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几次动念,要再去那里看看。姨娘不在了,码头总还有吧。</h3> 这次回老家,总算匆匆寻访到它。昔日临河筑屋、依水成街的轮船码头,格局大致依旧,只是老街坊基本都不见了。四十多年前贴水成街、熙熙攘攘的繁华热闹,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那种随着内河运输一起没落而淡出历史的清静与寂寥。如今,在此枕河而眠的,大多是外来新市民。他们以相当实惠的价格,从那些老街坊或者老街坊后人的手里,租住老码头尚且残存的这些旧房子,夹杂着“洋泾浜”的宜兴方言,拖家带口在这里落脚,讨生活,倒也其乐融融。<br> <h3> 对这个小镇码头魂牵梦绕,是因为从这里往下去两三里地,就是姨娘家了。小时候放了暑假、寒假,就喜欢坐轮船去姨娘那里,经常打这里进进出出,自然就爱上了码头的喧嚣与热络。只是码头北边那座“险绝冷峻”的单孔石拱桥,曾经着实令我望而生畏。这座建于清代光绪年间的老桥,全身都是滴溜光滑的青石板,桥栏只有浅浅的靠背从凳,给人无遮无拦无依无靠的感觉,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河去。 </h3><h3> 每次走出码头,我都要鼓足了勇气来对付这高高的石拱桥。战战兢兢地过河、下桥,踏上一条宽阔的田埂,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立马就可放飞自己。穿过两畦稻田,拐一个弯儿,便是我童年心驰神往的乐土了:小河小渠,鸡鸭牛羊;金色的麦浪,碧绿的菜园,晶莹的露、雪白的霜;那里的夜色特别寂静,奶一般的月光柔美到你难以想象。</h3> <h3> 其实,从县城到姨娘家的这段路,我只是跟着表姐走过一趟,不知为啥我就记住了。来年的寒假,我就闹着要去姨娘那里。我向母亲发誓保证,自己能够独来独往。没成想“亲生的”母亲居然慷慨应允,同意我一个人“闯荡江湖”。那年,我八岁。妈妈送我上轮船,又托同村的乡亲途中照应……闷罐一般摇来荡去的轮船终于靠岸了,我忐忐忑忑踩着跳板上码头,又提心吊胆过了高高的石拱桥。踏上那条田埂,我就连奔带跑人来疯啦,直到隐隐看见姨娘家的土坯房和姨婆家粉墙黛瓦的小二楼,才会停下来稍许平复一下自己。那时候没有电话,车马邮件也慢,估计是母亲提前捎了口信,每到差不多的时候,姨娘就会来路口望我。 </h3> 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我总是隔着一亩三分地就拼命喊将起来:“大姨娘---”她一边开心地笑着:“小鬼仔!”一边就牵着我的手,直接跨进灶屋间,在灶膛里点好底火,加些柴禾,让我慢慢拉起风箱,“啪…嗒…啪…嗒”。她转身去里屋舀半升蚕豆来,倒进大铁锅里。豆子很快就被烫得左摇右晃,在锅底哔哩剥落跳起舞蹈来。不一会儿,我的齿间就会蹦出嘎啦嘎啦的脆响。新鲜的炒蚕豆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令人陶醉!<br> <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姨娘也会去斜对过独门独院的楼房里匀一碗糯米粉来,做扁团子给我吃。那栋院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村子里的地标性建筑。里面住着姨婆姨公,他们身边缠着俩小孙辈。听说姨婆家的成分原本是要定地主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打个折扣划成了富农。她的七个子女都很出息,个个大学毕业在大城市里当差。要不然,她家这么高的成分,小日子估计也不得如此安稳。姨婆裹着小脚,干练精致,能说会道。见人总是咧着嘴,笑嘻嘻的模样。光头的姨公一身绫罗绸缎,肥头大耳红光满面,他说身体倍儿棒,是每天都用开水冲一只生鸡蛋吃的缘故。姨娘和姨婆两家相隔不足三十米,虽说沾亲带故,平时走动似乎也并不太多。倒是我们“城里”的亲戚去了,总会被邀去砖瓦房里叙叙旧。端些糖果、蜜枣什么的出来,家长里短的拉呱拉呱……</p><p class="ql-block"> 匆匆忙忙的成长,总会留下你无意于怠慢的情感盲区,比如这个由码头牵着的亲情。直到表姐出阁那年,我成了新阿舅。新娘子坐船从码头出发,姨娘躲在门背后哭得稀里哗啦。我实在是第一次见她撩着围衣裙,一直捂着自己的眼睛在掇泣。吃完喜酒回来,我怱然觉得,姨娘老了许多……多年以后,我带着呀呀学语的女儿去拜见姨娘,她嘴里还是念着“小鬼仔”,还是牵着她肉嘟嘟的小手,不肯松开。</p> <h3> 秋风习习,吹皱石拱桥下的孟津河水,也吹皱了我的心湖。抬眼望去,当年的拱桥已不再那么高大、悚人,周遭也没了那些提篮背包、上上落落的船客。可是,孩提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似乎都留在这段码头。童年那些斑澜的梦想,恐怕还将继续遗存在这长长的驳岸壁间。我想,我还会再来这里。出了码头,走过拱桥,踏上田埂,总能看到我的姨娘。</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