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地毯佳作】聂隐娘

梅虹影

公元八世纪起,唐朝廷对于节度使的依赖日益严重,节度使本为地方军事长官,初以边境防御为务,却又逐渐含摄了赋税、民政以及其它方方面面的政治权力。确切言之,他们实为各行其是的封建军阀,对于朝廷所履行的责任不过徒有其名而已。 各节度使之间的斗争往往残暴而血腥。 我十岁生日后的那天早晨,春日阳光透过繁盛的槐枝,在府前路面的石板上洒下点点斑驳的光影。粗大的树枝指向西方,仿佛仙人的手臂,我攀到那枝上,伸手去够一串黄澄澄的槐花,心中冀盼着那微染了一星苦涩的甘甜滋味。 “小姐,布施否?” 我向下望去,见是位比丘尼。看不出她的年纪她面上并无皱纹,但乌黑的眼中却有一股坚毅之气,令我想起祖母。她剃过的头顶有浅浅绒毛,在和煦的阳光下闪耀着,犹如一轮光晕,灰色的袈裟十分洁净,但边缘却已褴褛。她左手擎起一只木钵,满怀期待地翘首凝望着我。 “你想来点槐花吗?”我问。 她微笑道:“我自幼至今,已有许久未曾尝过,自当欣然受之。” “你要是站到我下边来,我可以扔些到你钵里。”我边说边伸手去取背上的丝袋。 她摇头:“别人拿手碰过的花,我可就吃不得了沾染了太多这尘世的俗气。” “那你自己爬上来算了。”我话音刚落,便为自己的发作感到惭愧。 “要是我自己来摘,那可就算不得布施了,对么?”她话音里微带着一丝笑意。 “好吧。”我说。父亲大人一直告诫我,对出家人要客气。我们未必遵奉佛陀的教诲,但也犯不上去得罪那些鬼神,无论是僧是道,还是非僧非道的孤魂野鬼。“告诉我,你想要哪几串;我想办法摘来给你,又不拿手碰。” 她指向我栖身的粗枝下,一根纤细枝端的几簇花朵,花色比树上其余的槐花要浅上一些,说明味道也更甘甜。花簇摇曳于枝头,但那树枝也太过纤细了些,我根本没法爬上去。 我双膝悬绕在栖身的粗枝上,仰身向后,直至如蝙蝠般倒吊在枝头。这般颠倒看世界格外有趣,我毫不计较垂落的裙边正在脸旁拂荡。父亲大人每每见我如此行径,必定冲我大声怒喝,不过他生我的气向来不会太久,因为我尚在襁褓中时便没了娘亲。 我将双手裹在大袖宽松的褶皱间,试着去摘那几簇花。可我离她要的那一枝还是太远了些,那些洁白的花朵恰巧可望而不可即,撩得我心焦。 “要是太过麻烦的话,”那尼姑朝我喊道,“就算了吧,我可不想害你扯坏裙子。” 我咬住下唇,决心不理睬她。我腹部和大腿上肌肉一紧一收,前后晃悠起来。向上荡至顶点时,我目测已然够高,便松开了绕在枝上的双膝。 我纵身扑入枝叶繁茂的树冠时,她要的那几簇花贴着我脸颊拂过,我用牙齿咔嗒一下便咬住了一簇。我手指抓住下方的树枝,全身重量压得那枝条一沉,我身子随之向上后摆,缓了下坠之势。一时之间,似乎那枝条倒还能承受得住我的重量,不过紧接着,我就听到清脆的噼啪一声,忽然便觉全身一轻。 我双膝在身下一盘,安然落入地上的槐树影里,毫发未损。随即我立刻向旁一滚,转瞬之间,缀满繁花的槐枝猛然砸落在我方才落地之处。 我起身若无其事地向那尼姑走去,然后张开嘴,将那簇槐花投入她钵盂中:“没沾上灰,你刚才只说不能用手。” 我们在槐树影中双腿盘起,结莲花坐,如寺中佛陀。她将朵朵槐花从梗上捋下:一半归她,一半归我。父亲大人时时会买些糖面人儿给我吃,相比之下,槐花的甜味要淡些,不似那么甜得发腻。 “你天赋异禀,”她说,“会是个好贼。” 我愤然看着她:“我乃将军之女。” “是么?”她说,“那你已然是贼了。” “你说什么?” “我行过千里路,”她说,我看看她的赤脚,那粗糙的脚底结满老茧,“我见过农夫们在田地里忍饥挨饿,而大人们却谋划着扩充军队。我见过大臣将军们就着象牙盏饮酒,在绢轴上尿洒龙蛇,大书特书,而孤儿寡妇们却整整五日只能以一碗白饭充饥。” “总不能就因为我们有钱,便把我们当贼呀。我父亲效命于魏博节度使大人,荣耀显赫,尽忠职守。” “在此娑婆苦海中,无人不是贼,”那尼姑道,“荣耀和忠诚算不上德行,只是窃取不休的借口罢了。” “那你岂不也是贼?”说这话时,怒火烧得我脸颊发烫,“你受人布施,不劳而获。” 她点头道:“如是,如是。佛陀教诲我等,尘世虚幻,若不就此看破,必定沉沦苦海。如若我等命中注定皆须做贼,倒不如做个妙贼,谨遵超世之规。” “那你有何规?” “弃伪善之德,言出必行,有诺必践,不增不减。炼我之才,标举于世间暗夜,为作明灯。” 我大笑道:“贼师父,你有何才?” “我窃人性命。” 柜子里漆黑温暖,弥漫着一股樟脑气味。借着柜门缝隙里透进的微弱亮光,我用被褥裹在四周,围成一个安适的小窝。 卧房门外,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每当其中一名兵士转弯时,盔甲和宝剑便铿锵作响,这标志着时间又流逝了片刻,而我离早晨又近了些。 那位比丘尼与我父亲的对话在我脑海中重又响起:“把她交给我,我要收她为徒。” “我佛慈悲,在下受宠若惊,却不得不辞。小女之位乃在其家,常伴为父左右。” “要么你心甘情愿把她交给我,要么我只好擅自将她带走。” “你这话是在以绑架相要挟吗?你可知我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我宅中有五十名武士守卫,为护幼主不惜性命。” “我从不要挟于人,先行告知罢了。