位怎么会没人坐,所幸走到他的凳子旁边,刚要蹲下身子,梁梁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了她一声:“一柳,你怎么了?”看见梁梁,一柳一下子明白过来,所有的羞惭都在这个时候生长起来,她不红脸,却整个的手足无措了。
“一柳,你没事吧?”一柳回过头看了看梁梁,她的八字眉稍稍拢在了一起,小小的鼻子因为担心也跟着眼睛稍稍向上凑。一柳摇摇头说:“没事。”梁梁张开嘴巴刚要紧接着发问,又稍微一想,咽了回去。依然就着之前的神情,轻轻地问:“那你哭什么呀?”
一柳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哭了。她想着自己竟然笨到看不出冯木图的告别,竟然听不出两声呼唤里的决绝与诀别。她不觉得心里有那么多要淌出来的东西,却不知道为什么总也停不下,数学卷子攥在手里,已经变了形。梁梁猜一柳是因为数学考得不好,却又不敢开口问。她眼睛里又空又深,却也不像是一场考试惹的。数学赵老师本想再找一柳去谈话,然而她从讲台上看见女生暗自流泪,便觉得一柳大概自己是知道轻重了。她心里很满意,觉得一柳知好歹,真是可塑之才。
一柳打定了主意要请病假,她想看见芬。她突然意识到芬那些真真假假的糊涂话总是含混着什么,一句句的一语成谶。她想回去抱住外祖母,在柳树底下好好地抱住外祖母,哪怕再说一次话,再轻轻地谈起一次冯木图。她觉得芬一定又会在满是晴阳的小路旁扇着蒲扇,她见她回去一定会问:“哪个男孩去哪啦?”一柳心里暗暗期望芬无所不知,她迷信不清醒老人,就像迷信所有毫无根据的谶语。
她背上书包,走出了教室。
若是往日,一柳便会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蹲在花坛边,盯着那些雨后缓慢挪动的蜗牛。那些蜗牛的触角时长时短,皮肤光滑却纹络清晰,身后拖着一长长的粘液,像是含了无尽的委屈。让一柳想到“嗫嚅”这个词。此刻她浑身无力,身体潮湿而燥热,步子迈得很大,不小心踩到水坑里,溅起一篇污渍渗进裤脚鞋袜中,却毫不在意。除了身后那盏异常明亮的太阳,一柳再看不进什么了。离家越近她便越急,终于忍不住跑了起来,想一头扎进芬的怀里。
家门口的一片杂乱不堪,施工队依然轰轰隆隆地捶打着沥青,金属和泥土混作一团。
芬不在那儿。芬不在那儿。远远地传来婕的哭声。
在若隐若现的哭声和施工队的嘈杂之中,在一片阳光明媚和空气清新之中,她脑中闪过无数个悲剧故事,每个都与自己的生活擦肩而过,却都十分相似。而今终于有一个正中靶心,砸在了自己的头上。一柳还没迈进家门,便大哭了起来。她一改那副悒悒的常态,蹲在街边失声痛哭。五官皱在一起,眼泪慌不择路。包括她自己在内,没人知道她究竟在哭些什么。一柳感到一阵恐惧,她察觉到自己生命中一个个重要节点正在不断消失。没有人告诉她芬走丢了,她甚至还没走到屋里问清楚婕到底在哭什么,便认准了芬一定是出了事。
从许多年前的没有人能记起的小事,到如今她正为之痛哭的失去,这些事情像滚雪球一样积攒着她对生活的恐惧,最令人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雪球越滚越大,终于在这个空荡荡的晌午失去了控制。
于是,门内的母亲和门外的女儿隔着一道门,一同为她们共同的母亲哭泣,即便二者心里的痛苦并不来自一处,却表现出某种滑稽的默契。在哭泣中,一柳再次失去对时间的感觉,当她重新发现时间这一维度的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人们忙着回家和团聚,偶
然投来眼光,讶异夹杂同情甚至一点点嫌恶。恍如隔世,一柳终于转身踏入了自己的家门。
婕呆呆地坐在屋里,捏着祖父和芬的合照。一看见一柳,婕一下子就凄惨地皱起眉毛,嘴角下吊,几道眼泪淌了出来。婕看着自己的女儿犹如看见某个母亲,便抢先一步变成孩子,成了最需要关心的人。一柳看见母亲愈发胀大的肚子,想象着肚皮下给掩盖的婴儿躯体,便感到深深地地嫉妒和厌恶;眼睛化成极为细密的钢针一道道将母亲脸上的皱纹刺得更深,那些代表衰老的横纵纹路和那些似乎意喻天真的泪水交融在一起,便由衷地感到愤怒和恶心。一柳就是在这个瞬间想要展现出自己全部的恶毒。
她轻描淡写地问:“姥姥呢?怎么不在门口。”婕哭哭啼啼地说:“怎么办?你姥姥在植物园跟我走散了。我就一个转身掏伞的功夫,再回过头来就找不见人了。怎么办呀,小柳,刚刚雨还下的那的那么大呢。”“明明知道姥姥是糊涂的吧,还是要去植物园那种地方。”
婕没能想到女儿竟是这样的答话,甚至忘记了自己要争夺做女儿的权利,愣愣地看着她,连哭都变弱了。一柳看着母亲一副弱小模样,更加觉得无法忍受,她所幸走到婕面前,摸了摸包裹着毛一桃的肚皮,语调平稳地说:“她倒是快来了,人数倒是没变。”
如果说这对母女真的曾经有过什么默契,那么大概是在这个时候,她们都感到了不可言说的毛骨悚然。婕下意识地稍稍转过身子,用手护住毛一桃,天性里为数不多的母性保护着自己的胎儿。而一柳也被自己的话吓到,浑身钻过一阵凉风,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狠毒和残忍可以这样不露声色、自然而然。看着婕下意识保护住胎儿,一柳感到深深的愧疚,再也不能像刚刚那样平静下去。
一柳换了一副神色,保持着平日的温顺,倏忽局促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刚刚给婕带来的伤害。她转过头,看见冯木图的柳条依然插在滴露形状玻璃杯里,猛然想到了门口那棵柳树。一柳一直觉得,那棵柳树是维系自己和祖父的唯一纽带,也是维系芬和这个家的唯一生命。芬时常像个平静的疯子一样抱住树腰,一柳记着这个画面,记着外祖母脸上神情明朗,便觉得一下子感到了希望。只要门外的那棵柳树在,芬一定会回来。想到这里,一柳便觉得悲剧迎来了转折,似乎所有的罪恶念头都会因此得到宽恕和救赎。她满脸的憧憬,想要告诉婕。<br></h3> <h3> 父亲从门外走来,看见母女聚在桌旁,便走了过来。他稍微看了看一柳和婕的两张异样的脸,将公文包放在一旁,松了松领带说:“都找了,没有,已经报案了。”婕又默默哭起来,他赶忙走到妻子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说:“外面的施工队跟我说了,扩路的时候会尽量小心,不留什么障碍,这样妈要是自己找回来,也别碰着磕着惹个好歹。哦对,他们已经给卡里打了一笔钱,说是如有意外损失,先从那笔钱里扣。”婕虽然点着头,却还是不停地抹着眼泪,相框在手里捏得紧紧的。一柳走上前去刚刚张开嘴巴,便从屋外传来巨大的噪音。预感到不详,她惊恐地跑出屋外。惨死在锯齿下的柳树横躺在路上,拦腰斩断,柳条散乱,她想到“曝尸荒野”这个词。
再也回不来了,他们把她给卖了。一柳闪过这个念头,咳个不停。她感到自己胸口里那个东西生长地越发热烈,她一吸气,肺里扎得生疼。
