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红土地-草坝

黎力

1969年初，爸爸回家说要去云南蒙自草坝冶金部五七干校，我和妹妹一听说可以坐火车，就吵闹着要去云南。 妈妈在首钢，本来可以不离开北京，为了家庭团聚，还是决定全家去干校。 在喧闹的锣鼓声中，一趟专列从北京始发，经过7天7夜跋山涉水，来到了南疆那个遍野红土的地方—草坝。 当时恰是 ‘备战备荒’ 的非常年代，五七干校也实行准军事化，不按照处室编制，而是划成一个一个连队。 爸爸妈妈被分配到四营十三连五排。 营部照顾小孩儿和女同志坐拖拉机，正当我们一路观看稻穗随风摇曳时，拖拉机突然失控，冲向稻田侧翻了，我被甩出车厢，惊恐中听见蔡佩哭喊着找妈妈，才知自己还活着。 到了四营驻地才知道，这里本不该是小孩子来的地方，更没有想象中美妙神奇，住进房间才发现窗户怎么又高又小呢？ 哦，它的前身是个劳改农场。 在冶金部五七干校里，不分职位高低，不比工薪多少，大家彼此坦诚，朝夕相处，日复一日地在田野劳作，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磨一手老茧。 我们和大人们，一起去大田刨地劳动，一起去铲土抗旱挖渠，一起去水田拔秧插秧，一起去菜地浇水施肥，一起去果园采摘橘子，一起去打谷场听报告，每天都感觉新鲜好玩儿。 可是大人们认为，孩子们在大田跑来跑去是浪费光阴，必须读书，新学校是朝阳大队小学初中班。 营部安排青年排的刘鞍山，护送我们翻山越岭去上学。 学校教室简陋，师资奇缺，少数民族学生占大多数，他们好奇地围观京城来的新生，还试图学着京腔给我们起外号，蔡佩气愤地跟他们吵架追打……，时常闹得不可开交。老师不会讲普通话，每天只上数学课，重点讲代数方程式。 一天放学路上，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大面积山体滑坡，夹带着轰轰响声，才走了一半的路途，雨水就把狭窄的泥路淹没了，路上积水越涨越高，很快漫过膝盖，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峻惊吓了，为防被洪水冲到排水沟里，男生走在前面探路，女生手拉手，以两旁树木为界，行进在泥路中间，往日的嬉笑打闹没有了，大家心情紧张，表情凝重，感觉回家的路途遥不可及。 啪，一声霹雳惊天动地，一道闪电划破空际，吓得我们毛骨悚然，年龄最小的邱兰大哭：我害怕，走不动了，我要妈妈；伊犁楠大喊：快走，一会儿水涨高，就更走不动了；当时只有12岁的黎萍背起邱兰，一步一滑地趟过泥泞，终于看到四营了，我们几乎哭喊着飞奔到家，扑入爸妈的怀抱。 雨过天晴，看到昨天走过的泥路，大部分已被洪水冲垮，如果我们走慢点可能就被泥石流淹没。 大人们再也不让我们去朝阳大队上学了，自己办学，草棚子，长条课桌，自带马扎凳，草绳垫子，干校还安排了叔叔阿姨给我们当老师，英语-花芝盛，物理-张建模，数学-黄老师（阿姨），特殊条件下的学校开讲啦。 雨季，井水受到倒灌污染，很多人染上痢疾拉肚子，我也没有逃过此劫，当时又没什么特效药，只能吃一种黑碳似的药片，拖了2 个星期才见好，我亲身感受了边远地区缺医少药的艰难困苦。 我们和杨旭家住邻居，记得一次，我们去田里轰赶麻雀，杨旭说 ‘咱们正好可以练声’，可是，还没等我们的美声发出来，麻雀就一轰而上抢啄稻谷，任凭我们敲盆、吆喝，麻雀依然不动，嗓子喊哑了，毫无成效，这盘中餐呀，可真是粒粒结辛苦。 我们三人形影不离，搬出草垫，一起聊天玩耍；端着脸盆，一起去河边洗衣服；穿着雨披，一起去朝阳大队上学；唱着红歌，一起排练舞蹈 ‘八角楼的灯光’ ；这是一段简单而快乐的时光。 不满16岁的孩子被编在学生排，在张燕华和谢丹虹的带领下，我们每天在打谷场旁，学唱组歌（全世界少年儿童热爱毛主席）；只记得几句歌词：砍竹子，削竹筏，扎死美帝野豺狼……。程光同学领唱，国庆节在四营联欢会上表演，受到叔叔阿姨的好评。 妈妈拿了几颗葫芦种子撒在门前的小树下，我门每天睁开眼睛就去观看种子破土发芽，渐渐成长，看着它藤缠树，树挂藤，一个个葫芦，由翠绿到金黄，好似我们美丽的憧憬和梦想。 隔壁小妹妹安彤，还把葫芦当成宝贝，摘下来藏在被子里……。 