即便你把她藏进铁柜,缠以铜链,沉入海底,我要带走她也一样易如反掌,便如我以此匕首,断汝胡须。” 耀眼的金铁之光冷冷闪过。父亲拔剑,剑锋摩擦着剑鞘,其声刺耳,令我的心随之一绞,胸中砰然狂跳。 但那比丘尼已然不知所踪,徒留斜斜日光中,几茎割落的灰白胡须飘摇而坠。父亲愕然失措,抬手按在腮边,方才匕首贴着皮肤掠过之处。 胡须落地;我父亲也放下了手。他脸颊上露出一块光秃秃的地方,颜色灰白,如清晨阳光下路面的石板。没有见血。 “女儿别怕。今夜我会将卫兵数量增至三倍,你亡母在天之灵也当守护你左右。” 可我怕,我还是怕。我想起尼姑头顶上的那圈光晕,我对自己浓密的长发甚是喜爱,丫鬟们说,我这头发跟我母亲十分相像,她每晚临睡前都要百梳不厌。我可不想自己脑袋也被剃秃。 我想着尼姑手里那道兵刃的寒光,快得连看也来不及看清。 我想着父亲的胡须飘然落地的情形。 柜门外,油灯的光闪了一闪。我连忙爬到柜子一角,紧闭双眼。 四周无声无息,唯有一股不知哪里吹来的轻风,柔柔拂过我脸颊,轻如飞蛾扑扇的翅膀。 我睁开眼来,一瞬之间,我不明白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何物。 我面前大约三尺开外,悬浮着一个椭圆形物件,大小同我前臂相仿,形如蚕茧,宛如一片剥裂的碎月般闪闪发光,它发出的光芒毫无温度,亦无阴影。我看得入神,便爬近了一些。 不对,称之为“物”并不太确切。它泼溅出的冷光如融冰一般,带出的那股微风撩起我的发丝,在我颊边拂动。称其为物,倒不如说它是无物,是这朦胧阴暗的柜中一道罅隙,一种反物,消尽黑暗,转暗为明。 我只觉口干舌燥,努力咽了口唾沫。我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抚摸那光芒。犹豫半秒之后,我摸了上去。 或者不如说摸不上去。既没有灼肤的滚烫,也没有彻骨的冰寒。我手指触及之处,一片空空如也,这确证了我此前的感觉:这是种反物。我的手指也并没有穿过它,再从另一边探出来,而仅仅是消失在那团光芒中,就仿佛我正将手伸进空中的一个孔。 我猛地缩回手,晃动着手指,看看有无异常。目之所及,似乎并没有任何损伤。 一只手从那道裂隙中伸出来,攥住了我的手臂,将我向那团光芒中拉去。我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耀眼的强光便晃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周身只余坠落的感觉从一棵高入云霄的槐树树巅跌落,朝着永远也到不了的地面跌去。 山峦如岛,浮于云海中。 我试过寻找下山的路,却总在雾气空蒙的林中迷途。只要往下走就好,往下,我告诉自己。但雾气却变得浓稠,直至成为有形有质的实体,无论我如何用力推搡,云雾之墙都决不退让。于是我别无选择,只好坐倒在地,浑身颤抖着,将头发上凝结的水雾拧干。有些地方是被我的泪水打湿的,不过我却不愿承认。 她从雾中化现而出,一言不发,招手示意我随她回到山上;我遵命而行。 “你不太会藏呢。”她道。 我并未答话。既然将军府上虽有高墙拱卫、兵士把守,她也仍能从府中柜里将我偷来,那么我想,不管躲到哪里,我也都躲不过她了。 我们从林间走出,回到阳光普照的山顶。倏忽一股疾风从我们身畔刮过,风卷落叶,倾泻下一阵金红骤雨。 “你饿不饿?”她问我,话音里并无不善之意。 我点点头,她的语气不知为何令我解除了戒备。父亲从来不会过问我饿没饿,我时而也会梦到母亲在给我做早餐,有新鲜出炉的馒头和发酵的豆子。从比丘尼将我带来此地,至今已有三日,我还什么也没吃过呢,只在林中摘了些酸酸的浆果,从地里掘了点苦涩的块根。 “随我来。”她说。 她领我踏上崖壁表面开凿的一条曲折小径。小径极窄,我根本不敢下望,只是曳步而行,脸和身体都紧紧贴在崖壁上,双手箕伸,紧紧攥住一根根摆荡的藤蔓,仿佛一只壁虎。而那位比丘尼却大步流星走在小径上,如履长安之大道,每到转弯处,她都会停下来,耐心等我赶上。 头顶上方,我隐约听到金铁交击的叮铛声响。我将双足死死扎在小径低凹处,又试了试双手攥住的藤蔓,确信藤条牢牢长在山崖之上,这才抬头向上望去。 那是两位妙龄少女,年约十四,正在半空中以剑相搏。不对,“相搏”似乎并不能准确形容此情此景,她们的一举一动倒更似曼舞。 其中一女身穿白衫,左手握住一根藤蔓,双足向悬崖下一跃。她从崖边荡开,划出一道宽阔的弧形,双腿在体前伸出,仪态优美,让我想起庙宇中画卷上的飞天高居云端那些飞动的洛神。她右手的宝剑在阳光下闪烁着,仿若天空的碎片。 她剑尖逼近悬崖上的对手时,另一女子便松开攀附的藤蔓,径直上跃。黑袍在她身周猎猎舞动,似一只巨蛾的翅翼,她上升之势渐去渐缓,待跃至升无可升之处,去势已尽之时,便反身一扑,翻了个筋斗,如鹰隼般俯冲而下,直取那白衫女子,执剑之手前伸如鹰喙。 锵! 双剑剑尖相击,半空中亮起一点火星,如迸溅的烟火。黑衫女子手中之剑弯作新月形,缓了她下落之势,直至倒立于半空中,仅凭对手的剑尖撑起全身重量。 两女各自抬起另一只空手,伸掌击出。 