一柳跑回屋子,死死地盯着眼前即将团圆的一家三口,想说的话变成不具名的晕眩和疼痛,胸部一阵剧痛后终于昏黄了过去。谁都不知道一柳是得了什么病,除了偶有针扎一样的呼吸以外,一柳自己也不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那天昏倒之后,她很快就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爸爸脸上的泪痕。刚刚所有尖锐的情绪都被这一滴水淹没得无影无踪。
“你别动,你觉得怎么样,哪不舒服吗?”父亲按住一柳,父母二人一人接一句地问着。一柳大概不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可怖,便笑了笑说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她想起进门前那棵柳树的尸体,便想最后确认一下,那棵柳树究竟是不是家里人同意砍倒的。话到嘴边,大抵终是觉得这一问没有什么意思,便咽了回去。
一柳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胸口隐隐作痛。但她没觉得有什么别的不适,气力也一如既往很足,以至于120呼啸而来的时候,急救病人只好在家门前不慌不忙地走上救护车。那时她正在收集那些柳条的残骸。一柳看着那棵柳树,觉得像是一个惨死在街头的女人。散乱着满头的长发含冤而死。她理了理那些翠绿的发丝,裁下了一把。她把那些柳条和冯木图那枝放在一起,插进了门前的土里。
婕和一柳的父亲靠在门口,满含不解与担忧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兀自插柳,觉得看到了芬最疯癫的样子。但刚才的昏厥骇人,二人不敢多言。
一番检查过后,一柳刑满释放,但医院也没弄清一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至于有一天医院终于在X光下发现了她肺部的阴影,已经是秋天的事了。可怜一柳最后到死,也没能知道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虽然算不上因祸得福,但从那之后,一柳名正言顺地躲过了暑假的补课。酷热,准高三生恨恨地盯着一摞又一摞的试卷。白衬衫上沾染了汗渍,电风扇挂在寂静的教室顶端呼啦呼啦地转圈,周而复始,终止之日遥遥无期,将一直这么不知不觉地循环下去,这让她觉得恐慌并寂寞。好在突如其来的一点点悲哀打破了这种寂静的循环,一柳跳了出去,就像是给这个密实的圆看开了一个缺口。
正因为如此,暑假显得格外漫长。梁梁时常会跟一柳发短信,抱怨数学老师对她的刻薄。梁梁说冯木图转走了,没人知道他去那了。一柳看到这条短信才反应过来,自己从没跟别人提起过自己的猜想,也从没有亲自去证实这个猜想。看到冯木图空空如也的座位的瞬间,她涌出后悔,认定再也见不到他。可惜一柳预感失去的悲哀能力,从没有失手过。
然而即便如此,一柳还是在每天打听芬的消息。医院说不出具体的病症,便也开不出具体的药,只说多多休息,留在家里观察。于是一柳也不必遵循什么规定,终日开着电脑在各种网站上发贴,不怀抱任何希望地窥伺着芬的消息。所有的探听都一无所获,时间一久,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些悲哀,却依然机械地做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努力。一柳甚至偷偷跑去植物园找遍了每一棵柳树,她知道芬不会在那里的,却依然马不停蹄地奔忙。不知道为什么,一柳莫名其妙地觉得,芬是跟着木图走了。一柳很清楚,这种寻找于她而言这更像是某种仪式,用来洗清所有莫须有的惭愧和自私,然而当她想到这一点,又止不住因此感到可耻。或许芬回来了木图也会回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一柳使劲儿摇了摇头,使劲儿往墙上撞了三下。一柳忍不住的为所有的自私羞耻和恐惧,她想尽一切办法避开这些念头,而它们却在驱逐中日益壮大。
漫长的暑假里,一柳的病情一直在悄无声色地恶化,但跟所有肺病患者不同的是,除了呼吸日益艰涩,一柳从没有别的病症,身体其他任何部位都欣欣向荣。她为了避免粗重的呼吸,开始避免做任何剧烈运动,终日坐在窗前桌前或者芬喜欢做的院门口,给那些残剩的柳条浇浇水,而它们也竟然真的就此生长起来。与此同时,毛一桃也在婕的肚子里日臻成熟,等待出世的时机。
婕喜欢穿一条及其肥大的孕妇裙,粉色条纹的简单款式,纯棉布料,舒服得很。裙子松松垮垮地搭在她身上,毛一桃的形状自然的凸显出来。一柳看着即将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心里的敌意全部聚集在了婕的肚脐。一柳站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时常会幻想自己的食指尖戳向母亲肚脐的场景,她觉得那是她能做到的对毛一桃最猛烈的攻击,同时又觉得毛一桃也正将食指像自己伸出,一柳站在高处,一桃仰着身子。
整个炎热的夏天因为芬的消失显得格外烦躁和漫长,立秋一到,似乎这件事就这么尘埃落定。没有人承认,没有人说破,甚至没有人能够或者愿意认识到,这位母亲的丢失已经渐渐被身边的人们接受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早已销声匿迹,树木开始衰老,叶子垂落,世界开始忍气吞声。
一柳在整个夏天都不曾提起对婕的不满。“似乎总是觉得自己是要缺一个母亲。”大暑那天,一柳写在日记里。那天在饭桌上一柳一如既往地问了问爸爸妈妈有没有得到姥姥的消息,然而婕一反常态,突然放下碗,两只筷子“嗒”的一声轻轻搁在碗沿上。一只手撑着后腰,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扫了一眼桌上饭菜,稍稍皱了皱眉头,而后淡然地说:“你别想这么多了,我跟你爸每天都在找。倒是你真是不让人省心,过两天再去一趟医院吧。”一柳没搭话,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一柳夹起白瓷碗里一棵菠菜,深绿色的菜叶上沾着一点点蒜蓉,被筷子拎着耳朵到了自己碗里,菜叶闪闪发光。嚼在嘴里,涩涩的,有些咸。“好咸啊,菠菜。”一柳说完,父亲赶忙抬起头,夹了一筷子放到自己碗里,吃了两口说:“好像盐放重了,今天太急了。你嗓子不好别吃这个了。”说着他捞出排骨汤的排骨放在一柳碗里,“这个不咸,多吃点。”
从婕有了妊娠反应开始,一柳的父亲便开始在厨房进进出出,除非加班或者出差,饭菜都是来自他手。一柳看着碗里浅色的脊骨,米灰色的肉上有薄薄的肉汤浮沫,她挑出猪脊骨里骨髓放在嘴里,觉得自己像是那些专门挑人骨髓吃的妖精。翻倒的脊骨像一座倒置的小山,放出了压在山底的鬼魅魍魉。
