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从生活了20多年的小县城江山迁居衢州,10年前又从衢州迁居杭州。喧闹的车阵里,日渐感知城市越大市民越小。</h3><h3> 一个阳光灿灿的午后,我靠在拥挤的办公室里小憩,忽然梦见儿时小溪,蹒跚的我随一只嘎嘎欢叫的白鹅过桥。那束未被污染的快乐瞬间击中我的灵魂。惊醒时,我知道我的窗外不再是城市,我的城市不再是我的全部。</h3><h3> 如同当年宝玉看戏,台上鲁智深唱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玉当即落下泪来。黛玉吃了一惊。宝钗却说:“坏了,这个人悟了”。</h3><h3> 2018国庆,我踏上了阔别30多年的故乡永康。
</h3> <h3><font color="#ed2308"><b>第一站:《永康县志》主编应宝容的书房</b></font>
宝荣叔叔是母亲的校友。 一屋子的书籍就是他全部的人生背景。</h3><h3> 在这样的书香里,老人睿智和蔼,没了耄耋的模样。</h3><h3> 五十年代末杭大中文系毕业后,“应馆长、应校长”做了不少文化人该做的好事,头衔很多,但游弋书海的他最热衷的还是志书、族谱、辞典等编撰工作,还有籍以修心性的书法。凭着中文系主修“地方史”的科班功底和文化人的担当,30多年孜孜不倦,他的《永康姓氏志》、《应宝荣村族源流序论集》、《芝英诗词集》等,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切入,白天走村窜户,晚上挑灯夜战,将一脉又一脉或断代或模糊的宗亲重新续上。</h3><h3> 他的基础研究,还推动了一个又一个历史文化名村的成长和诞生,一排排的红灯笼在古村挂起。那些即将断线的风筝,张惶中一眼看见了这深沉而热烈的中国红,回乡的脚步星夜兼程。</h3> <h3> 一如我的到来。</h3><h3> 当我走进应宝容书房的刹那,我才明白,原来我的生命已经有三千年的前奏,我的祖上一直在历史的大幕中没有走远,武陵源溪畔的桃花也一直在我心深处盛开。 </h3> <h3><font color="#ed2308"><b>第二站:江南“武陵源”大田里<br></b></font></h3><h3> 武陵源太守应劭后裔应詹,血脉里依旧涌动着对武陵源山水的眷恋。</h3><h3> 但他心不由己,为平兵乱随晋元帝渡江而南,仕至“镇南大将军”,镇东阳、永嘉两郡而占籍永康。当他遇见江南大田里这片山水,疑是武陵源随迁,遂唤此处溪流为武陵源溪。</h3><h3> 约百年后,陶渊明写下《桃花源记》的这天,应詹后裔已在江南桃花源繁衍得郁郁葱葱。</h3> <h3> 应詹为南方应氏始迁祖,大田里即今永康市芝英镇。<br></h3><h3> 芝英就像一个聚宝盆,左扶青龙紫霄观,右踏白虎骑龙山,前有朱雀华溪水,后有玄武古麓山,武陵源溪灵溪段随古麓山地形走势,蜿蜒缠绵,溪上“一里九桥”,溪旁“十里百祠”。应氏宗亲在大田里历代建宗祠一百多个,现存五六十处。</h3> <h3> 宝容叔叔介绍了当地宗亲、才子应建设带我“数家珍”。他面额饱满、眉毛微挑,长唇沟、大耳朵,分明就是我父亲年轻时模样,一望便知是宗亲。他说与我同宗脉,同为东宅派宗良公后裔,算起来正好“五百年前是一家”。只是按字辈,建设兄还小了我一辈,得喊我姨。他送了我一本他的散文集《岁月如歌》,说:有空看几篇,你就了解芝英了。</h3><h3> 在芝英古镇转了2个多小时,我装回了满满一肚子历史。
应氏始祖当从西周周武王说起。周武王分封第四子姬达为汝南郡王,迁于应国为应侯。应侯遂以国号为姓,改姬达为应叔。应叔为中华应氏最早祖先。