砰! 一记脆响在空中回荡不绝。黑衫女子落地,立于山峦之上,脚腕上敏捷地缠了根藤蔓,好将身形与山崖相接。白衫女子那弧形的一荡已告完成,重回山石之上,似宁静池面蜻蜓点水一般,再度跃起,复又出手。 我在旁观战,看得如醉如痴,只见悬崖峭壁上,藤蔓网罗间,二女持剑追逐、躲闪、重击、佯攻、拳打、脚踢、猛劈、滑移、翻滚、疾刺,既不遵重力之规,亦无视死神之险,脚底千仞之下,层云激荡。她们轻灵如鸟,掠过摇荡竹海;疾似螳螂,越过露水斑驳的网,仿若茶馆里声音沙哑的说书人低声耳语的传说中,那些神仙中人一般,难思难量。 而且,我留意到她们二人都蓄着满头浓密飘逸的美发,心中一松。看来,要做这比丘尼的徒弟,说不定无须剃头。 “过来。”比丘尼招招手,我便顺从地走到曲径转折处,那座突出半空的小小石台之上。“我看,你是真饿了。”她打量着我,语音中略带一丝笑意。我大窘,忙将嘴合拢方才见那二女对搏委实太过震撼,我此刻依然大张着嘴。 我们所立之处远远高出云端之上,身畔狂风呼啸,我此生中所知的那个世界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边,”她指向平台尽处一堆淡粉色桃子,每一个都约摸有我拳头般大小。“这些都是山中所居的百岁老猿从云深之处采来的,那里的桃树吸取了上天之精华,吃上一个,你便可整整十日不饥。你若是渴了,既可饮藤上露水,也可饮洞中山泉,此洞便是我们的宿处。” 相搏的二女已从悬崖上爬下,来到我们身后的平台上,两人各自拿了一只桃子。 “小师妹,我会带你去你睡觉的地方。”白衫少女道,“我叫精精儿,若是你怕听夜里那些狼嚎,你可以爬到我床上来。” “像这颗桃子这么甜的东西,我保证你这辈子从没吃过。”黑衫少女道,“我是空空儿,我跟师父学艺的时间最长,这座山上所有的果子我都认识。” “你尝过槐花吗?”我问她。 “没有,”她说,“兴许哪天你可以叫我开开眼。” 我咬了口桃子,那滋味甜得无法形容,入口即化,仿佛纯以冰雪凝成一般。可这一口才刚咽进肚子里,凭藉其中营养的热力,腹中顿觉暖烘烘的。我相信这颗桃子真能让我撑上十日,不管师父跟我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你为何收我为徒?”我问师父。 “因为你有天分,隐娘。”她说。 我想那就是我现在的名字了,隐娘。 <h3>“但天分还须加以雕琢,”她又续道,“你是愿做无尽东海泥里沉埋的珍珠,还是愿朗耀俗世,唤醒那些终生浑浑噩噩之人?” “教我像她们那样飞、那样战吧,”我说,一边舔着手上沾染的香甜桃汁。我要变成一个伟大的贼,我心中暗道,我会把自己的性命再从你手中偷回。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远方天际,落日已将层云染作一片海洋,金光晃耀,鲜红如血。 六年后。 驴车的车轮吱嘎停住。 师父猝不及防地将我双眼所蒙的眼罩摘下,扯出我耳中塞的丝绸。我挣扎着,努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耀眼阳光和海水般涌入的嘈杂声音驴叫声、马嘶声、民间戏班子发出的铙钹锵锵和二胡哀叹声、装货卸货的砰砰撞击声、歌声、吼声、讨价还价声、笑声、争辩声、高谈阔论声,交织成一段繁华市井嘲哳曲。 黑暗中晃晃悠悠一路行来,我尚未平复,师父已然跳到地上,将毛驴系于路边桩上。我们此刻正身处某座州府之中,除此以外,我别无所知这点确凿无疑,即便还蒙着双眼,我也心中了然,鼻端上百种各异的气味早已昭然若揭:炸油条味、冰糖苹果味、马粪味、异域香水味可我却说不清究竟置身何地。我竭尽全力,试图听清身畔这座熙熙攘攘的城中人们的只言片语,但他们所讲的方言我并不熟稔。 路过我们车旁的行人躬身向师父施礼,口诵佛号:“阿弥陀佛。” 师父便也抬起单手,立于胸前,躬身还礼,报以佛号:“阿弥陀佛。” 无论指此为大唐何地,都无不可。 “我们先用午饭,随后你可在那边客栈休整。”师父说。 “那我的任务呢?”我问时心中紧张。自从师父将我从家中带走后,这还是我初次下山。 她望向我,神色复杂,半是怜悯,半觉好笑:“就这么心急?” 我咬住下唇,并未作答。 “何法何时你可自定,”她语调宁定如无云天空,“我第三晚再来。愿你大有斩获。” “双眼睁开,四肢放松。”她说,“我教过你的东西一点一滴都要记得。” 师父已从邻近的山峰上召来了两只雾鹰,每只身形大小都与成年男子相仿。鹰爪探出如铁刃,利喙弯曲狠厉,如精钢闪烁。双鹰在我头顶盘旋,交替在云雾中旋出旋没,鸣声尖锐,悲切嘹亮。 精精儿递给我一柄长约五寸的短刃,若欲完成师命,凭借此刀似还相差甚远。我手指握住刀柄,手簌簌发抖。 “眼中所见并非全部。”她说。 “留意那隐藏不见的。”空空儿补道。 “你不会有事的。”精精儿说着抱抱我的肩。 “世间尽是看不到的实相投下的幻影。”空空儿说。然后她向前一步,对我耳中低语,呼出的热气拂在我颊边:“我后颈上至今仍有与鹰相搏时留下的一道疤痕。” 她们二人随即退后,隐入雾中,只留我孤零零一人应付那两只猛禽,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上方的藤蔓间传来。 “我们为何而杀?”我问。 双鹰轮番猛扑而下,作势虚击,试探着我的防御。我条件反射般跳开,挥舞匕首格挡。 “当今乱世。”师父答言,“封疆大吏人人野心勃勃,原本誓要庇佑一方百姓,却掠尽了民脂民膏;本是牧人,却化身群狼,捕羊群而自食。他们横征暴敛,直到府中每一堵宫墙都金银闪闪;他们强召壮丁,直到军队汹涌如黄河之水;他们耍尽阴谋诡计,在地图上重划疆界,仿佛国家不过是一盘散沙,而万民不过是沙盘上一群蝼蚁,胆战心惊,匍匐爬行。” 双鹰之一转身向我俯冲而来。这回是动了真格,不再是试探。我蹲下身,摆出守势,右手擎刀护住面门,左手支地稳固身形。我双眼紧盯着那只鹰,任由周遭一切淡入背景之中,只余那锐利的鹰喙和鹰爪上夺目的反光,仿佛夜空中的群星。 那只鹰影影绰绰出现于我视野之中。一阵轻风擦过我颈后。那猛禽探出利爪,扇动双翅,企图在最后一刻减缓俯冲之势。 “都督将军们孰是孰非,谁堪品评?”她问道,“男子勾引主上夫人,兴许是为伺机接近暴君,报仇雪恨。女子替农民向恩主讨要米粮,兴许却只为成就自己的野心。我们生逢乱世,若要合于道德,便只能不问是非。诸侯雇我们袭击仇敌,而我们赴命时义无反顾、赤胆忠心,如弩箭般精准夺命。” 我正待从蹲伏处一跃而起,向那鹰一刀扎去,恰在此刻,我忆起了师姐们的言辞。 “……眼中所见并非全部……我至今颈后犹有一道疤痕。” 我往地上一倒,向左一滚,躲过了从我身后悄然飞近的另一只鹰,那利爪距我不过数寸。片刻前我头颅所在之处,那鹰恰与先前那只撞个正着,仿佛潜水之人在潭面与倒影相遇。双鹰拍动羽翼缠作一团,一阵怒啸响起。 鹰翎零落如暴雨,我持刀猛刺而入。一、二、三,我狠戳了三刀,疾逾闪电。双鹰跌落在地,撞到地面时翅膀扭曲。鹰喉上干净利落的刀口中,鲜血汩汩而出,于石台上聚成一汪血泊。 我肩上也有血迹渗出,是方才在石上那一滚之际,被粗糙的石面蹭破了皮肤。可我还活着,而我的敌人却死了。 “我们为何而杀?”我再问,嘴里还因方才的厮斗喘着粗气。我曾杀过野猿、森林豹和竹林虎,但时至今日,还以击杀这对雾鹰最为艰难,堪称刺客技艺之巅。“我们为何要甘做权贵的鹰犬?” “我们犹如冬日暴雪,落在白蚁蛀空的屋顶。”她说,“惟有加速催动旧的衰亡,才能引来新的再生。我们为这倦世报仇雪恨。” 精精儿和空空儿从雾中现身,往鹰身撒上化尸粉,又为我包扎伤口。 “谢谢。”我悄声道。 “你还得再多练练。”精精儿说,不过语调和善。 “我得让你活着呀。”空空儿的眼睛淘气地闪着光,“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弄些槐花的,还记得吧?” 一弯纤薄的新月,悬在节度使府邸外的古槐树巅,更夫的更声正敲子时。街巷之上,影浓如墨,我的丝绸绑腿、束腰夜行衣和蒙住口鼻的蒙面布巾也与这墨夜一般颜色。 我倒挂在墙头,双脚勾住墙顶,身体紧贴平坦的墙面,仿佛一根攀墙的爬藤。两名沿路巡逻的兵丁从我下方经过。即便他们抬头看了,也会以为我不过是一团影子,或是一只沉睡的蝙蝠。 他们刚走,我便弓起脊背,翻上墙顶。我沿着墙头攀爬前行,静逾灵猫,来到正对院内正殿屋顶之处。我蜷起的双腿一弹,一跃间便已飞身而过,上了微翘的殿顶,与片片屋瓦合而为一。 要想闯入守卫森严的府邸,若论隐秘,自然有远甚于此的办法,不过我情愿留在这世间,夜风绕体,四下里能听见夜枭远远啼鸣。 我小心翼翼地撬起殿顶一块琉璃瓦,从缝中往下窥探。透过殿顶之下铺设的格栅,我望见一间灯火通明的殿宇,以石板铺地。一位中年男子坐在殿内尽东头一座高台之上,目光专注,正凝视着一叠纸,缓缓翻动纸页。我见他左腮有一块蝶形胎记,颈上围了个玉质项圈。 他便是我要刺杀的那名节度使。 “你若窃得他性命,便可出师。”师父说,“这是你要过的最后一关。” “他所犯何事,其罪当诛?”我问。 “这有何干?我一位救命恩人要他性命,而且所付不菲,这便足矣。我们放大野心与争斗之力,只谨守一己之规。” 我在殿顶匍匐而行,双掌双足稳稳滑过片片琉璃瓦面,悄无声息师父曾训练过,令我们在三月谷中湖面滑行,那时春冰甚薄,即便松鼠有时也难免掉入湖中溺毙。我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感觉敏锐如匕首锋刃。兴奋中又微杂着一丝哀伤,如同画笔在一张新纸上落下的第一笔。 此时我正位于节度使坐处正上方,再度撬起一块瓦片,又撬一块,直至撬出一个洞口,大小可容我钻身而入。接着我从囊中取出飞爪爪身已然涂黑,以免反光抛向屋脊顶端,让爪尖牢牢勾住,然后将丝绳缠在腰间。 我透过殿顶洞口下望。节度使仍在方才的位置,对头顶的致命危险毫无察觉。 片刻之间,我竟生出幻觉,仿佛自己重又置身于家门前那株大槐树上,透过摇曳树叶间的小孔,正望向我的父亲,不由心中一痛。 但这幻觉转瞬即逝。我正准备如鱼鹰般纵身穿洞而入,割断他的咽喉,剥掉他的袍服,把化尸粉撒遍他全身;然后,趁他还躺在地面石板上,身体仍在抽搐之时,我便已返身重回殿顶,逃之夭夭了。等仆役们发现他的残躯时料想除了具骨架也所剩无几了我早已飘然远逝。师父会宣布我顺利出师,我会与师姐们平起平坐。 我长吸一口气,将身体盘起。为了此刻,我已训练了六年。我已准备就绪。 “爹爹!” 我按兵不动。 帘幕后钻出的男童年约六岁,头发编成利落的冲天小辫,仿佛公鸡的尾羽。 “你怎的还没睡?”男子问道,“乖,回去睡觉。” “我睡不着。”男孩回答,“我听到声响,还看到院墙上有个黑影在动。” “不过是只猫罢了,”男子道。男孩似乎并不相信。有片刻工夫,男子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后道:“好吧,过来。” 他将身旁矮几上的那叠纸放到一旁,男孩爬上了他大腿。 “影子有何可怕。”他口中说道,随即便逆着灯光擎起双手,比出一连串手影。他教那孩子如何比划蝴蝶、小狗、蝙蝠和蜿蜒的龙。男孩嬉笑起来,比出一只小猫,追逐着父亲的蝴蝶,一猫一蝶在大殿那扇扇纸窗上移过。 “影随光而生,也逐光而灭。”男子停下手指,不再摆动,任由双手垂到身侧。“去睡吧,孩子。早上你能在园中追赶真的蝴蝶。” 男孩耷拉着眼皮点点头,悄然离开。 殿顶之上,我迟疑未决。男孩的笑声在我心中萦绕不去。从家中被偷走的女孩能将另一个孩子的家人偷走么?这是否算伪君子的道德宣言? “谢谢你等到我孩儿离去。”那男子道。 我身形一僵。殿中除他之外再无旁人,而他话声又太过响亮,绝非自言自语。 “我不愿高声叫嚷,”他说话时,双眼仍盯在那叠纸上,“你下来会方便些。” 我耳中心跳声如雷鸣。我得立刻逃走,这多半是陷阱。我若真下去,他兴许早已埋伏了卫士,抑或殿中地板之下有什么机关,会将我擒住。虽则如此,他那话音却自有一股威严,迫我遵照而行。 我穿过殿顶孔洞,落入殿中,系在飞爪上的丝绳在我腰间缠了几圈,减缓我下坠之势。我在台前飘然落地,静若片雪。 “你如何得知?”我问他,我脚下的砖石并未弹开,现出大张的陷阱;帘幕之后也并没有涌出卫士。但我双手仍紧紧攥住丝绳,双膝随时准备弹跃而起。他若果真毫无防备,我仍旧可以完成师命。 “孩童的耳力敏于父母,”他说。“且我夤夜读书之时,久已习于手影之戏,聊以自娱。殿顶之上若无新孔,此殿内灯火平素闪动几分,我早已熟知。” 我点点头,下次须得引以为戒。我右手一动,握住后腰上鞘内的刀柄。 “陈许节度使卢氏心怀不轨,”他说,“对我治下疆域觊觎已久,正欲将其间富庶之地的青年男子强行充入军中。若你将我击倒,那便再无他人可阻他登上长安帝位。他的叛军席卷全国之日,必将令百万生灵涂炭,数十万幼童将沦为孤儿。无数冤魂将游荡于野,永无宁日,尸身为走兽所噬。” 他所说的数字浩繁,如同黄河浊流之中漂浮的无数沙粒,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道:“他曾救过一回我师父性命。” “所以你就对她言听计从,除此之外,一切尽皆视而不见?” “这世间已然烂透了,”我说,“我自有我的职责。” “我不敢说双手从未染过鲜血。兴许这便是妥协之过。”他叹气道,“那你至少能否容我宽限两日,将一应事务处理停当?我儿出生之日,拙荆早已辞世,我需得先将他安排妥善。” 我紧盯着他。那孩子的笑声我无法视为幻影。 </h3><h3><br></h3> <h3>我心中想象着节度使召来数千兵丁,将府邸团团围住;想象他藏身于地窖中,颤抖如秋叶;想象他身在大路,离城而去,一次又一次快马加鞭,如同绝望的悬丝傀儡一般愁眉苦脸。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说道:“两夜后,我仍会留在此地,孤身一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人之将死,许诺还有何价值?”我驳斥道。 “与刺客之诺半斤八两。”他答。 我点头跃起,飞身攀上悬垂的绳索,如在山中攀援崖上藤蔓一般迅捷,随即穿过殿顶孔穴,消失不见。 我并不担忧节度使逃跑。我训练有素,无论他逃到何方,都能将他捉住。我宁可给他机会,花些时日与小儿告别;这样做似乎没错。 我在城中集市上闲逛,沉浸在炸油条和焦糖的香味中。回想起六年间不曾尝过的食物,我不由腹如雷鸣。餐桃饮露或许净化了我的精神,但肉体却仍渴望尘世的香甜滋味。 我操着一口官话跟摊贩们交谈,至少其中一部分人的官话水平还算过得去。 “那一个做得可真是精巧。”我望着签上一个将军模样的甜面人道,那面人身披一件鲜红色戎装披风,是以红枣汁浇成,令我垂涎三尺。 “您可想尝尝?”小贩问我,“新鲜得很呢,小姐,我今早才刚做的。里头填的是莲蓉。” “我没钱。”我歉然道。师父给我的钱只够住店,还给了我一个干桃子充饥。 小贩上下打量着我,似乎下定了决心:“听您口音,我猜您不是本地人吧?” 我点点头。 “背井离乡,想在这乱世中求得一方安宁之地?” “差不多吧。”我说。 他点点头,似乎一切皆已了然。他将塑了面人将军的那根签子递给我:“那就送你了,你我都是流浪,同病相怜。要说安家,这儿算个好地方。” 我接了他的礼物,向他道谢:“你从哪儿来?” “陈许。卢节度使的人来我们村抓壮丁的时候,我抛下家中田地逃走了。我早已没了父亲,半点儿也不想再没了命,白白给他那披风上增光添彩。那个面人就是照着卢节度使的模样做的,看着客人们把他的脑袋咬下来,我心里就高兴。” 我笑起来,按他说的,一口咬掉了面人的脑袋。