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新编 ——子君日记

霞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爱和悲伤，为涓生，为自己。
一年了，会馆里那间熟悉的小屋，一直静静地憩息在心底。羞涩地紫藤花在春风中，舞动飞扬。涓生的气息自由而充满热情，喜悦中又深藏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我怀抱着涓生借给我的书，宛若怀抱着一个个刚出生的婴儿。既欣喜万分，又唯恐略有差错，辜负了涓生的一片心肠。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我对涓生这样说时，我确想像娜拉那样。逃离我的没有亲情与温暖的家，飞向一个充满着自由和爱的天堂！

涓生送我出门，照例是相隔十多步远，照例是紧贴在玻璃窗上偷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我告诉自己不要畏惧，要像一个真正的勇士一样。我抬起头，目不斜视地走出门去。

　　那天，涓生紧握着我的手，他的一条腿跪在了我面前。

“子君，你可知道我的心里是爱你的？”
我一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不由得用手帕掩住了面孔。
“子君，你的心里，也是爱我的么？”
涓生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脸颊烫得像一团火。
我张皇地像一只破窗而入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急欲找个出口。却又惊又喜，迟迟不肯飞去。
不知为何，后来我竟是捂着脸哽哽咽咽地哭了。

每当夜阑人静，我总会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喜欢听涓生一遍一遍地对我重复那天的话。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相爱着。涓生和子君相爱着，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感到幸福和满足的了！

　　我们在吉兆胡同有了自己的小家。相比起我和涓生将要一起拥有的这个小家来，我卖掉的那些首饰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时，我常常一个人傻笑。以后，“子君”就变成“史太太”了，史涓生的太太。

黄昏，我在街口的林荫道上等待着涓生。
“子君，你来了！”
涓生从车上跳下来，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大而温暖。
我们亲密地说笑着，一起散步回家。
旁人大抵是嫉妒我们的，我看见他们异样的目光。
涓生和几个说三道四的朋友已经绝了交。
我的叔叔也是绝计不肯再认我的了。

“史太太”白天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比如照顾四只油鸡和小狗阿随。
有时，还会因为油鸡的事与房东太太产生矛盾。
“子君，你是怎么了？”涓生问我。他大约是感觉到我的不快乐了。
“没，没怎么。”我努力笑着说。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
我想起来，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一起散步了！

　　双十节的前一晚，涓生收到了局里的辞退信。
我近来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大约就是这预感了。
我恨那个造谣生事，让涓生失去工作的人。然而现在，我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我们来开一条新的路！”涓生开始充满热情地在灯下写求职广告。
涓生的热情，我好像很久不曾看到了。近来，每当我谈及过去，他总是支支吾吾的。大约他已经记不清，我们相爱那天，他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了。
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茫然不知所措。

阿随越来越瘦。
房东太太奚落的话语，也越来越刻薄。
涓生抱着阿随离开的时候，是那么毅然决然。以后，我将再也不能看见我可怜的阿随了。

油鸡们，也早已做了桌子上的菜肴。
可是，一切并未见好转。
我和涓生相对时，仿佛也只剩下可怕的沉默。
我甚至不再有勇气温习过去，但是有时我又忐忐忑不安地想要借此求证一番。当听到涓生支支吾吾的话语，看到他那躲躲闪闪的眼神时，我渐渐害怕了。

一整天，涓生都呆在图书馆里。
我一个人坐在窗前，静默在这冷冷的空气中。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样大无畏的豪言壮语，好像就在昨天才说过一样。
然而现在，我是多么地不安和恐惧。

　　“涓生，你近来很有些两样呢。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许我？”

我虽如此说，大约却仍是怀着一颗侥幸的心的。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我，我己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这些话，仿佛是我预料中的罢！我看见一只飞进窗口的蝴蝶，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涓生真的不再爱我了么？没有了涓生的爱，这样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而我是那么热爱这个家。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我所珍惜和热爱的。

我多么渴望涓生回转身来，多么渴望他重又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子君，我的心里是爱你的！”
可是，涓生再也没有回来。
那么，他果真是不再爱我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涓生说我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然而，我还能做什么事呢？近来，我甚至都未曾读过一本书。我只晓得与涓生相爱，只晓得做“史太太”了。
而现在，他竟要我毫无挂念地离开！

“李太太，请你告诉涓生，我的父亲来接我回去了。”
午后，我站在呼啸地北风中对着窗内的房东太太说。
尔后，我便一个人离开了吉兆胡同，离开了我和涓生的那个小家。
我的眼泪又来了。

　　“你还回来做什么？干脆死在外面算了！我没有你这样伤风败俗的女儿！”

我的父亲比以前更加冷漠决绝了。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一个我，活在他的家里。
我在众人的白眼和唾弃中逃离了那个家。
哪里都是一样的冷！

没有谁爱我，也没有谁需要我！我的存在，几乎是多余的。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我向荒无人烟的山坡上跑去。
我的围巾被风吹开，挂在树枝上。我的一只鞋子丢在荊棘丛中。

我万念俱灰地站在悬崖上。
只要纵身一跃，我就变成了一只没有烦恼的蝴蝶。
我的身体，仿佛已经开始摇晃。
“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呀？”

陡然间，仿佛一个声音响起在我耳边！一个女人懊悔的神情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不……”我大喊一声，跑下悬崖。

可是，我却被脚下的荊棘绊倒了。我跌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我在荊棘丛中醒来的时候，又饿又冷，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会死掉了。
这时，我看见一束亮光。
那亮光像是天上的星光，又像是远处的灯光。
“你是你自己的！”有一个声音从心底跳出来对我说。
那时，我的求生的欲望超越了一切。

是的，以前的子君已经死掉了。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我要寻一条生路，要活出自己的样子！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希望！

就像一个颓然倒下的人，突然看到了前面房屋里的烛光时一样！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拨开荊棘，朝着那束亮光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