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父母走丝路 8 天镜盐湖

皇臣

从青海湖去茶卡必须翻越橡皮山。

离开黑马河便开始爬坡。坡很长，坡势漫远，缓缓的，绕行大弯，视野便很舒服。矮草覆盖了山坡，牛羊点缀着山坡，丰茂的草场一直向山顶绵延。

造物主真是神奇，一座橡皮山，东西坡两样风貌，或许得益于青海湖，东坡以至山腰里全都披了层绿装，与碧蓝的湖水交互波涌起伏。

行不多远，车速慢了，坡势也陡了，山地的雄峻感愈来愈强烈。

从黑马河到橡皮山垭口，二十来公里的坡路海拔上升六百来米，某种程度上讲并不算多么艰难，但由于走这条路的大货车多，而且辆辆身粗腰圆，笨重的体格爬起坡来犹如蜗行，双向两车道的山路，行车已危机四伏，超车更考验技术，如果前头有几辆大货车排队蜗行，超车基本不可能，只有跟在后头一同蜗行。

道路的艰辛，影响不了牧场的温馨。

橡皮山，无论山下山上，都铺满茁壮的牧草，坡不是很陡，山里处处缓谷，真是畜牧的理想家园。

山影朦胧里，一群群的羊一片片的牦牛仍在坡地上悠闲，吃草，吃草，半天一步，再高的山也感觉不到攀爬的累，它们在抬头咀嚼的间隙，是否常常瞅一眼蠕动的车流，可怜人类的辛苦。

看到了经幡，那是最高垭口的标志。出乎意料的，标注海拔3817米的橡皮山垭口居然那么平阔，完全颠覆了我对高山垭口的经验。

我们走上了青藏高原，我们正走进柴达木盆地，路边草棵间的片片白色在提醒也在宣示，盐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选择谁作伙伴，必须由它们说了算。

夕阳还在地上时，我们抵达了柴达木盆地边缘的茶卡。

第一眼的茶卡，一切都是红的。夕阳误导了我们的视觉。

茶卡很小，如果没有身边的盐湖，便不会有茶卡这个地名。

茶卡是藏语，意思是盐池或青盐的海。茶卡盐湖，如果汉译，便成了盐池盐湖，怪怪的，还是藏汉双语好听。

茶卡自然资源丰富，交通位置显要，除了取之不竭的结晶盐，两条国道一条省道在茶卡交汇，西去可经德令哈抵达敦煌和新疆，往西南可经格尔木去拉萨，历来是商贾游客进疆入藏的必经之地，向有柴达木东大门之称。

晨起的街上依然肃静，不知偏隅远地的茶卡是否追怀曾经荒凉的安宁，如今工业的仓促步伐和游客的接踵蜂拥热闹了荒远，可能这种热闹会加快趋势，茶卡的容貌也会热闹地改观，茶卡的名字会有更多人知道。

或许，很快，茶卡的晨风里不只夹杂着咸，也会有淡淡的市井味。

到茶卡当然是看盐湖，盐湖就在镇子边上，因为工业开采的缘故，看盐湖也就是看盐场。

景区在盐场里，景区大门就是盐场的大门，买门票时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去参观一家工厂，却又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工厂那么多的建筑，空旷连空旷，越往里走越空旷，远方的山宛若界线。