很快一柳就吃完了饭,她放下碗筷,抽了一张抽纸擦了擦嘴,叠成四方形扔进垃圾桶里,于是便端起自己沾着油渍的碗筷进了厨房。她打开水龙头,把沾着米饭痕迹的空碗泡了起来。碗里的残渣和油星一下子就浮起来。一柳看着这些碎末随着水流的冲击不断翻腾跌倒,不堪至极,所幸把碗倒扣过来,蓄满的水便全倒了出来。她拿洗洁精将这些秽物全部抹杀,空了空碗里的水,倒挂在橱里,空碗小心翼翼地住下滴着水。水滴及其缓慢地下坠地,提防着挑剔的女主人。
自从芬从生活中消失,一柳的性格微妙地变化着。她依然是一副温和顺从的样子,却似乎照镜子一样将自己整个人翻了过来。一柳从厨房出来,穿过餐厅,回到自己的卧室。爸爸和妈妈还在餐厅一片寂静地吃着,一柳的变化让这两个人手足无措并哑口无言。婕曾经猜想是不是芬的走失让一柳无法适应,她知道与此有关,也知道并不仅仅如此,可她并不能明白剩下的是什么,一柳自己也不能明白。<br></h3> <h3> 一家三口的日子似乎就在这幅晚饭的图景中定格住。第二天,餐桌上果然换了一桌菜,百合山药白果,据说都是对肺好的。但无论如何气氛再也没有什么改变,日子像阳台上晾的袜子,或者橱里倒扣某只瓷碗,。婕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肚子上,在那段日子里,她时常抚摸着自己的未来的婴儿,希望它的从天而降能砸破密布在空气里的坚冰。
然而冰层的裂痕很快就出现了,没等到毛一桃出生,一柳就最后一次住进了医院。毛一柳的病意外地发展地很快,呼吸越来越艰涩。每个吸气的过程都似乎有肆意伸长的木条直直地戳进胸口,一柳无法大口吸气,短促地感受这种抽搐般的刺痛一阵一阵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一柳躺在床上,婕挺着巨大的肚子不停地给她倒温水。爸爸妈妈守在自己的床前等着救护车来,一柳一下子感到某种凄凉。婕不停地抹眼泪,使劲儿地攥着一柳的手,她觉得妈妈手心热而潮湿,自己的手背上也要被攥出薄薄一层汗。父亲一言不发,只顾盯着女儿的脸。一柳在自己微弱的呼吸中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紧迫。
写文综试卷的时候,赶公交车的时候,下课抢占食堂的时候和上课偷偷发短信的时候。一柳突然开始怀念起自己所经历过的所有紧张时刻,她感受到自己健康的心脏无比需要氧气,而她却不能提供更多的氧分。她一下子意识到,似乎从上一次晕倒开始,死亡就再不能是那件被用来戏谑的事了,他时刻住在自己僵紫的嘴唇里,伺机而动牢牢堵住她的嘴巴。她无法控制地悄声哭起来,胸口钻心的疼和对失去的恐惧将虚弱的毛一柳整个占据。
“救护车怎么还不来?”父亲有颤抖地吼出来,从床边站起,踱来踱去。一柳突然很想抱住他,她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感情强烈,眼泪止不住地从两个眼角淌进两鬓的丛林,像一条雨季的河。一柳的呼吸也因此变得更为艰难。
父亲突然转过身,定定看了她一眼,便迈到床前横抱起一柳跑出了门。一柳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呼吸上,再没有力气惊慌失措。
秋天的气味是不明朗的,温度也暧昧。空气里一阵萧索,路人都纷纷转头看着街上的中年男人抱着少女奔跑的样子,东张西望,议论纷纷。一柳像是被放进篮筐顺流而下的弃婴,她觉得自己在不断流淌,向下向前,不停颠簸。她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渐渐失去意识。一柳在所有飘忽不定的昏乱中反复思索,最终认定意识是不会消亡的。在真正的死亡来临之前,清晰的意识也好、昏乱的意识也好、逐渐模糊的、愈来愈弱的意识也好,但总是包裹着整个世界而存在的,在奔跑中,在昏睡中,在意识消失之后,意识无法灭亡。在这种螺旋中,一柳终于忘记秋天枯叶破碎的声音,在无限向上或无限向下的旋转中昏睡过去。
一柳醒来时,已经无法估算自己睡眠的时间。
“滴,滴,滴………”一旁的机器丝毫无差地打着拍子,一条绿线曲曲折折。身边没有人,一柳呼吸均匀,除了四肢无力再没有别的不适,却不知道要怎么摆脱身上和身边的塑料与各类金属。她试着坐起来。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屋顶很高,没有窗户,白炽灯一脸惨白。
一柳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的嗓子要干得裂开了,从舌根一直龟裂到肚肠,然而除了自己机器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她用自己的双手抵住床沿,试图站起来。双腿是无力的,双臂也绵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重量,狠狠地跌下床去。膝盖、臂肘和颧骨依次替其他部位承担了冲击和疼痛,动弹不得的一柳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拿走了。她无法忍受自己正以难看的、可笑的姿势紧紧贴在肮脏的米色瓷砖上,便觉得浑身上下的细胞都燃烧起来,她趴在地上开始止不住地抽噎,紧接着她试图伸出自己的手臂、张开手掌,死命地扒住瓷砖之间的缝隙,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
亿年前的第一个细胞逐渐衍生出五花八门的水生或陆生生物的时候,第一只哺乳动物生下后代的时候,指尖对大地的感知也许与毛一柳此时感觉不无相似。她爬到病房门口,想起家里相册上自己满月时候的照片,又想到童年时在夏天夜晚断了尾巴的壁虎,停了下来。门外又是完全不能掌控的世界,毛一柳拒绝被参观,便忍着喉咙里的剧痛翻了个身,在门前仰面躺了下来。天花板像是龟裂的白色大地除了干涸还有冷漠,没有收成。挂在床顶的吊灯摇摇晃晃,左右两端都有些发黑,隐隐约约地闪烁,消极怠工。一柳看不清楚,她没带眼镜,世界在流动。四个墙角看不分明,向外扩张的角,或是向里刺来的角。一柳闭上眼睛,一阵绝望。秒针在毫不均匀地前进,机器依然运行,它们岿然不动就快要彻底将她击垮。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除了难堪地等待再无事可做。所幸不久护士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门,结束了白色天花板的旋转。她惊呼着叫来医生和同伴,却没能叫来病人家属。一柳看见了破门而入的白大褂们,赶忙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她将被别人用别人的力来改变自己的状态,她与这一切的关系就是见证所有的侮辱。拒绝直视已经是她能做的唯一的反抗。
很快,医护人员就安顿好了一柳,一柳也终于半坐在床上,靠着床头的枕头,喝到了水。她看着眼前清一色的陌生人:“我爸爸妈妈呢?”
