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作者:程济威</h3> <p class="ql-block">大屁股滩,犹如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四面皆被浩渺的水波环绕,近乎与外界完全隔绝。那一日,带队的黄京柱竟突发盲肠炎,病痛的折磨让他在夜里发出阵阵凄厉的哀嚎。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惊得所有知青整夜辗转难眠,恐怖的氛围如影随形。一夜的煎熬后,黄京柱无奈地回去了,踏上了回扬州的归程。自此,知青们也纷纷托关系陆续离开。刚刚有点人气的大屁股滩,如今又变得空荡荡的,仅剩下我一人茕茕孑立。孤单而冷漠的大屁股滩,弥漫着难以忍受的寂寞。为了排遣这份孤寂,我只有时常前往刘圩。那里是场部所在,晚上常常会放映露天电影。在那一方银幕前,我可以获得稍许的文化慰藉,仿佛在荒芜的岁月里寻到了一抹温暖的亮色。</p> <p class="ql-block">专门摆渡的是父女俩。他们的家就在河边,用两块柴笆钭靠着拼了一个棚子,两边用黄泥糊了一层,黄泥外面披了很多草,就如今天的帐篷一样,三角型。帐篷里朝内处垫着有高高稻草的地铺,地铺上面卷着两个被筒,中间挂着一块深色回纺布,看得出来,父女俩同在一个地铺睏觉。意外的是,向外的枕头旁边我发现了一本泛黄的书,书是摊开的,我捧起轻轻一瞄:“你以为我会无足轻重的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吗?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那不是名著《简爱》吗,顿时,我便吃惊。当时,能看《简爱》的人可谓凤毛麟角,这个女人,能保存这本书,还不时的翻看,肯定不是一般女子。</p> <p class="ql-block">地铺占据了帐篷的半壁江山,靠门口,摆着一张袖珍矮桌子,碗筷灯盏笔砚就放在矮桌上,那方砚台灰头土脑的毫不起眼,但是,我一看就是汉砚,是古董,我父亲也有一方。柴篷门外有一个土垒的小锅灶,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我不由得对这对父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有了要弄清他们底细的冲动。每次我过河时都喜欢与他们聊几句,渐渐的,我知道老头姓章,估计,女儿也是姓章了。至于,从什么地方来,来之前干什么,不得而知。老章的准确年龄看不出来,只见他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显示有着过多的风霜雨雪侵蚀。然而,女儿却是出奇的美丽。她穿着一件过到膝盖的大袱棉衣,一绺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庞,只要她习惯地用手挪开那一绺头发,便会露出她那惊人的美丽:五官犹如白玉雕琢,就像断臂的维纳斯,是精雕细琢的美丽,轮廓分明、恰到好处,多一块显多,少一点又显少,只是脸色苍白,这白不是健康的白,而是一种病态。看得出来,这个女孩有病,病得不轻,已入膏肓。</p> <p class="ql-block">这父女俩,好像在逃避什么。因为这偌大的渡口,除了知青及偶尔场部有人过河,几乎没有其他的人从此经过。只是遇到知青过河时,才有与人交流说话的机会。每当知青过河,老头仍是沉默不语,女儿却是特别的兴奋。因为,女孩大了,尽管有病,也渴望爱情,只是,爱情难有降临,没有那个男知青愿意垂青这个多病的女子。</p> <p class="ql-block">渐渐的,我成了唯一过河的人,与她熟悉了许多。每当我过河时,女孩子总是争着从父亲手里抢过木浆,亲自操浆,从二十三滩接到施沟,回去时,她必定会守在渡口,将我送回二十三滩。她应当大我很多,理应是姐姐,但是我仍然感觉出她眼中放射出的温度。只是,我还不懂得接受这份温度。那年,我还不满十七岁。虽然超强的体力劳动让我变得勇猛,像个男子汉了,但心志仍然稚嫩。我明显的感觉她不断的在喘气,还微微的闷咳,锅灶旁边的药罐子和弥漫的草药味,知道在吃中药。我非常同情这个姐姐,天公总是不作美,给了她美丽的面容,却夺了她健康的体魄,有可能这就是红颜薄命的道理。</p> <p class="ql-block">一次,我又去刘圩看电影,两场电影下来,已经夜深,没有想到,她仍在渡口等着我并坚持着要亲自送我过河,她爸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深夜,月光如洗,她操着桨,说,我直接将你送到大屁股滩吧,省得你从二十三滩还要走很长一程夜路,况且中间,还有一段很长的芦苇滩。