橘子收获采摘季节，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谷音阿姨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着头：不要在上面一直吃了，吃多了会上火的。原来，是伊犁楠爬上梯子，坐在上面边摘边吃，不肯下来。 我们和大人们一起去摘橘子，砍甘蔗，绝对大饱口福，完全不顾嘴角起泡上火，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是美美的甜甜的。 我妹妹兴冲冲地跑回家，掏出一块儿锅巴：“快吃，闫秀华给我的，还是热乎的呢”。秀华的妈妈在食堂帮厨，时常把焖饭的锅巴铲出来，给孩子们解馋，我也是第一次吃锅巴，觉得真好吃。 在那方红土地上，有美好瞬间的回忆，也有触目惊心的经历。 杨旭去五营看望同学，回家时天已渐黑，发现前面田埂上，有个灰皮蹦跳窜行，‘坏了，遇上狼了’，赶紧蹲在稻田，屏住呼吸弯腰挪步，情急之下闯开关押老三（劳改犯）的房间，捂着脸哭喊‘求求你们救救我，外面有野狼追我’，劳改犯一看，是个10多岁的女孩求救，集体抄起棍子打杀出门，赶走野狼，并由2人护送她回到四营路口，晚上她爸爸训斥 ‘今后不许一个人再往外瞎跑，不要命啦’。 小罗三儿一脸惊慌地跑到医务室结巴着：阿姨，大军的脑袋掉了，快救救他吧。程光的妈妈和刘大夫赶紧背上急救包，跑到现场一看，大军的脑袋挂在拖拉机履带上，惨不忍睹，幼小生命永远留在那方红土地上。大军妈妈撕心裂肺的嚎啕，催人泪下，所有人无比震惊，必须看好自己的孩子，杜绝此类惨案再次发生。 放学路上，快到四营的时候，听见路边有青蛙大叫，跑过去一看，是一条蛇把青蛙生生的吞了下去，我们被弱肉强食的场景惊呆了，默默地为青蛙悲惨遭遇而难过。 在北京的时候，我觉得什么都不好吃，可是到了草坝以后，才发现饼干是那么脆，甘蔗是那么甜，锅巴是那么香。 爸爸妈妈接到通知去渡口参加三线建设。蔡国威叔叔买了一瓶酒和花生米，这对儿多年的老朋友边喝边叙，心中充满无奈和不舍，彼此都很清楚此次分别，今生能否再重逢？？ 短短的一年内，我们经历了2次火车站的送别。如果说第一次从北京发车去云南，心情是兴奋和好奇；那么这次从草坝发车去昆明，心情则是沉重和酸楚；此时的我们有点懂事了，往事涌起，恍若昨日，站台惜别，难舍难分。 闫秀华追着火车，挥泪告别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 70年代初，照相是件奢侈的事情，为了送别我们第一批分配去攀枝花的同志，四营十三连五排的部分同志合影，学生排的女生拍照，这是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和纪念。 漫漫岁月里，每次看到这些珍贵的照片，回首往事，感慨万千。 我们在四营打谷场旁合影，曾经在这里练过唱歌。 四营毛主席像前，这里曾是营部开会的地方 身后是我们去朝阳大队上学的泥巴路前排：张燕华、黎力、杨旭、谢丹虹后排：程光、郎小平、刘晓欣、宋静萍、王克娟 小河边留下我们的身影毛竹记载了嬉闹戏水的笑脸，河水带着我们的欢歌笑语缓缓流淌 在去大田劳动的路边，初中班的部分女生合影留念。 小学班同学在晒谷场上合影 四营十三连大门口，通往雷公哨的泥巴路 在四营十三连五排门口，杨旭、黎力合影留念。 为了欢送分配到攀枝花的同志，四营十三连五排的部分人员合影。 到攀枝花的人员有：蒋鸿章、黎伦、花芝盛、何众益、许力、廖永贞 前排：赵纯，廖永贞，黎萍，黎力，伊犁楠后排：刘渭熙，张星云，税永秋，姜玉莲，周中青 蔡国威叔叔还给我们全家拍照，我和妹妹也分别在竹林下留影。 毛竹林旁 　　草坝冶金部五七干校的经历，虽然只有一年，却深刻烙印在心，永存享用一辈子。 我在那里：目睹了木头门闩的草屋，点燃了麻捻煤油的马灯，学会了打井水的窍门，体验了农村劳动的艰辛，饱尝了缺医少药的无奈，理解了粮食的来之不易，见证了三块砖头支口锅炒出来的蛋香，感悟了人生离别的不舍。 我看到了：蹉跎岁月的坦诚，冰霜蕴藏的热望；父辈们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怀着重获新生的渴望，将毕生精力投身到三线建设。 而我们这群当年的小屁孩儿，更是穿着布鞋离开北京，踩着解放鞋走进大山沟，换上皮鞋踏上五彩缤纷的上海滩，在人生的历程中实现一个又一个的梦想。2014年5月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