“今天早上你爸爸还在这儿,刚刚不知道去哪里了,现在我们正在联系他。”
一柳咽下一口水,轻轻摸了摸医院的被单,从婕那里继承来的洁癖让她觉得浑身上下火烧火燎,被无数细菌和别人的气味攻占了。她渐渐攥住被单,终于是哭了出来,满心的委屈从脸上流到脖颈、锁骨一直到胸口。一柳胸口没有疼,病痛也好、力量也好,一无所有。一柳看着正在给自己输葡萄糖的护士,拧紧了五官、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地说:“那我妈妈呢?我妈妈呢?”护士低头看看她,“哪个是你妈妈?没看到你妈妈。”小护士动作娴熟地挂上点滴,随意敷衍了几句,便走出了病房。一柳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怨恨和嫉妒,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婕身上那块巨大的赘肉,她想把它一整个都割下来,或者想给气球放气一样用针挑开。一柳手心出汗。她松开紧握被单的手,突然疯狂地往身上抹,手心的汗早就被她吓得紧紧藏进上衣的棉布里,可她还是不停地抹着、揉着、搓着,直到手心又红又烫,手指麻木,她终于狠狠一个巴掌下去打在自己肩上、胸口、胳膊、越来越快,劈啪作响。父亲在这个时候破门而入,目瞪口呆,眼睛里一股焦急和心疼呼之欲出。“一柳!”他看着自己终于醒来的女儿神色恍惚地坐在床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一块红一块白,快步走到床边,不知所措地问:“你醒啦!你在干什么呀?!”
一柳说不出话,她想投进父亲怀里却不知道怎么传达这个信息。她就看着他,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作为父亲该怎么对待自己的女儿。他恍忽了一下,给一柳盖好被子,捏了捏女儿的手,把本来一脸喜气洋洋憋了回去。他咽下本要脱口而出的喜讯,顿了顿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找大夫。小柳你可千万别乱动。”他匆匆出去,又突然转身回来,按捺不住高兴的样子,神秘兮兮地说:“你妈妈就在楼下呢。”看着一柳一脸异样,他带着一点点得意跑进了楼道。
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一柳微张着嘴,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她不明白爸爸的意思,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上来看她。她突然想到母亲肚子里的怪物,不自知地睁大了眼睛,但她又想到毛一桃的预产期在深秋,决定放弃满腹狐疑,仰起头叹了一口气,紧紧盯着屋顶。
一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病。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喉咙子也不再那么疼了,胸口不再像针扎,一切正常。“病了?这是什么病啊?!”胡思乱想再也停不下来,她开始乐此不疲地给自己判一个又一个死刑。
一柳的病是蹊跷的。胸口的刺痛时有时无,时好时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医院的检查也只是说休息不好、压力过大云云无关痛痒的话。然而一整个夏天的静养也没能改善什么。所有的征兆都是莫名其妙的,说是病却查不到病因,说没有病却已经让一柳命途渐危。
大概就是一柳独自在病房里凝望天花板的时候,医生告诉一柳的父亲,一柳肺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阴影,具体情况只能手术之后再进一步确认。
父亲看着医生笃信的X光片,凝视着陌生的女儿的左肺,肺里的模糊阴影让他想起了B超时的毛一桃。他双手撑在大夫的白色办公桌上,意识到自己是承担两个世界重量的唯一纽带。他的左手紧紧抓着十七岁的女儿瘦削的背脊;右手抱着刚刚出生的、大声啼哭的、新鲜的毛一桃和洋溢着母爱的笑的妻子,他一个人站在中间,双手沉重,似乎力量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br></h3> <h3> 四
丈夫正顶着众人讶异的眼光飞奔去医院的时候,婕把右手抵在后腰上,感到一阵绵软。她没法像他那样跑过去,她浑身充满毛一桃,行动缓慢。
在芬走失的漫长日子里,婕从来没有停止过找她。她看着一柳一天天与自己日益疏远,全然不知所措。在这个三口之家里,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滋生开来,谁也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渐渐占据了三人之间的空隙,这种气氛由稀薄而日益粘稠,最终三人被它牢牢缚住动弹不得,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迈出一步,最终所有人在这种尴尬里不知所措。
此时婕会想起自己和芬。婕从未遭受过父母的冷淡,她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终日怀揣着沉默对自己日益敬而远之。
每天把所有精力放在对芬的寻找上,就是婕逃避这种疏远的方式。她不说什么,但从未像一柳想象的那样放弃这件事情。在派出所频繁的进出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在同一间办公室渐渐认识了许多定期去寻找父母的同龄人之后,婕也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像一柳一样,她也会每天在网上盯着那些有关“寻找”和“失去”话题的帖子,但也从来都没有什么收获。一段日子过去,婕便挺着大肚子跟那些企求母子平安的母亲一道,去庙里的佛像前跪拜,企求自己的母亲平安。她跪在那些巨大的佛像面前,因震慑和崇敬感到安心。
度过了第一天的惊恐慌失措,婕很快就安定下来。她确实感到伤心、紧张、焦急、担忧却意识到自己感情还是显得淡薄。婕在父母的宠溺里长大,整个世界都是甜的。嫁给一柳的父亲之后,便在丈夫的体贴里继续这种西点一样的生活,直到毛一柳的出生第一次让她有了竞争者。如果说母爱对于婕的作用,那么就是一柳从未让她感到嫉妒,她甘愿把自己所承受的甜蜜抹在这个女孩儿身上。只有当一柳不经意间将自己对母亲的不屑流露出来,婕才会感到懊悔。婕像众多母亲具有爱的本能和做母亲的天赋,却没能从芬那里学来如何让这种爱和天赋健康地长久存活下去。芬走失之后,婕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孤身一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抗衡一柳的冷漠。自己的丈夫是无法理解她作为 许多个女人所感受到的众多立场的,婕唯一的依靠就是她已故去多年的父亲。