我只得随她了,潜意识里,也想与她多待一会。空荡荡的湖面上微风飘忽,有了一丝凉意。月亮慢慢升高了,毫不吝啬的将月光抛向湖面,水面波光粼粼,一闪一闪的。若大的湖面,四处望去,并没有其他船只,只有她划着的小舟在湖上荡漾,就如浮在水上的一片芦叶。在皎洁的月光衬映下,我感觉她的脸庞变红了,就如搽了胭脂似的。我从未这么近距离的注视过她,今天恰好面对面坐着,无法回避她直射的目光。她不时撩起额前垂下的一绺秀发,露出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分明夺人魂魄,难怪很多人会为她叹息。我暗暗地试图将她的五官分开,发现,分开了就普普通通了,就与所有人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唇一样,没有了特别之处。看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姐姐,我不由得萌动起一缕情丝:这个姐姐如果没有病该有多好,有时,青春会冲破年龄的距离……。</p> <p class="ql-block">这晚她说了很多,我知道她的芳名叫章娴,这个名字,好有文化。她还说了,她爸爸在大学教书,是旧知识分子,后来,出事了,爸爸遭批斗,妈妈受不了,走了,去了天堂。她跟着爸爸颠沛流离,落脚在这里,好在这里人烟稀少,没有人追问他们父女的底细。加上她爸出生水乡,从小便懂得弄船,因此,倒也落得安逸。听了她的叙述,我丝毫没有感到意外,那年月,落难的知识分子多了,我的身边就有,有大公报记者,有京剧艺术家,甚至连水利建设的著名专家我都与他一起扎过稻把。我感觉,他们都是好人,有用的人,只是时运不济,被人为的耽搁了。想到此,我故作不着边际的问道,我看你经常在喝药,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病,她听了,苦笑了一下:没证明!</p> <p class="ql-block">章㛠把我送到了大屁股滩知青宿舍河边,此时已是下半夜。夜的宁静仿佛将我们与世界隔绝,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夏天的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一丝燥热,却也让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宁静。我说,别走了,夜已经很深了。她犹豫片刻,好像预感会有挽留也期待着挽留,便欣然的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大屁股滩的半边屁股平时就我一人形单影只地伫立在那里,四周寂静无声。那无边的寂寞如潮水般将我紧紧包围,令人难耐至极。当夜幕悄然降临,那神秘莫测、时远时近且飘忽不定的磷火便开始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那幽蓝的火光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使者,让人不寒而栗。每一次火光的跳动,都让我的心猛地揪紧,恐惧在心中不断蔓延。在这样的氛围下,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飘向了《聊斋志异》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有时我会想,倘若此时遇到一位美丽的女鬼,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奇妙的邂逅。她那婀娜的身姿、哀怨的眼神,说不定会为这冷清的夜晚增添一抹别样的色彩。然而,下一秒我又会陷入深深的担忧,万一遇到的是一位恶鬼那该如何是好?那狰狞的面容、恐怖的吼叫,光是想想都让人胆战心惊。吓得我有时会慌乱地把头蒙在被窝里,试图躲避这令人恐惧的黑暗。今天,章娴来了,她的出现就像一道温暖的月光,瞬间驱散了这片土地上的阴霾。有了她,这里便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那令人胆寒的寂寞荒野。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活力与希望,让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p> <p class="ql-block">我在门外的大锅里烧了一锅热水,那是徐玉清书记特地为知青砌的一眼大锅,方便知青开小灶,即使起火了也无济于事。