我们去得早，几乎没游客，清静得像走进多年荒废的厂区。

下车一片白，从脚底往远方连绵，一直到灰蒙的山。

天蓝得失真，一丝云都不存。

夜色似乎留下了残痕，氤氲成淡淡的雾气，在地表上悬浮，朦胧得犹如天地合伙扯起了层层轻纱，故意酿造若隐若现的气氛。

脚底下全是盐，被日子覆盖了一层尘土，但仍掩藏不住那份纯粹的晶莹。

跺一跺脚，生疼，大地不动，自己的身子颤抖。多厚的盐层啊，铁一样坚硬，那是力量还是财富，让人疼痛得喜悦。

往前走，看到了水，很浅，很平，静止了一般。而脚下的盐粒更显密实，忍不住蹲下，用手轻触，再用手抠，手指麻疼，盐粒纹丝不动。

再触，再抠，用上了脚，依然如故。皮肤感到了些许涩，盐的质感如此亲切，嗅一嗅，像感觉一道刚出锅热菜的咸淡。

右前方，一片平坦里，突兀数座造型别致的盐堆，远看即可甄辨应该是晶盐的雕塑。

身处盐湖，谁还会想像是别的物质塑造的艺术？

假如堆在别处，恐怕有人会说是雪雕，抑或揣测成冰雕，即便说是沙雕也未尝不可。

裸露在天地间，雕塑的身子被日月照耀经风沙沐浴，原本的洁白染一层浅黄，沙尘披成新装修饰了风化的模样，但神采依如初妆。

对许多人而言，盐雕都是新鲜艺术。茶卡盐雕也是最近两年的尝试。

我不懂雕塑艺术，但看外观庞大的气势，一定少不了堆、挖、掏、雕，优质的卤水定型了细节。相比于同为户外雕塑艺术的雪雕、冰雕、沙雕……盐雕的寿命应该更长久些，我眼前的数十座盐雕，是一个月前第二届茶卡盐雕艺术节的作品。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炎黄二帝、丝绸之路、牛郎织女、嫦娥奔月、一笑解千愁、盐年有余、西游记、盐工风采、茶马古道、青盐之光、马头琴的传说……简单又文艺的名字，被立体成栩栩如生的艺术。

神话与现实，历史与现代，一同被青盐定格，端坐在静谧的茶卡盐湖边，享受着游人叹赞的美。

盐雕给了茶卡新感觉，好像俗世的日子有了新伴侣。

茶卡人很自豪。

他们说，以前我国大型户外雕塑东有沙雕、北有冰雕和雪雕，如今又多了西有盐雕。

茶卡盐雕已被有关世界组织认证为盐雕之最。仅说其中的一尊成吉思汗盐雕，用盐即达4800吨。恢宏的气势，精美的工艺，在当今世界盐雕史上都是首屈一指。

女儿和外甥两个跑遍所有盐雕，父母边看边评说哪一尊雕得精美。都是第一次见识，都感到了盐的另类神奇。

我给父母拍照留影，然后选取不同角度将盐雕收进镜头。母亲弯腰捡一颗盐粒说，过去做菜用的粗盐就是这样的，要是用来腌菜的话，这粗盐才好呢！

我也曾有印象，但不知早年那些粗盐是否经过加工才流通成食盐，进而也疑问：眼前取之不尽的盐粒能直接食用吗？

才疏学浅，的确不知，后来查资料，得知茶卡盐湖属天然结晶盐湖，盐粒晶大质纯，盐味醇厚，是理想的食用盐但因盐晶中含有矿物质而不能直接使用。

食用盐，但不能直接使用。

读字思义，尽皆了然，难怪有人说，茶卡盐湖的青盐可供全国人享用85年。这当然说的是现有储量，岂不知开采后的卤水，几年后又会结晶成盐层。数亿吨的储量，谁也没本事一次性开采完，注定了茶卡盐湖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绕过盐雕群，一条砂石堤坝伸向湖水远方，不知何年铺筑的一对铁轨锈迹斑斑，停在上面的小火车也一样锈蚀难堪，仿若弃置多年的旧物。