比起庙堂里的神明,婕更相信他。整个夏天,公墓附近的人们都会看到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只身一人进进出出,来来回回。一柳的外祖父去世的时候,芬在他的墓里空出了自己的位置。有时婕看着碑上留出的母亲的名字,会突然觉得会不会母亲早已回到这里来。
在墓园外住的女人劝她不要总来,“这边阴气重,对孩子不好。”她指指肚子里的毛一桃,一脸紧张地说。“你每天来看谁啊?”语气之中关切没遮好好奇,她暗自渴望得到一个苦命女人的故事,作为一个知道它的人,在夜晚消夏时讲给隔壁人家的儿媳妇听,在嬴得一片“啧啧”之后安然睡去。婕看着那女人欲盖弥彰的好奇心,冷冷地说:“我爸爸。”这跟那女人的想象可太不一样了,在她还没想好下一个问题而半张着嘴巴的时候,婕挺着肚子慢慢地走进墓园,背影像一张威严的封条,住在附近的女人再无法多问。
虚弱的婕对于一柳的昏厥无能为力,丈夫抱着女儿离开家里之后,她低下头看着尚未出生的毛一桃,终于感到了一阵恐惧。似乎肚里的胎儿是个妖怪,会趁着家里无人的时候伤害自己。她头一回感受到这种陌生,这在一柳身上从未有过。她盯着自己胀大的肚子,觉得自己正在渐渐被温和而巧妙的蚕食。家里响着秒针的声音,一步一步,方寸不乱,婕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别有深意的沉寂,换上舒服的运动鞋,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她没有去医院,她小声而虚弱地对着的哥说:“去公墓。”出租车司机看了看她的肚子,微微有些讶异,咽下了嘴边的问句,调了个头,一路无言将客人送达目的地。婕一下车,他马上就开走了,一句话都没多问。
婕就像先前许多个日子那样迈着小步子到了自己父亲的墓前,昨天下过一场雨把上次她新上的纸都浇湿了,深黄色的纸张软塌塌地堆在一起,一摞纸凝结成块,贴在大理石板上,十分狼狈。婕吃力地把这些统统打扫干净,把水渍和尘土擦了擦干净,一言不发地站在了一旁。
她能感受到父亲,父亲是唯一的、是永远的。她安静地站在墓前,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回来的那些糖果,那些从全国各地被带到她手里的糖果。她喜欢把所有糖纸都收集起来,直到父亲退休之后不再去外地出差,那些花样繁复的糖纸才不再增多。婚礼那天,婕的父亲把他珍藏的盒子拿出来交给一柳的父亲,婕便一下子紧紧抱住爸爸,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帮她擦了擦眼泪,理顺了白色的头纱,便笑呵呵地转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婕唯一一次打一柳,也是为了这个。父亲去世不久,某个春天的夜晚,一柳在外祖母的护送下从幼儿园回到了家里。父母都还没有下班,一柳紧紧拽住外祖母,开始蛮不讲理地大哭。为了安抚外孙女儿,她把一柳带到安置那些旧物的房间。一柳很少得到允许能进到这间屋子,她一踏进房门,门里的旧物们就开始向她散发出当年动人的光芒,就像幼年的婕所能看到的那种熠熠生辉。一柳沉浸在这间屋子里,上蹿下跳地试图探明每一个物件,当她看到那个锈迹斑斑的方形铁盒时,毫不犹豫地把它拿在了手里,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它。婕珍藏了许多年的糖纸就这么散落一地,甚至许多都因为经了一柳的手变得残缺不全或下落不明。当婕下班回来走进家门时,一柳正捏着铁盒里最后一把糖纸跑向门口,她开心地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冲着刚进门的母亲明快地大喊:“妈妈!”说着拼劲全身力气把手一扬,最后一把糖纸像是一下子被施以鞭刑一般,虚弱的抬到半空中,来不及稍作停顿便毫无生机地跌落到地面上。婕睁大了眼睛看着满地的糖纸尸骸,向前走了一步,弯下腰,抬起右手,一巴掌狠狠打在一柳那只纷飞糖纸的右手上。“啪,啪,啪,啪……..”婕一下接一下地打着这只撕毁她记忆的胳膊,眼圈越来越红,像手掌的颜色一样。这时的一柳早就在疼痛、委屈和惊恐之中哭嚎起来,她哭得声音越大,婕的巴掌就越快越响,“还敢不敢了?!还敢不敢了?!”在斥责声和哭号声中,芬急急忙忙地进了门,一下子抱起一柳,冲婕喊了起来:“别冲孩子犯病!”便抱起一柳摔门而去,“咣当“一声,房门紧紧闭上,隐约还能听到屋外一柳丝毫没有减弱的哇哇大哭。
婕站在墓前想起了这件事,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紧紧皱着眉头,流下一行泪来。不仅仅是因为一柳愈发奇怪的病,也为所有二人之间的不治之症感到难过和无力。婕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早就失去一柳了。她再 次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那巨大的肚子上,注意到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她不想再想了。于是她开始像往常一样,对着父亲的墓喃喃起来:“爸,妈还没回家呢。爸,我总得妈肯定会来您这儿,她谁都不认识了也还认识您。爸,那棵柳树给砍了。……….”说到那棵已经倒下了的柳树,婕一下子便忍不住哭泣了起来。她抽抽嗒嗒地说着那些家常琐事,终于再也没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她像第一次失恋时那样在父亲的墓前哭个不停。十七岁时婕的男朋友人间蒸发至今都再没出现过,他消失三天之后,婕就是这样趴在父亲怀里,哭得全世界都来怜悯她。如今她已经不再是二十多年前的少女,而是眼角皱纹放肆侵袭的高龄产妇,她那种少女一样的无助终于显得不合时宜而无人问津了。一柳最是痛恨婕的这种自怜,她从未清楚地明白到自己对母亲少女身份的嫉妒。无论脸上的皱纹是如何日益侵占婕的可爱的娃娃脸,她在内心深处都无法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少女,一柳无法战胜母亲的这一天赋,无论她怎么年少、怎么青春,都无法战胜。故而她攻击一切母亲的可爱,时时刻刻提醒她在这世上生存的日子已经在自己脸上和身体上积累下来。
然而婕永远都无法摒弃自己对旁人的依赖,大概也正因此这个世界总有人可以供他依赖。她此刻依然依赖着自己早已死去的父亲,叙述着作为女儿和母亲的无助和委屈。“爸爸,小柳病了………”她吸吸鼻涕,接着带着哭腔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觉得小柳真的留不住。爸爸。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柳就是跟我不亲。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怎么不跟我亲近呢?我小时候,跟妈妈多亲啊!”说着她想起杳无音信的母亲,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呜咽不止。