我叫章㛠到宿舍洗一洗,洗去一路的疲惫。我搁好澡盆,拎去兑好的热水,我轻声呼唤章㛠,她有些羞涩地进了我的宿舍,看着蒸腾的热气,眼中闪烁着感动,感动我为她准备的一切。我退了出来,听到她洗浴的声音,我舀了剩下的热水就在宿舍外冲凉。整个知青宿舍就我一人了,四周寂静,我的思绪也渐渐由远飘近,开始意识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地有可能出现的意外。</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轻轻的声音:“能给我递一块肥皂吗?”她说得自然,我听得突然,这要求好像理所当然不可拒绝。我找到肥皂,放在门口处,她再轻轻一声:递过来吧!我小心翼翼地递了进去。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透过那暗淡的烛光,我看到了章㛠美丽的身躯。她就像夏日里的一朵莲,在这个宁静的夜晚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彩。我站在旁边、一时愣住了……。我把肥皂递给她正欲离开,她又悄悄的说,请您帮我把后背擦一擦。听到这轻轻的请求,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我愣住了,静静地望着她,从她的眼神中看到满是期待,时间在这一秒仿佛被无限拉长。我最终没有答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复杂的情绪在交织。我轻轻挪动脚步,带着几分决然与无奈,如同一片被风吹走的落叶般悄然转身离开。我突然感到,我已经长大了,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就得守住分寸。</p><p class="ql-block">夜越来越深,章㛠洗完澡后,走了出来。她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嗔怪。我俩躺在室外的门板上…奇怪的是,今晚怎么没有了蚊子,一只蚊子也没有。惭渐的我睡着了,当我眼睛睁开,太阳已经老高了,章娴已经走了。</p> <p class="ql-block">不久,我离开了大屁股滩,再后来,我妹妹也下放到大屁股滩。我去看我妹,经过渡口时,摆渡的已经不是老章父女。新船家说那女孩子病得厉害,她父亲便带着她离开了渡口,我想去看看她,只是不知他们去了那里,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一样,了无踪影。</p> <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多月,天气很冷了,我也渐渐的将这父女俩给忘掉了。忽然有一天,老章找到了我新的单位,他见到我,显得激动,话也说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他说,他女儿已经不行了,这几天,她一直在做梦,梦到了去死:她站在高高的圩堤上,面对着汹涌澎湃的宝泾河,眼睛一闭,便纵身跳了下去了!惊醒后,不寒而栗,不敢想象脑袋迸裂脑浆四溅的景象。这太丑恶了。要死也应该死得很美,让人同情,让人惋惜,都为她哭泣,只是这脏兮兮的身子谁会同情呢。她爸对她说,找个老婆婆为你洗一洗,她摇摇头,反复唸叨,“质本洁来还洁去,不留一点脏痕‘’,她爸知道,这前一句是红楼梦里林妹妹的一句话,后一句是自己的真实心愿。她爸问她,你想到了谁,她轻轻的提到了你:一直想请你帮助擦擦后背…。她爸明白她的意思。老章说,知道女儿一直念着你,希望找到你。只是,这要求实在说不出口。老人反复搓着手。没有想到,在与章娴並不长的交往中我居然已在她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我很感动也很犹豫,但她父亲那恳求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这是一个危在旦夕生命的请求!我来不及考虑这事的荒唐合理,便拉住老章的手:“还愣着干什么,走吧”!</p> <p class="ql-block">原来,老章父女新搬的地方离大屁股滩并不是很远,仍是一个渡口,仍是摆渡,只是,这个渡口人烟更加稀少;不同的是,这儿有三间现成的破草屋。看到章娴平躺在芦笆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已处于弥留之际。