甜面人入口即化,香喷喷的莲蓉随即渗出,很是美味。 我在城里大街小巷地转悠,一口一口细细品尝着那甜面人的滋味,一边聆听从茶馆门中和经过的马车里随风飘来的零散对话。 “……我们为何要送她到城里那一头去学跳舞?……” “这种骗局,县太爷可不会善罢甘休……” “……我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还活蹦乱跳呢……” “……你怎么会知道?他说什么了?告诉我,妹妹,告诉……” 生命的律动在我四周流淌,仿佛我在藤条间飞荡时,山峦上的那片云海,将我漂浮而起,令我心潮澎湃。我想着本该杀掉的那个人说过的话: “他的叛军席卷全国之日,必将令百万生灵涂炭,数十万幼童将沦为孤儿。无数冤魂将游荡于野。” 我想着他的儿子,还有那空荡荡的大殿墙上轻快掠过的道道影子。在这尘世乐声中,我心中不知何物正悸动不已,这乐声既尘俗,又超凡。河水中打转的颗颗沙粒化作了一张张人脸,或笑或泣,或盼或梦。 第三夜,新月略厚了些,夜风略凉了些,远处夜枭的哀鸣声更觉不祥。 我照上次那样攀上节度使府邸的院墙。卫兵巡逻的方式并无改变。这一回,我蜷伏得更低,也比上次更悄无声息,在仅如树枝般细窄的墙头和高低不平的瓦面上移动。我又重返上次的位置,撬起一块两天前归位的殿瓦,眼睛抵在缝隙处,挡住气流,心中料想随时会有蒙面卫士自暗处跳出,猛然发动机关。 无须担心我早有准备。 但既无人高声示警,也没有铜锣铿锵。我下望向灯烛辉煌的大殿。他仍坐在上回的地方,身畔几案上摆了一叠纸。 我凝神细听,留神孩童的脚步声响,却是寂然无声。那孩子已被送走了。 我仔细审视殿中那男子身下的地面,见地上撒满稻草。我初觉一阵困惑,随后才省悟过来,此乃与人为善:他不愿鲜血污了地上砖石,这样无论到时谁来收拾这副残局,都能轻松一点。 男子盘腿结莲花坐,双目紧闭,笑容安详,仿若一尊佛像。 我轻轻将殿瓦放回原处,消失在夜色之中,如一阵轻风。 “你为何无功而返?”师父问。师姐们立于她身后,如两尊罗汉守护师尊。 “他那时正与孩童嬉戏。”我紧紧抓住这个解释不放,如同万丈深渊上飘摇的一根藤蔓。 师父叹气道:“今后再遇上这般情形,你便先杀了那小儿,以免再分心。” 我摇头。 “这是诡计,他在利用你的同情。世间权贵皆是舞台上的伶人,其心如影,深不可测。” “或许如此吧。”我道,“不过,他仍是信守诺言,甘愿死于我手下。我相信他所言其余诸事或许也是实情。” “你焉知他不像他中伤之人一般心怀不轨?你焉知他此时为善,不是为了日后作恶时变本加厉?” “日后如何,谁能得知?”我道。“这屋子兴许已是烂透了,可我不愿做那只手,令其轰然倒塌,砸到那些只求一方安宁的蝼蚁。” 她紧盯着我:“那你置忠信于何地?置遵奉师命于何地?置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于何地?” “我注定并非窃人性命之辈。”我道。 “天分如此之高,”她顿了顿才又道,“竟白白荒废。” 她那音调令我不寒而栗。我再望向她身后,发觉精精儿和空空儿已然不见。 “你若走了,”她说,“便再也不是我徒儿。” 我看着她不见皱纹的光洁脸庞和并无恶意的双眼。我想起初学艺时,从藤蔓上掉落之后,她为我包扎伤腿;想起那次我着实力不能支时,她为我驱走竹林熊;想起那些夜晚,她将我抱在怀中,教我如何看透世间纷纭幻象、勘见实相。 她的确将我从家中带走了,但她也是我身边最似母亲的那个人。 “别了,师父。” 我蹲伏于地,复又一跃而起,如腾空猛虎,如蹿高野猿,如飞逝鹰隼。我猛然冲出客栈窗外,一头扎进如海夜色。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道。 男子点点头,似乎全然在他意料之中。 “我师姐就是人称闪电之心的精精儿和妙手空空的空空儿被派来完成我未竟之事。” “我这就召集卫士。”他站起身道。 “那无济于事。”我告诉他,“即便你躲在海底大钟之内,精精儿也能盗你魂魄,空空儿的本事更是出神入化。” 他微笑道:“那我独自应付便是。谢君示警,免得我手下的人白白送死。” 夜色之中,隐约传来一阵锐鸣,仿佛远处群猿怒号。“来不及解释了,”我对他道,“将你颈上红巾给我。” 他依言给我,我随即将那红巾系在腰间。“你一会儿所见之事似乎无可理喻,但无论发生何事,你都得牢牢盯着这条红巾,与它保持距离。”<br></h3> <h3>怒号声渐高渐响,似是周遍四方,又似无所从来。精精儿已至。 不待他再问,我已在空中撕开一道裂缝,钻身入内,从他眼前消失,只留那鲜艳的红巾尾梢垂荡在后。 “将空间想作一张纸,”师父曾说,“这纸上爬动的蚂蚁只知长宽,不知其高。” 我看着她在纸上勾勒出的蚂蚁,满心期待。 “此蚁畏于危险,在周围筑起一堵墙壁,以为如此防卫固若金汤,定能保其平安。” 师父在蚂蚁四周绘出一道圆圈。 “但此蚁却有所不知,头顶正悬着一柄利刃,并非此蚁世界之物,蚁不能见。若要保它不受此隐蔽方向袭来的一击,它所筑之墙毫无用处。” 她将匕首向纸掷去,将画中蚂蚁钉落在地。 “隐娘,你或许以为这世间唯有长、宽、高之三维,其实却不然。你此生便如这纸上之蚁,而实相之奇妙远甚于此。” 我从空间之上的空间中冒出,空间之内的空间,隐蔽空间。 