婕站在那里哭了很久,太阳已经从最上方的头顶上滑落下来,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小腿开始发麻,一阵风吹来,打了个寒颤。墓园里松柏还是一副绿色的假象,墓碑缝隙间的草丛已经尽数枯萎。光秃秃的秋天,干枯的草场尽突然冒出一颗凄艳太阳,色泽艳丽得就快滴出血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寂静和死亡摄人心魄的光景之中,婕一下子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震动。她的惊慌让她失去了果决的能力,毛一桃一定是张开眼睛了。她在运动,她在活着,她要打破母亲的身体,要离开宇宙和众神。
婕惊恐地发现双腿内侧在一点一点变湿。婕已经有一个女儿,她曾经感受过身体被分离的感觉,感受过剧烈的疼痛和奇妙的诞生,她知道眼下又有一种幸福和不幸。
但真正令人担忧的是,这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月,医院在遥远的市区里头,可羊水已经破了。这个时候,婕却不停想着一柳:没接到电话,小柳已经没事了吧?小柳醒了会不会找我?她终于失去力气,跌倒在一排排坟墓之间。疼痛开始肆意侵袭,她四肢无力,大脑开始失去对它们的控制。婕神志不清地大声呼号着,后来把她送到医院的人说,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俯瞰下去,婕像一只垂死的鸟,手脚像是摊开的翅膀,无力而丑陋地摊在尽是灰尘的小道上,周围的墓碑像是专门为她摆置的道具,完成一次伸展,她因痛苦而扭动和抽搐,不停挣扎。
那个刚刚被婕的背景驳回发问的女人正跑着往这边赶来。她步子很小,但倒是很快;两只手捏成拳头上下颠簸着跑过来,几根细碎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脑后的稀疏的长发挽成一个髻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她跑到婕身边,大惊失色,赶忙蹲下,捏着她的胳膊:“你别睡,不能睡!你等等!我这就叫人来!”
“从这儿到医院要两个小时呢,你孩子可是不能等了!我儿媳妇是妇产科护士,今天就在家里,我就叫她来!”她敏捷地握了握婕的手,一边起身一边喃喃地说着,麻利地转身跑了回去。很快地,她带着年轻的儿媳和几个邻里家里的女人回到了婕的身边。
“抬回家吧?”
“不行啊,这都是老婆子了抬不动!你一个人怎么弄得动她!”
女人们带热水、毛巾、棉布、垫子和各类在过去的年岁里接生必要的东西将婕围了起来。她们脱下她的裤子,她顾不上少女曾拥有的洁癖和羞耻,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两腿之间。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时间作用于自己的力量。她记得十几年前在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内脏、皮肤的感受,然而此时心理强大的信念则与那时再不相同。一柳的出生所褪去的婕的稚嫩直到现在才显现出来。十七年,确实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将婕淹没,渗进她身体的各个角落里。
“使劲儿!再使劲儿!”身边女人们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地督促着婕的小腹和大腿以及蔓延到浑身的力。“啊!“在婕用尽每一块肌肉的力量之后,伴随着她能发出的唯一的喊叫,毛一桃的头探出了母亲的身体,睁着眼睛,血淋淋地盯着这新鲜世界。
墓碑之间的土地里渗进了她们的血。在无数碑冢之中,毛一桃从母亲的身体里完全脱离出来,眼睛盯着四周不停地看。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一巴掌拍在她身上,婴儿终于“哇”的一生哭了出来,她嘹亮的哭声在那些石碑之间撞来撞去,回荡在巨大的坟墓中。一轮完整的血红的太阳已落了小半,惨烈而壮丽地余晖照在所有人身上,谁都不知道刚刚出生的毛一桃五官如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她滴溜溜地转着眼睛,被抱到婕的眼前婴儿丑陋的面容深深地印在婕的心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时间和地点的渲染,她总觉得一桃有些可怖,作为母亲婕很爱她、非常爱她,然而她自己都并不能清楚的分辨出,根植在对毛一桃的爱中的一丝异样,就是恐惧。
“这孩子现在得看到多少东西啊!快把她抱走,这儿不干净。”年纪最大的那个女人着急地督促身边的女人们,她仔细看了看毛一桃的脸,又把眼光落在婕身上,幅度极小地摇了摇脑袋,小声地摇了摇脑袋,小声地感叹了一口气:“阴气重啊。”接着,女人们悄声议论起来。<br></h3> <h3> 五
把一柳送到医院后,父亲一直陪在她身边。他听着那些医疗器械规律而冰凉的轰鸣,浑身难受,闷得喘不过气来。看着病床上呼吸艰涩的一柳,他把脸深深地埋在手里。丈夫说初步检查没什么大事,病因不明,详细的情况还要分析一下片子才能告诉他们。于是他回到一柳的病床前,在一片寂寥之中想起了自己的妻子,盘算着妻子已经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想到她行动不方便,便起身准备回家一趟接她,然而看到病床上的女儿,他又转过身,坐了下来。于是他掏出手机,开始给婕打电话。打了几遍没人接,他开始担心起来。他从床边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回头看看一柳,几次踏出门去又踱步回来,他大概从未如此无助。
他和婕都没有什么家人了。当年他们的婚礼规模很小,因为根本也没有多少来宾。他的父母当时已经不在了,唯一的姐姐远嫁拉萨。自打出嫁便再没见过。刚嫁出去的时候,姐姐还会想尽办法给家里打电话,结果后来姐姐和自己家里搬了几次家,就再也没能联系上。几年之后,他在现在生活的这座大城市里安居下来,父母一辞世,故乡和他之间那极微弱的联系一下子就被挣断了。
孑然一身,终于找到了婕,得到了一柳。这是他珍视的全部,可是现在她们正在渐渐分离、脱落、拉扯着自己的四肢。当婕告诉他怀上了毛一桃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一柳终于添了一个亲人,来爱她、照顾他、日夜思念她。他对毛一桃的构想,全由自一柳。
无奈惦念着妻子,最终他还是快步跑出病房,回到了家里。家里空无一人,他慌了神。婕去哪了?他仔细看了看客厅和卧室,想必婕是带了手机。就在他赶回医院的路上,接到了婕打来的电话,然而电话当然不是婕打来的,那些女人中最年轻的那个小护士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毛一桃已经来了。
“请问你是哪位?”