应氏在北方人才辈出、耀望汝南。例如应叔二十八世应曜,号淮阳先生,隐于淮阳山。汉高祖时曾与四皓同时被征命,唯独先生不至,时有“尚善四皓,不如淮阳一老”之称。魏明帝时应郇三子连中状元,其中长子应旸为“建安七子”之一。有史载应氏自汉至魏九世,俱以文章轩冕,相袭爵禄,率多紫袍金带。</h3> <h3><font color="#ed2308"><b>第三站:我的出生地麻车店</b></font>
应詹后裔遍江南,其中一脉于五代徙居钱塘,后仕青州刺史,因避靖康之乱回迁钱塘,五世孙应俭又从钱塘回迁永康芝英。应俭为芝英应氏中兴始祖,人称“九二公”。</h3><h3> 九二公第八世应奇,从芝英东宅析迁于大迪塘,寻迁麻车店,为麻车店之始迁祖。应奇生卒不详,大约出生于明宣德年间。</h3> <p class="ql-block"> 至我父亲为九二公第二十三世。48年前正月里的一个黄昏,我在小山村麻车店的一幢徽式古民居里出生。</p><p class="ql-block"> 被巍峨大山遗忘在村口的小山,是我家的靠山。</p><p class="ql-block"> 门前一条宽阔的溪流,只容一人通过的窄窄木桥,过桥是一片漫无边际、阳光灿烂的嗮谷场。院子里有几口用得溜光的石臼,我常深陷其中,只挂一双脚丫在外,或高声歌唱或大声呼唤,吸引大人的重视。</p><p class="ql-block"> 重回时故居的主房已不在,溪流和嗮谷场比记忆中小了许多。绕到故居后面,幸好还有三五幢老房子还依偎在小山下。我看见了当年笑颜如花的母亲,一件淡绿格子衬衫,老是坐在屋檐下翻阅一堆破旧的书本。多年后才得知,那是祖上传下的医书。才明白父亲的名字中有祖上沉甸甸的期待,才明白为何姐姐哭红了眼,一夜一夜闹着要考律师,最终拗不过母亲,上了中医药大学。</p><p class="ql-block"> 但一直不明白,我的祖上行医,从何时开始,有何地位。</p> <h3><font color="#ed2308"><b>第四站:翻开《麻车店应氏族谱》</b></font></h3><h3> 我一发问,宝容叔叔就断然:应氏中医,在永康是最强劲的族群,名医太多啦!特别是你东宅这脉。芝英东宅名人多,而名人里又以名医居多。如今永康象珠镇有条全国都小有名气的“清渭街”,“树德堂、聚德堂、聚生堂、济生” 等一批中医药大号几乎都是当年从芝英东宅迁居的应氏后代开的,民间有谚语“叫爹叫娘岩下街(孝义),赤龙婊子黄碧街(黄赌),生儿生囡清渭街(中医妇幼)”
翻开《麻车店应氏族谱》,发现果真有一脉中医世家迁到了麻车店。</h3> <h3> 麻车店始迁祖应奇的胞弟应韶为“祥五九翁”(1431~1494)。史载祥五九翁善歧黄之术,为人治病不问贫富、不择寒暑,早夜不避疫疠、不俟仆马,但有召者,辄携良制往疗之,无惮劳病,愈亦不责酬报。他的儿子行素、孙子天瑞,三世皆以儒医鸣于世。
不禁想起小时候奶奶常讲的“追鱼公”的故事,说我太公的太公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生意做得好,且精于医术。他幼年失父、家境贫寒,但擅长经营,为人慷慨,中年便富甲一方。他有一个好友全家死于瘟疫,只留下一乳孙。这对他震动很大,决心重拾祖业、精研医术。相传追鱼公“望闻问切”的基本功特别扎实,有一次他报官说村子里来了一个自称京官的骗子,县令亲自前来缉拿,审问后果真如他所言。县令十分纳闷,追鱼公笑说明察秋毫是祖上教我的“真功夫”。当县令了解到他不仅抚养朋友遗孤、为其建宗祠祭祀,且弘扬应氏医术、乐善好施,遂赐匾“遗德馀烈”,意喻“先辈的福泽德义由我发扬光大”。 </h3><h3> 我太公的太公是谁?从族谱一辈一辈往上找,终于找到了应奇第十世、九二公第十八世应洪庆(1769~1847),字积馀。积馀永康乡音正是“追鱼”。</h3> <h3> 从应洪庆始,研习医术成为应氏子孙必修课。