实际上，曾经采盐运货的铁轨，至今仍在使用，只不过采盐改用了更为先进的船型机械，小火车旧物新用，成了游客观光盐湖的交通工具。

踩一脚铁轨，似乎能踩掉一层铁屑。

看一眼火车，仿佛锈色能腐蚀掉皮肤。

视野里的物什，只要是铁质的，再难瞻睹本来面目，尽被沧桑岁月层层叠叠地包裹，最终化为乌有。

看得久了，眼睛都有点发涩。

我一点也不怀疑，在这片卤水矿化密度极高的盐湖里，什么物什都逃脱不了被锈蚀的命运。

锈蚀了他物，自己才能保持得最纯净。

这是盐湖的宿命，美丽又珍贵的宿命。

瞧，如果忽视人力的砂石堤坝，自然的盐湖多么干净，干净得一尘不染，干净得明澈如镜。

走过去，弯下腰，另一个自己清晰地映在水里。

抬头望，远的山蓝的天白的云，也清晰地映在水里。

世间万物要想梳妆或看清自己，都可以用盐湖之镜，她反映的真实比自己还像自己。

可是，如此浩瀚的盐湖，如果真是一面镜子的话，我宁愿相信她是专为天空准备的，只有天空之镜的名号，才配得上她阔绰的气势。

一排木质的电线杆穿行在镜面般的卤水里，清晰的倒影诱人误以为还有一排对应的倒立电线杆，一直排向远方的远方，然后把更远方的灰黄裸山也拉进了镜面。

采盐船在远处作业，迟缓的动作像在暴露自身的不自量力，搅动的波纹没走几步即被浩广的镜面收纳得伏伏帖帖。

人类的浩大活动，在天地面前，全都成了微不足道的点缀。

早晨后的阳光还算柔和。

湖面的卤水好像被阳光吸附，孵生一层层淡净的水气，岚雾样飘浮缭绕，犹如大地的肺叶一张一合，呼吸得张弛有度。

真有那么一瞬，恍惚觉得那是天女们晨起梳妆时在用水雾清洗镜面，好把一天的美丽映照得悠久逼真。

如果有时间，真想沿那条砂堤慢慢走慢慢感受盐湖的恢弘浩荡。

仿佛看不到尽头，人造的砂堤在天镜湖面上也着色了几分神秘。

那就乘坐小火车，父母也可走到湖心，好好感受感受盐湖的气势。小火车很稳，也很慢，悠悠然然的，正契合了邈远浩阔的环境。

辩不清停车的精确方位，也不必刻意弄清，除了砂堤和火车，四周白茫茫绵延白茫茫，亮晶晶辉映亮晶晶，眼睛被白与亮刺激得只想搜寻别样的色相。

那就干脆蹲下去，近距离细瞧卤水和盐晶。

作为固液并存的卤水湖，茶卡盐湖的卤水并不深，反而卤水下的盐晶体厚达数米。

湖岸边，结晶的盐层波纹状叠积，不免让人联想风浪的肆虐，却无心插柳地雕塑出晶盐的艺术品。

鳞片状，颗粒状，峰柱状，聚拢，叠加，堆积，洁白，晶莹，婀娜，像开放的花朵，像生长的珊瑚，像立体的钟乳，像矮瘦的石林，如果任由她们成长，一定能开放出更大的花朵，生长成更多的珊瑚，矗立起更密的钟乳，连绵为更高的石林。

她们是盐花，盐珊瑚，盐钟乳，盐石林。

任随想像，但哪一种想像都归向美丽，美丽得只想呵护，爱抚的轻触都舍不得，怕损伤了她们的容颜，误差了她们的姿态。

传来几声吹叫。抬头看，只见几个人脱鞋挽裤下到了湖水里，手里操持着长柄的铲勺，笨拙地挖取盐块。

卤水只有脚脖子深。盐层硬实，卤水好像也密实，放肆的走动与采挖，居然搅不起动感的涟漪，人与湖，动与静，好像人镶进了镜子里。

我不清楚这种行为是否被允许，但没人制止的放任，加上景区提供的采挖工具，起码是默认的。

或许，也是吸引游客的招数。当然，下水的游客不会多，矿化密度极高的卤水，不像海水那么易清洗，上岸后的一段时间，浸过卤水的皮肤不会像下水嬉戏的心情那么舒服。

说真的，我也有冲动。

曾听人说，这般高密度的卤水，对皮肤病尤其脚气是有显著疗效的，真假没人去细究，即便谣言，也不妨碍尝试。

正如那么多的温泉疗养地，哪个不打出康体疗病的噱头。

我用手试了试卤水，又试了试，心理起了涩感，涩得不敢再试。

如果宾馆的房间没退，我会下到湖里去，哪怕只走上几步，也要感受一下卤水浸泡的滋味。

可惜，无法清洗的不适感觉，最终阻滞了我的决心。

那么遥远的盐湖，去一次不易，好像越是不易的容易，越容易放弃。

母亲在捡拾块状的盐粒。

不必用工具，脚下、湖岸，俯拾即是，差异在盐块的大小和质地。

我边帮母亲捡拾盐块，边说又不能直接食用，捡了干啥？

母亲说，拿回去几块，作个纪念。

一次远行，一次日常不可想象的远行，确实需要有个纪念。

远处又传来游客的嬉笑声。

下到卤水里的几位还在采挖，像在探究盐层到底有多厚，恐怕挖得淹没了自己也探不出究竟。

湖水边上也有人手握工具采挖，一块块的晶盐确实比散落在地表的纯白，每一铁锨的收获，都引一阵欢叫。

不约而同的，好像每个人都想带回几颗晶莹的盐粒，那是到了茶卡盐湖的物证。

味道咸涩的晶盐，带给每个人的却是一路回味不尽的甜。

小火车要返回了，许多人不过瘾，选择继续游玩等下一班车或边游玩边徒步返回。

我们要离开茶卡赶往贵德，坐在了小火车上，心犹恋恋。

车子开出茶卡镇，晶亮的盐湖在右方闪烁，直到那抹亮消失在后视镜里。

茶卡盐湖，天镜之湖，她的平静，让每一个走进她的人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