“你来了医院就就知道了。”
小女儿来了,在自己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在姐姐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来分享她理应独享的爱了;一柳病了,一桃因为姐姐的病而被分走了理应得到的全部关注。他不知道如何平衡,他愣愣地坐在出租车上,一言不发。
六
一柳被大夫判了死缓,他们说一柳的肺部的阴影不容乐观。那片阴影像一株植物一样,由一颗不容置疑的核心缓慢而从容地蔓延滋长开来,形状像只海胆。大夫说观察一周就得开始手术。大夫告诉一柳的父亲,秋天是手术最好的时候,虽然一柳的情况不容乐观,但毕竟还不知道究竟,况且年轻人生命力旺盛,还是很有希望的。
父亲本是想一桃新生的欢喜来给一柳一个惊喜,却在这间逼仄的办公室里失去判断力,不知道所措。“大夫,现在该怎么办?”他想起空空如也的家室,眼泪竟不自知地流了下来。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希望。别告诉小姑娘,保证她心情平静。”说着抽了一张抽纸递到他面前。父亲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沾了泪渍。她接过纸巾,捏在手里,错身走进了楼道。
他站在楼道里做出了决定。他不会告诉一柳,也不会告诉婕。婕在楼下的产科病房里安静地睡着,一切安稳。刚才上楼看一柳之前,产科大夫告诉他:“像这样的高龄产妇发生这种事是很危险的,母子平安真是太幸运了。”他向把婕送来的女人们一一道谢,女人们都喜欢他,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说个不停,里面那位年轻的小护士对着他笑,被婆婆冷不防一瞪,吓得一个激灵。她们说得没完没了,说完故事,又接着说揣测:“这孩子来头不小哟!”“你们可得仔细着养。”“这孩子肯定以后跟别人不一样………”他不知道怎么打断这帮“恩人”们的述说,正一一应答着,女大夫从值班室里走出来:“都小点声吧,病人还休息呢。”说完便转身进去,房门咔哒一声紧紧地合上。女人们吃了钉子,嘟嘟囔囔地鸟兽散去,他一个人一边觉得庆幸,一边又觉得惭愧。他走进病房,看着安详的妻子和满脸皱纹的毛一桃,安下心来,便返身上楼去看一柳。
打开门,便看到一柳疯狂地攻击自己的身体,于是他把心里想跟她说的事全部憋了回去。再后来,便撑在医生的办公桌上独自承受着他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此刻,他一人站在楼道里,背靠着绿色的墙裙,从自己的童年开始回忆,想到出嫁的姐姐,想到自己跟婕的婚礼,想到一柳出生时粉嫩的脸和大大的眼睛,想到过世的岳父和走失的芬,想到X光片里那颗海胆,他登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在走进一柳的病房之前,只剩最后的时间了。最后的可以让他将自己的过去捋顺的时间。许多人一生都风平浪静,直至终老都不需要将自己的一辈子从头来过,然而他此时站在一柳的门外,似乎一下子预支了十年的衰老。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即便女儿从未离开自己身边,可她属于他的时间竟然那么少。此时毛一柳是属于他的,是只属于他的,他终于成为这个世界上是唯一洞察关切她的命运的人,然而此刻,这种拥有只令他感到了莫大的悲哀。
抬起头,过道里的天花板和病房里的天花板一样龟裂得不成样子。
他决定将一桃的出生告诉毛一柳,这是这个家里唯一有生机的事儿。然而那种喜气洋洋再也爬不上他的脸,他转过身,迈进门,看见正盯着天花板发呆的女儿:“小柳。”出乎意料的是,一柳抢在他前面张开了嘴巴。她小声、微弱而平静看着父亲:“爸爸,我得了什么病?”
在楼道里站了那么久,想了那么多事,竟然偏偏忽略女儿极有可能问出的这句话。他一时语塞,赶忙悄悄地整理了自己的表情,生硬地微笑着,“哪有什么病?大夫说是休息不好,精神压力太大了。话说回来,小柳,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跟爸爸说啊。”
一柳面无表情地把头扭过去,看着本应有一扇窗户的光秃秃的墙,知道父亲正苦心营造拙劣的谎言。她不想戳破,可又决计无法认同。说是休养,已经休养了整整一个暑假,夏天都过去了,秋天也已经过了一半,眼看就要到十月下旬了,这么长的日子,自己每天过着一如休养院的日子,难道还不够吗?“我会死吗”一柳脱口而出,声音有点颤抖。她这句话死死戳中了父亲的死穴,让他再无反击之力。父亲根本就解不开自己结在一起的眉头,也根本盖不住自己眼里的绝望,无力地说:“说什么呢!别瞎想,本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别胡思乱想。”一柳的眼神一下子就穿透了父亲的眼睛,她安静地看着,彻底打败他之后再次平静地把头转了过去。
父亲觉得自己必须要开口了:“一柳,”
“嗯?”她一动不动地应了一声。“小桃出生了,还是你厉害,果然是个妹妹。”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
毛一柳刷的一下把头转了过来,讶异、惊慌、怨恨、恐惧在她的脸上来回乱窜,她瞪着两只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毛一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张,比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更为慌张。她刚刚想着自己也许时日无多了,却没想到“就这么一点最后的日子,她还要赶我走,她还要跟我抢。”
这下她彻底吓坏了父亲,他抓住他的手,“小柳,你到底怎么了啊!”