应洪庆第四子志旺为太学生,志旺第二子学钟亦为太学生,学钟第三子崇桂为秀才、从九衔,应氏重举祥五九翁“三代儒医”盛况。<br></h3><h3> 应崇桂就是我父亲的祖父,我的太公,从小我父母亲常念念叨叨的人。</h3><h3> 应崇桂(1848~1930),字馨山。他身材魁梧挺拔、义正辞严。相传年少时逢麻车店灾荒,他组织乡里收集制作棉鞋用的配件猪皮、扣带等前往白雪皑皑的深山村落换取粮食,帮助乡亲度过饥荒。游商的同时,他为深山村民义诊,深山多奇草,村民纷纷为他釆撷,回赠药材感谢,但他均回赠银两物什,从不占人便宜。所以太公经营的药铺生意特别好,并兼酒坊糕饼坊。太公还明理善断,麻车店周边方圆几十里的村落有纠纷都请他去“讲事”。相传有次理亏的一方意欲伏击他,见有只大黑狗走在前面,不料待黑狗走过却不见了太公,再看,太公已经先黑狗远去。乡里遂传言太公为人好,有神明护佑。</h3> <h3> 太公应崇桂生两子,长子文土出继胞兄,由次子文明(1900~1939)即我的爷爷承祖业。无奈战乱纷扰,家道中落。好在爷爷为当时不多的“高小生”,兼管宗族文案、账务。爷爷文明生四子,临终前,最小儿子即我的父亲出生才8个月,爷爷悲忧满怀,特立遗嘱传祖训“富贵不欺、贫贱不弃,博釆众方、惟其博济”,并取“遗德馀烈”中间两字,给父亲取名“德馀”。</h3><h3> 生活所迫,父亲从军救国,未遂父愿。但祖上冥冥之中早已为祖业传承打开了另一扇门。五十年代未,我的母亲从浙大机械系下放回永康,机缘巧合嫁给了我父亲,我的奶奶就将许多偏方传给了她以继续福泽乡里。</h3><h3></h3> <h3> 母亲深感责任重大,严格“督办”。1990年,我的姐姐应群芳毕业于浙江中医药大学中药系。1995年父母亲和姐姐在衢州市创办了首家以经营中药为主的“德馀堂药房”,后后胞弟应勇也承祖业,犹善脾虚肥胖症诊疗“德馀堂药房”相继在江山、杭州开张。2014年,应群芳夫妇在杭州创办“任督堂中医门诊”,传承“富贵不欺、贫贱不弃,博釆众方、惟其博济”的祖训办医。<br></h3><h3></h3> <h3><font color="#ed2308"><b>第五站:母亲的外婆家舟二古村</b></font>
小时候母亲常带我们回外婆家。外婆烧火时在柴灶里给我们煨地瓜,火光在她慈祥的脸上跳跃,锅里粥香、楼上稻草香和尿桶的甜臭混杂在一起。我看母鸡抱窝,听公鸡报晓,还有一只大黄狗亲如影子。那个空间里就是我童年幸福的全部。
上初中时,突然得知这疼爱我的外婆是母亲的奶妈,母亲还有一个亲妈举家住在杭州。原来当年母亲的亲生父母奔忙在各大城市的抗日战火中,她出生三天就抱给了奶妈抚养。好在母亲也有一个疼爱她的外婆,三岁那年她被抱回她的外婆家。</h3> <h3> 母亲17岁那年,她亲爱的外婆去世。母亲从此离开外婆家。外婆走了,各类政治牵连却来了,母亲开始了她半生的坎坷,那个村子就一直躲在了她记忆与故事里。
村子不认识我,我也不认得她。当我打电话向母亲了解村子名称和外太公的姓名,“舟山二村”和“黄光梯”这两个名词第一次被我识记。</h3><h3> 舟二古村已经是省级历史文化名村、国家3A级旅游区,格局和风貌保存完好,建筑多为清末民居,多数还住着老人。我向一过路老人打听外太公的故居,不料他一怔,说“光梯啊!大善人!后来在地府做了咱永康县城的城隍老爷呢,你是他什么人?”我说了母亲的名字,他竟依稀记起了母亲童年时的模样,热心地带我到了外太公家。</h3> <h3> 黄光梯(1895~1944),太学生,生前历任云靖乡乡长、浙江道局招抚使、县防护保卫建设抗敌委员、县农民借贷所总务股股长。外太公乐善好施,誉满乡里,人称“小孟尝”。要饭人只要到了太公门前,从不让他空手或空肚离去。舟二村历来为婺州、处州、台州过往客商交通枢纽,凡是担盐贩米的人到外太公门前歇脚或借宿,他都一宿两餐概不收钱,起身还送一双草鞋、一个凉帽,乡邻有事相求或请他调解纠纷,他更是倾情相助、慷慨解囊。话说有一次土匪路上打劫,有人上前说一声“赶快走开,光梯的轿子马上抬过来了,别吓着了他”,劫匪就立即束手离去。