我不由叹息,这生命就像精致的玻璃器皿,一旦经受撞击,便会粉碎一地,但每一片都是透明的再无颜色,就如眼前的这个女人,再美的鲜花也经不住折磨,只能成为过去,而眼前分明就是残荷,我不由得感叹命运的不公。</p> <p class="ql-block">真正去触及一个女人的身体时,我又犹豫不决了,只是,看到老章那无奈的企盼的目光,我知道无法回避了。只是天气已经很冷,洗澡会受凉的。我转了一圈,看到破草屋西屋圈着厚厚一撂子塑料布,还有现成的茅竹篙子,还有采摘菱角用的大桶。这些塑料布是原住户用来做大田保温棚的,茅竹篙子是撑船用的,现在正好闲搁在家里。于是,我扯下一大块塑料布,足足有十多米。叫老章扛来两根茅竹篙子一头搭在桌上,一头用另外的篙子绑牢支得竖起来。然后将塑料布顶上左右蒙起来,俨然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帐蓬。再将大桶拖出来,用热水冲洗干净,搁在塑料棚的中间,一座简易的洗浴间便成功了。老章看到我忙碌的这一切,看到一座像模像样的塑料棚的搭成,不由得惊叹。一切准备停当,老章离开,我便架起木柴,烧了两大锅的热水。当热水全部倒入大桶时,整个塑料棚受热便鼓了起来,里面热气腾腾。</p> <p class="ql-block">一切停当,我便进里屋请章娴就浴。天气已经很冷了,草屋四处透风,被子竟是那么的薄,盖不满全身,拉到下巴,那一头脚便露了出来。她平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屋梁上飘动的芦花,她的眼睛像两支已经暗淡的快要燃尽的蜡烛,那种烛泪可以滴落进铁烛台槽孔里的蜡烛,只是,已经没有烛泪滴落。她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项项处显露出一根根白色的棱条。我看了,鼻子一酸,禁不住掉泪。我慢腾腾地轻轻地一层一层地解开章娴的内衣,一股奇味扑面而来。解到最后一层,才知道她为什么急于要洗净自己。这个女人就如美丽的花朵一样,在盛开的一刹那,灿烂夺目的它会吸引所有的视线。然而,花是如此柔弱,再美再艳,依然经不起朝来寒雨晚来风。春红匆匆谢了,只剩下满怀愁绪。</p> <p class="ql-block">她原本美丽的胴体已经干瘪,应该丰满的乳房也开始松弛,完全失去了女性天然的魅力,皮肤也变得很薄,稍不注意,便有捅破的可能。如洗,可能一洗就坏;不洗,就是脏斑满身。权衡再三,我决定,还是洗。我慢慢地为她洗着,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就像清洗刚刚出土的艺术品那样,小心翼翼地洗她的身子。在乳白的肥皂沫里,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揉捏和按摩着她松弛的肚皮;用两手上下搓洗着她的腿,从脚踝到膝盖再到腿部,从后面到前面,揉捏着、轻抚着、摩挲着。她两腿匀称而柔软。转而,双手又像羽毛般飘忽地伸到后臀…。此时,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动作的节律中,甚至把这个眼前的主人都置之脑后。对我来说,这甚至是一段时间空白……。此时,一股沉重的力量让她眼睛合拢来,不一会儿,章娴脑袋耷拉下来,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幸福。这,是一种痴迷。终于品味到那种极美妙的晕眩感觉。</p> <p class="ql-block">彻底清洗干净以后,我再用清水给她冲干净、用一条暖暖和和的大毛巾把她揩干,抱回床上……。此时她睡意阵阵袭来,很快就睡熟了,看得出来,她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的睡过一觉了。</p> <p class="ql-block">我离开后的第二天,章娴终于走了,带着一半满足一半遗憾离开了人世,她的灵魂去了天堂,那儿没有歧视、没有争斗、没有痛苦,可以继续读完那本《简爱》。走时,她的嘴角留下一丝微笑,清洗过的脸庞依然美丽,她把美丽留给了人间,这个美丽仍然执著地追求着真善,它不会趋炎附势地扭曲自己的形象,涂改自己灵动的线条,更不会让自己美丽的底色染上尘污,除非用烈火将其燃为灰烬,使之化为尘埃,否则,美丽的生命就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永远百折不回、乐观坚强地奔向大海,直到最后一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