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983年,新疆,库尔勒,某厂区中学。
语英教师办公室,炉火正旺。
金老师上完第4节课,回到办公室,老师们都已经下班了。
铁炉盖上,一个大搪瓷茶缸,滋滋冒着热气,反过来的茶缸盖上,放着一个馍。金老师在火炉上烤了烤手,闻到一股洋芋(土豆)+胡萝卜味儿。
“何老师,你中午不回家?”
“不回了,我在办公室改作业,家里光线不好。”
何老师是这学期新来的语文代课老师,人很瘦小,面带菜色。前几天,语文教研组长张老师趁办公室没人,悄悄跟年轻的金老师说,有不穿的旧衣服,可以送些给何老师。
转眼快到冬至了,何老师邀请张老师和金老师去他家吃饺子。这天下班后,天空突然飘起了雪,何老师领着她俩,穿过几排平房,来到一间围着苇子篱笆的房子前。</h3> <h3>“玉华,张老师、金老师来了!”
低矮的平房里,迎出一个高挑的身影,一张清秀的脸,好看地笑着:“呀,下雪啦!张老师,金老师,快进屋里坐。”
屋子里很暗,微弱的光线从高处的小方窗透进来,过了几秒钟,金老师才看清楚: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被一堵火墙分割成两部分,外面连着火墙是一个土灶,糊着报纸的窗户下,有一个砖垒的案台;里面靠墙放着一张生锈的铁床,床头一个旧课桌和一把旧椅子,地上有两个小板凳。
金老师把带来的一包旧衣服放在床上,立刻脱去外衣,挽起袖子,帮玉华包饺子。
不一会儿,香喷喷的白菜肉馅饺煮好了。金老师和张老师坐在小板凳上,何老师和玉华坐在床沿,四个人端着碗,热乎乎地吃起来。
金老师注意到,坐在床沿的玉华,腹部微微隆起。之前,金老师听张老师说过,何老师和爱人为了逃计划生育,从山东沂蒙老区来到新疆。
刚到新疆时,何老师在一个建筑工地干活,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苦不堪言,后来经人介绍,来到库尔勒的这所中学当代课老师。
何老师的父亲是山东沂蒙山区一所乡镇中学的老师,何老师高中毕业后也留校任教。自古才子爱佳人,教语文的何老师娶了村支书的漂亮女儿为妻。他们婚后生了两个女儿。
当玉华怀上第三胎时,他俩登上了开往新疆的火车,开始了他们“超生游击队”的生活。</h3> <h3>几个月后的一天,金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改作业,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语:
“金老师,晚上去我家坐坐吧。”
金老师惊喜地看着他。
“生了……”何老师满脸喜色。
夜幕降临,金老师和张老师拎着鸡蛋和挂面,来到何老师租住的平房。昏暗的灯光下,玉华躺在床上,疲惫难掩喜悦;旁边的婴儿正在熟睡,绒绒的小脸泛着柔光。</h3><h3><br></h3><h3>金老师发现,自己的旧衣物在玉华的巧手下化为神奇:棉袄花罩衣绣成了虎头帽,羊毛围巾缝成了小枕头,棉布衬衣裁成了小衣服,纺织厂的蓝色针织袖套,成了最好的尿布。
何老师脸上溢洋着幸福和喜悦--仿佛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从课桌上拿起一个信封,抽出几张写满字的作文纸:“这是我写给父亲的信,还没寄出。”
何老师满怀激动,坐在床沿,开始念家书;金老师和张老师坐在小板凳上,仰起头,洗耳恭听:
“尊敬的父亲母亲膝下,为儿远在新疆,向您俩报告喜讯。昨天卯时,东方将白,雄鸡高唱,你们日夜盼望的孙儿宇亮 (爷爷早已取好的名字) 顺利降生了……
待到村口老槐树繁花盛开,咱家石榴树果实累累时,俺代的课程结束,玉华坐完了月子,俺们就将带着宇亮启程回家,拜见爷爷奶奶。一家人再也不分离……”</h3> <h3>何老师念完信,激动得脸都红了。他转身凝视着床里的婴儿,说:</h3><h3>
宇亮,你长大以后,要记住这两个阿姨,是她们在你妈怀着你,你爸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们最大的仗义和帮助。
说这番话时,何老师突然转喜为悲,眼泪夺眶而出……
玉华坐了起来,从枕头下摸出两对鞋垫,恭恭敬敬地递给张老师和金老师。金老师看着手中两片粘在一起的鞋垫,不明就里。
玉华笑着,让何老师拿来一把刀,从中间将两片鞋垫割开,就像变魔术,割开的鞋垫上,两束鲜艳的花朵对称开放;割开后的棉线,自然形成了绒。金老师看呆了:太神奇了!
一双毛绒绒的绣花鞋垫,白底红花衬着绿叶,盛开在金老师的手上。一针一线,多少心思。金老师把鞋垫贴在脸上,一股温柔的暖流,从脸上流入心底。
何老师告诉金老师,在他们家乡,年轻女性常用这种鞋垫向心上人表达爱情。
金老师很快把玉华的 “信物” 垫在了脚下。毛绒绒的鞋垫,富有弹性,走起路来<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0, 0, 0, 0);">十分舒服,</span>就像走在地毯上。</h3><h3>
几十年以后,有了互联网,金老师才知道,这种鞋垫叫做 “割绒纳绣” 鞋垫,是一种起源于山东沂蒙山区的传统手工艺品。一双割绒鞋垫,全手工制做,用上好的纯棉绣花线,千针万线纳制10天左右 (以1个人每天工作10小时计) 才能完成。
一个孕妇,窝着肚子,日日夜夜,在昏暗的屋子里,一针一线,千针万线,把自己感恩的心,细细密密地纳到鞋垫里。而自己做的,不过是把不穿的旧衣服 “处理” 给她。</h3><h3><br></h3><h3>想到这里,金老师心里难受得想哭。
(2018年10月1日采访于广州,受访者:金老师)<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