我久久立在外太公的介绍牌前,不知不觉眼眶湿润了。</h3> <h3> 次日一早,我立即去接了母亲前往舟二村。昨日遇见的热心老人果真是母亲儿时的玩伴“小铜铃”,他报告了村里的书记,书记竟是我从未见过面的表哥黄永韶。我的表哥又带来母亲的表哥耀武陪我们一起走进了久违的老家。</h3><h3> 一路上,只要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握手一问,便是母亲儿时伙伴。只是一别便是60多年,有缘儿时嬉戏却无缘见着成长时的模样。</h3> <h3> “老铜铃”见我一个劲在拍老朋友相逢的照片,又悄悄告诉我:“不仅是舟二村,这方圆百里都记得你外太公一家人的好”。这我倒是早有耳闻。黄光梯的长子黄贵德毕业于浙江医科大学,是著名的小儿科医生,他生活俭朴,业余常回乡免费为乡邻出诊,遇见贫困的病人就分文不取;次子黄贵仁曾为掩护解放军伤病员,受地下党组织委托担任伪乡长,做卧底的他极尽周旋,力保一方百姓平安;三子黄贵荣为杭州著名外科专家,只要有乡亲来杭求医,他都竭尽全力,最后在市一医院退休。尽管历史的原因,他们不同程度的遭受了冤曲,甚至牢狱之灾,但乡亲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h3> <h3> 还走在黄光梯故居前窄长的弄堂里,母亲就已激动不已。天井里石头花架、水缸静立,照壁彩绘依稀如昨,等着他当年的小主人。母亲的表哥拉着母亲来到一扇门前,当年两人两小无猜同床共枕的屋子吱呀推开。</h3> <h3> 八十年前,从奶妈家抱回到舟二村的母亲日夜啼哭,她才三岁,她想奶妈。</h3><h3> “我外婆舍不得我哭,总是搂着我睡。我俩就睡在最高的三层楼上,与外公面对面两张床。后来,外婆临终前,我一直陪着她,舍不得她走”母亲动情地说。</h3><h3> 其实在母亲夜夜啼哭的日子里,我的外太公黄光梯已卧病三楼。他早外太婆十年就离开了他真挚生活了49年的人间,去了城隍殿继续护佑众生。</h3><h3> 母亲坚持要登上已仄仄的三楼。太公的床竟然还在。在八十年前的床前,母亲的耀武表哥瘪着没牙的嘴,情不自禁唱起当年的歌谣。</h3><h3> 歌声里,外太公黄光梯十分怜惜地望着满脸涕泪的母亲,他想欠起身抱一抱她,但他实在太虚弱了。他摸摸索索掏出几个金灿灿的橘子哄着她。他曾拯救过无数的生灵,但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再呵护这小小的生命。</h3><h3> 这是母亲对外太公黄光梯最深的记忆。相信那一抹金黄,在母亲以后无数备受冤屈的日子里,曾无数次点燃过她坚强的信念。</h3><h3></h3> <h3> 那抹金黄,一如突然入梦的大白鹅,引领我们走向更真实和纯净。当我接近杭城,这座压抑了我十年的城市终于轻如尘埃。我为水泥森林里所有无处扎根的生命祈祷,我从未这样真切地感知到自己是谁,庆幸自己能知道到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h3><h3><br></h3> <h3> <font color="#39b54a">感谢应宝容、黄耀武、应建设师长的指导;感谢黄永韶、程鹏兄弟和赵娇月、卢明江、王浩等老同学的全程陪同。</font></h3><h3><font color="#167efb"><b> 注:此文仅为内部传阅资料,未经作者本人许可,请勿转载。谢谢阅读。</b></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