万物都重获了崭新的维度墙壁、地砖、摇曳的火炬、节度使惊愕的面孔。仿佛我揭下了节度使的皮肤,展露出其下掩藏的一切:我看见他跳动的心脏、蠕动的肠子、在他透明血管里奔流的鲜血、闪闪发光的白骨,还有骨中充盈的柔软骨髓,宛如红枣汁浸染过的莲蓉。我看见每块石砖里闪耀的每一粒云母;我看见每团火焰里舞动的上万个神仙。 不,还不够准确。我找不到适合的言辞来描述我所见的一切。我看到的是万物同时显露出的千万亿层,犹如一只蚂蚁,平生所见唯有眼前的一根线,突然间被从纸页上拈起,才发觉了一个完美的圆形。这是以佛眼而观,解悟了因陀罗网的不可思议,此网将蚤爪上极细微尘与散落夜空的无数群星汇成的浩荡星河相连。 多年以前,我师父便是这般穿透了我父亲府中的道道墙壁,避开了我父亲的队队兵丁,从紧闭的柜中将我捉走。 我看见精精儿的白袍渐行渐近,轻摇款摆,犹如深海中闪烁的水母。她一面逼近,一面长啸,那一道啸声嘈嘈刺耳,人还未至,便已令她的待宰羔羊心生畏惧。 “小师妹,你在此做甚?” 我举起匕首:“求你了,精精儿,请回吧。” “你一直有点太过桀骜。”她道。 “你我曾经分桃而食,共山中冷泉而浴。”我说,“你教我攀藤,教我采冰百合簪发。我把你当成亲姐姐一般。求你了,住手吧。” 她面露哀色:“不行,师父已允诺了别人。” “可还有比那更要紧的允诺,我们所有人此生都须遵守:从心所愿。” 她举起剑:“我视你如妹,所以准你动手攻我,我绝不还手。若你在我杀掉这节度使之前能击中我,我便离去。” 我点点头:“谢了。抱歉,你我二人竟要兵戎相见。” 隐藏空间自有其结构,由悬垂的细线织成,缕缕内蕴微光,隐隐闪耀。要在这空间中移动,精精儿和我得在一根根藤蔓间跳跃,沿一缕缕丝线摆荡,一边在这以星光与耀冰织就的晶格上攀爬、翻滚、旋转、侧倾、飞舞。 我在后猛扑,她轻松闪避。藤上搏、云中舞,她始终都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她滑移飘荡,姿态娴雅如天庭上仙。与她相较,我动作蹒跚笨重,全无半分灵巧可言。 她一面舞动避让,一面数着我递出的招式:“一、二、三四五……很好,隐娘,你练功果然没偷懒。六七八、九、十……”偶尔,要是我逼得太近,她便出剑轻轻格开我的匕首,一副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就像小睡的人拍走一只苍蝇。 她仿佛大发慈悲一般,身子一旋,让开了我,向节度使荡去。仿佛那柄悬在纸页上空的利刃,完全不在他目力所及之内,从另一个维度冲他落下。 我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祈盼自己离她够近,好令计划得以成功。 节度使眼看我垂在他那空间里的红巾迫近,就地一倒,打着滚躲开了。精精儿的剑刺透了不同维度之间的那道帘幕,于是在低维世界里,半空中闪出一道剑影,将方才节度使身前的几案劈得粉碎,随即又消失不见。 “咦?他怎能看见我靠近?” 我不待她想明白我的把戏,便举起匕首,疾风骤雨般一轮猛刺。“三十一、三十二三四五六……你还真是长进了……” 我们在大殿“上方”的空间中舞动没有合适的词语可形容这一方位精精儿每一追击节度使之时,我便设法紧靠她身侧,警示他隐蔽的危险。即便我拼尽全力,也始终无法沾上她分毫。我渐觉疲惫,身形渐缓。 我屈起双腿,再度跟在她身后荡去,但这一回我大意了,离殿墙太近,下垂的红巾勾在凸起的灯台上,将我拽落在地。 精精儿看着我大笑:“原来这就是你的办法!聪明啊,隐娘。可如今戏已收场,我便该动手领赏了。” 若是她现下攻向节度使,便再无任何示警。我已黔驴技穷。 红巾着了火,火焰在隐蔽空间中腾起,卷上了我的长衫,吓得我大叫起来。 精精儿连连疾跃三下,重返我身处的这道丝线,又急急脱下白袍,将我裹起,助我闷熄火焰。 “你没事吧?”她问。 火苗燎到了我的头发,灼伤了我几处肌肤,不过并无大碍。“多谢。”我说,然后趁她还来不及反应,猛地挥出匕首,自她白袍边缘割下一块布来。我刀尖并未停顿,继续前伸,划破了不同维度间的帷幕,那条白布随之飘落入凡世间,宛若残骸轻轻摇动着浮上海面。节度使从地上那一小块白绸边匆忙爬开,我们二人都看见了他那张错愕的脸。 “我击中了。”我说。 “啊,”她答道,“这可不算公平哪,是不是?” “即便如此,那也算数。”我说。 “这么说,你跌倒……也全是预谋好的?” “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我承认了,“你剑术远在我之上。” 她摇头道:“你怎能关心路人甚过师姐?不过我说话算话。” 她向上攀去,如飞升洛神般滑翔而逝。遁入夜色之前,她转过身,最后望了我一眼:“此去便是永诀了,小师妹。你割断我衣袍之时,你我已定然恩断义绝。愿你寻得心之所愿。” “后会无期。” 她随即离去,一路长啸。 我爬回凡间,节度使匆匆向我奔来:“简直令我胆战心惊!这是何等法术?我耳中听到剑声铿锵,眼前却一无所见。你那红巾在空中鬼魅般飞舞,最后那块白布却不知从何方化现而出!且慢,你负伤了?” 我苦着脸坐起身来:“没事。精精儿走了。可下一个出手的,就该是我另一位师姐空空儿了,她可要厉害得多。