</h3><h3><br></h3> <h3> 七
一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她问大夫,大夫也只是敷衍她:“就快了。”她不问父亲,她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对于一周后的手术,一柳也是一无所知。大夫以为父亲早就告诉了她,父亲以为护士在打点滴的时候会向她透露,然而从来没有人跟一柳真正提起。句断言都反复强化着她那些可怕的念头,她极力打压,却经不住女儿自己的一句提点。
一柳笑起来,她第一次觉得婕是可怜的,是需要自己去保护的。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不再妒忌母亲的少女气息,转而努力维护这种生机:“没事的,不是说小手术么。”
父亲将女儿所有努力看在眼里,再无法直视她。他把手搭在婕的肩膀上,婕也伸过手去,握住了丈夫的手掌。一柳羡慕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莫名再次想到了回家路上的冯木图。她看着一桃在自己的怀里微微挪动,依然酣睡,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个微小的圆形。这个圆小巧而精致,却漆黑一片望不见底,它呼吸着,充满生机和欲望。“都在生长。”一柳心里想。仔细端详着妹妹的脸,发现她的额角有一块很小的淡褐色胎记,她意识到“她先来,我再走,这样你们至少不会把我当成她了。”
暴雨过后的落日格外凄艳,透过菱形的窗棱将橘红色的余光打在病房四壁和一柳的脸上,像是充满祝福的牢笼。她抬头看着满天红光,又看着自己手里的毛一桃,悄悄地叹了口气,皱起眉头。“祝你活下去啊,小桃,你要活下去啊。”她想不到比这更好的祝福,她决定要祝福她,只好祝她真正地活下去。活在最普通的透明的空气里,踩在土壤上,允许时间渗透进皮肤,区别每一朵月季花的颜色和形状,吃桃子的时候不要把桃核咽下去,柳絮漫天的时候带好口罩。
像是通知时日将近,小护士再次走进她的房门,笑盈盈地对着这糅杂着各类感情的一家四口说:“一柳,今天要早点休息,不要再说很多话了,多躺一会。”话音落,父亲从一柳的怀里抱过毛一桃,婴儿啼哭起来。婕示意他先把毛一桃抱走。父亲匆匆哄着一桃走出了房门,一柳看着她桃色的襁褓,心想大概这就是生离死别了吧。
“难道真的无法想信我能挺过明天吗?”她看着父亲跟自己告别的身影和婕匆匆收拾床铺的样子,感到无法言说的悲哀。她像个唯一看见世界真相的哑巴,在绞刑架上等待含冤而死。
这是最后的夜晚,一柳看着太阳渐渐沉默,知道了黑夜真正的滋味。
第二天一早,天气晴朗。窗外的一切都明媚而清澈,偶有几只麻雀站在稀疏的枝叶上随意啼叫,一柳看着窗外纯粹的空气颜色,一滴眼泪轻巧地勾勒出颧骨的形状。
她躺在手术上,行将被推往手术室,眼睛最后看着窗外光影嬉闹。昨天一场大雨洗去了多余的尘埃,天是瓦蓝的。
“秋天真美啊。”<br></h3> <h3> 八
一柳死后,父亲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一桃,呆呆地望着她的脸,说不出一句话。一位着急的病人家属从他身后跑过去,不小心将父女撞倒在地。毛一桃大哭个不停,他在地上坐了很久,耳朵里充斥着毛一桃啼哭和妻子的撕心裂肺的哭号,一时间忘了站起来。
毛一柳最终还是被执以了极刑,开膛破肚。医生们打开她的身体,将眼光放在她的肺上,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起来。一颗弱小的树苗紧紧依附在她的肺里,微弱的根茎和枝叶牢牢地扎进她的肺叶,狠狠地扣住每一个缝隙。它像是一个婴儿无辜而贪婪地蜷缩着,用尽全力伸出触角来汲取这颗肺脏。医生们的手术刀悬在半空,失去了任何作用。他们根本无法从毛一柳的身体里把一棵柳树取出来,这棵柳树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众人放弃这棵柳树的同时,一柳也放弃了众人。<br></h3> <h3> 九
毛一桃很喜欢去幼儿园,也喜欢跟小朋友在院子里玩儿。她爱笑,胆子大,活泼得很,婕常常被她吵得头疼。眼下,四月里,柳絮漫天,婕给她戴上了厚厚的口罩,毛一桃被禁止出门玩耍,然而她对柳絮并不过敏,她喜欢追它们跑,一把抓在手里,再松开手让它们飘走,再一把抓回来,就这样反反复复,自己咯咯笑个不停。
“妈妈!”她从厨房跑出来,开始在家里乱跑,一不小心撞到了椅子上,有点疼,一下子不出声了。她站在原地,悄悄揉着膝盖,没过几分钟便又叽叽喳喳起来。她拿着餐桌上的照片摆来摆去,指着上面的人不停地问。
“这个是谁呀?”她拿起芬和外祖父的合影,“这是你姥姥。”婕麻利地收拾着女儿的小书包。
“姥姥呢?”
“姥姥丢了。”
“姥姥丢在哪里啦?我去把它捡回来!”
“小桃,快点吃!去幼儿园要迟到了。”
几年来婕脸上的皱纹多了许多,鬓角开始泛白。不知何时起她开始微微地驼背,大概是一柳消失之后,她天生的少女气息似乎一下子衰老了下来。
“那这个呢?”
“是姥爷。”
“姥爷呢?”
“睡着了。”
“都快八点了还不起床!真懒!”一桃轻巧地把相片放回原初,盯着毛一柳十七岁时唯一的一张照片看了好久。照片上的毛一柳正在给门前的花草浇水,微微有点凌乱的马尾垂在胸前。阳光刺眼,她抬起手来挡住头上的太阳,相片里笑得勉强。一桃终于还是拿起这张照片,大声地问“妈妈!这个姐姐是谁啊!”
“毛一桃,别磨蹭了,快点走,你想被老师批评吗?”婕说着便拎起一桃的书包套在她身上,微微皱着眉头,忍住眼泪。毛一桃想着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一下子就失去了对相片的兴趣,蹦蹦跳跳出了房门。婕回头看了看一柳的照片,转身把它摆到了高处。
隔着厚重的口罩,一桃费劲地大口喘气。婕看见她又在院子里玩柳絮,便赶忙把她赶到车里。她坐上驾驶座,却发现把包落在了客厅,便回过头嘱咐女儿:“小桃,你别乱动,妈妈马上就回来。”说着便下了车,赶忙往客厅里赶。
婕一消失,一桃便跳下车,跑到院门前的柳树下。一柳在门前插的柳条如今长成了挺拔的柳树苗,一桃喜欢这几棵树,时常跑来跑去。
一桃跑到院门口,突然发现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她脸上纹路纵深却依然保有光泽,谁都不知道芬到底是从哪里回来的。她靠着那棵树苗坐下,两只手安静地搭在膝盖上,一只手里攥着一个破洞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破旧的零钱。芬平静而慈祥地笑着,一如众多智慧的老人表现出的从容不迫。衣服很脏,可脸和手还是很干净,看得出整洁。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反反复复路过,在这条路上已经折返了许多回。突然他又折返回来,满脸讶异地盯着她,手里拿着一块零钱停在半空,愣愣地看着这位老人。
她丝毫不理会前来施舍的年轻人,笑着问一桃:“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桃,一桃,毛一桃!”一桃毫不畏惧地大声说。
“毛一桃?”她睁大了眼睛。
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扭过头看着他,说:“呀,你回来啦。”
芬依然平静地微笑着,靠在那棵柳树上,慢慢地说:
“看这柳絮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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