我不知能否护你平安。” “我不惧死。”他说。 “你若死了,那陈许节度使就该大开杀戒了。”我说,“你得依言而行。” 我打开包袱,拿出十五岁生日那天师父送我的礼物,递给了他。 “这是……一头纸驴?”他疑惑地看看我。 “这是一头机械驴在这世间的投影。”我答道,“如同球体经过平面,看似只是一个圆形别管那么多,来不及了。你这就得走了!” 我撕开空间,将他塞入。此刻,那机械驴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俨然一头庞然大物。我不顾他反抗,强行把他推上驴背。 拧紧的筋腱会催动内部旋转的齿轮,催动装在曲柄上的驴腿,那头驴会在隐藏空间内沿一个大圈飞奔而去,奔上半个时辰,它会在一根根微光闪耀的藤蔓间跳跃,就像走钢丝那般。师父从前给我这件礼物,是让我万一在行动中受伤时方便逃走。 “那你怎么抵挡?”他问。 我拔出启动机关的钥匙,那驴飞奔而去,他的疑问我并未作答。 不闻啸声,不闻歌声,也不闻怖人心神的嘈嘈喧声。空空儿逼近之时,唯闻寂默。若是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她空手而来。正因如此,她才得了那个绰号,人称“妙手空空”。 披风一片滚烫,我脸上用面团做成的易容面具沉甸甸的。我将地上散落的稻草引燃了,整座大殿内处处浓烟滚滚。我蜷伏在地,低处空气没那么污浊滚烫,好能畅快呼吸。我摆出安详笑容,双眼却始终微翕。 浓烟打了个旋,若不留神,根本无从发现这般轻微的扰动。 殿顶之上若无新孔,此殿内灯火闪动几分,我早已熟知。 片刻之前,我早已用匕首在不同维度间的帷幕上小心划开几道裂隙,又用精精儿袍上割下的几缕丝线系起,免其阖拢。这些缝隙足以让隐蔽空间里的风透隙而出,足以令我觉察到高维空间中有人逼近。 我设想着空空儿的模样,她正于隐藏空间中大步流星朝我而来,神采睥睨,如摄人心魂的魔头,右手中针芒闪耀,除此之外,她再也无需任何兵刃。 她偏爱藏在隐形维度里接近待宰羔羊,从毫无防备的方向戳入其身。她爱催针直插心脏正中,胸腔和皮肤则都完好无损。她爱将针探入颅内,把脑髓搅成一团浆糊,让他们临死前疯癫狂乱,而头颅上却毫无伤痕。 浓烟拂动更甚,她已近了。 我设想着从她眼中所见的景象:一位男子,身着节度使形制的袍服,坐在满是烟雾的殿中,腮边一块蝶形胎记,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脸上仍挂着龇牙咧嘴的傻笑,听凭府邸在他四周熊熊燃烧。不知何故,他上方隐藏空间中的空气也有些烟雾朦胧,仿佛殿内浓烟越过了不同维度间的界限。 她涌身一刺。 我往右一闪,与其说有所察觉,不如说纯出自本能。我与她相搏数年,惟求她行动与往日如出一辙。 她本欲将针插入我头颅,但我既已闪避,这一针便扎向了我头顶方才所在之处,叮一记脆响,正刺在我颈间所戴的玉项圈上。 我踉跄着站起身,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我除去了脸上面团捏成的面具。空空儿的针细弱之至,一击之后即已弯曲变形。她向来若一击不中,便即罢休。 一阵讶异的咯咯笑声。 “好把戏啊,隐娘。我本该透过这烟雾先好生端详一下。你一直都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我在不同维度间割开的缝隙,可远不止示警之用。引烟雾充于隐蔽空间,她对凡世景象便看不真切。若在平常,从她占据的有利位置下望,我脸上面具原该只是一层透明外壳,阔大的袍服本也掩不住其内纤小的身形。 不过又或许,只是说或许,她是故意不看穿我拙劣的伪装,就像从前,她故意警告我留神背后猛扑而下的那只鹰一般。 我朝那看不见的说话之人躬身为礼:“转告师父,我心中有愧,可不会再回山了。” “谁又知道,你竟会变成刺客之敌?但愿你我后会有期。” “那我会邀你共品槐花的,师姐。那花甜中带苦,不那么腻味。” 朗朗大笑声渐去渐远,我瘫倒在地,筋疲力尽。 我想回家,想与父亲重聚。我失踪这段时间该从何说起?我如何解释我已与从前不同? 我无法再按他所期望的方式长大成人。我性子太野。我无法穿起逼仄的窄裙,移步行过府内间间屋宇,听媒婆述说要嫁与哪位少年时便晕生双颊。我无法假作热衷女红,甚于攀爬门边那棵槐树。 我天赋异禀。 我想学精精儿和空空儿那般飞檐走壁,我曾在悬崖上的藤蔓间悬荡;我想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交锋;我想自行挑选合意的夫郎我心里想的是个心地善良,双手柔软的少年,兴许以磨镜为生,这样一来他便会知晓,在光滑的平面之上,还存在着另一维度。 我愿磨砺天赋,使其明耀世间,震慑不义之人,若我所遇之人愿令世间向善,则为他们照亮前路。我会保护无辜,守卫怯弱。我不知自己是否会永远替天行道,但我是隐娘,我忠于的是世人尽皆渴望的安宁。 我终究仍是贼。我已将自己性命偷回,还会再为他人窃得性命。 蹄声响起,机械驴渐行渐近。<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