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爱情:《还好,你只让我等你50年》

王文淑

<h3>  总想为他们写点什么,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在我所有的记忆里,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好写的。但是,终归还是要写点什么。<br></h3> <h3> 一九五八年</h3><h3><br></h3><h3> 这年的6月1日,《红旗》杂志刊登了毛主席的指示:“中国6亿人口的显著特点是一穷二白,这些看起来是坏事,其实是好事。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张,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h3><h3> 她就是这样一张白纸。 </h3><h3><br></h3><h3> 他却不是,因为他来自另一个阶级。 </h3><h3> 在干部速成班上,他的翩翩风度倾倒了一大批女生,包括她。一双又黑又粗的长辫子,把她和其他女生区别开来,引起了他的注目。 </h3><h3> 师范学校毕业前,一个有着同样发辫的地主小姐张,深深的爱上了他。多次暗示,他装作不懂。终于,张委托老师对他挑明,颇有祝英台遗风。说实话,他并不是对张没有好感。可是,自己的父亲还在以政治犯的身份关在监狱劳改,这几年的整风、反右、人民公社和大跃进,他们这个阶级无时无刻不处于刀口之上。此时,他急需要一个红色的家庭来保护自己。故此,尽管不忍,尽管愧疚,他还是拒绝了张。 </h3><h3> 她的出现,尤其是她对他的好感或者是崇拜,使得他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她那长长的发辫,成为他的救命稻草。 </h3><h3> 她只有19岁,刚刚被发展为预备党员,被派往一个大型国营企业担任团委书记。 </h3><h3> 她还没有考虑婚姻的问题,她只想拼命工作,报答党的恩情。 </h3><h3> 外婆是世家女子,有皇族血脉,最看重读书人。那一天,外婆发来电报,病重速归。不明就里的她匆匆赶来,外婆不仅好好的,而且命令她立即嫁给他。</h3> <h3> 一九六八年</h3><h3> </h3><h3> 文化大革命进入激进阶段。</h3><h3> 我2岁了,还不会走路。 </h3><h3> 因为她白天要到棉花场扛棉包,晚上要到裁缝店踏缝纫机,只有把我扔在床上。 我着了凉,她把长长的黑黑的粗粗的发辫剪掉,卖了2块钱,才能送我到医院看病。 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敌人,对他还算客气,只让他去干校学习改造。这一年,他终于被恩准回家,暂时没有事情做,就教我走路。 </h3><h3> 那天,剃着阴阳头的李县长,被红卫兵押着游街,外婆崩溃了:变天了变天了!李县长那么好的人都被打倒了!一头栽到青石路上,死了。 </h3><h3> 她没有哭。 </h3><h3> 她没有时间哭。 </h3><h3> 所有的苦难,都因嫁了他而起,但是,她不恨外婆。 </h3><h3> 工作没有了,入党泡汤了,她的阶级抛弃了她。因为贫困,她的前两个孩子都夭折了。为了生存,她什么零活都干过,甚至,到建筑工地上拎泥兜。 </h3><h3> 她不后悔,因为他是个文化人。因为,她的家庭还能庇护他。</h3> <h3> 一九七八年</h3><h3> 领袖们都顺次离开,拨乱反正有序进行,改革开放吹起号角。</h3><h3> 我12岁。 </h3><h3> 我的弟弟3岁了,取毛主席诗词的一句,他给他起了名字叫“鹏”,弟弟异常聪明,却得了白血病。他和她决定让我辍学,在家带弟弟。 </h3><h3> 我哭了N多次。就在不远的前天,他还对我说,恢复高考了,你要好好读书。他还说,孔老二不是一无是处,关于如何学习,他说的就很有道理: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三人行,必有我师…… </h3><h3> 最终,我没有辍学,因为弟弟很快就死掉了。留给他们的,是用10年的时间才还清的债。 </h3><h3> 因为这些债,还有我,他们依然在一起。 </h3><h3> 她几乎疯掉。 </h3><h3> 他只有逃避。 </h3><h3> 白天,他忘我工作;晚上,他不愿见她。 </h3><h3> 他知道对不起她,但他更苦恼的是,他们根本就无法沟通。 </h3><h3> 那些被打倒的知识分子纷纷回到学校继续教书,也包括一些出身不好的女教师。 </h3><h3> 女教师的出身,决定了她们的素质和品味,或聪慧或优雅,或温柔或通达。这些,她都没有。 </h3><h3> 一哭二闹三上吊,成为她的法宝。怎奈日子长了,就没有了杀伤力。 </h3><h3> 他不用再夹着尾巴做人了,也不用再依靠她的庇护。 </h3><h3> 既然不能爱,那就恨吧。 </h3><h3> 只要能让他痛,她不惜代价,不计后果。也许这样,她才会忘记自己的痛。 他最爱我,她就视我为无物;他最孝顺,她就把他的老爹赶走;他只有一个妹妹,远嫁他乡,她就不时在他面前攻击她。 </h3><h3>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对她刻骨的仇恨,和她为自己假设了不止一个的情敌。</h3> <h3> 一九八八年</h3><h3><br></h3><h3>《红旗》停刊,《求是》创刊。 </h3><h3> 澳门进入过渡期。 </h3><h3> 他的事业进入黄金时期。 </h3><h3> 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一个很有面子的国家机关。 </h3><h3> 为了我,他每天早早起床做饭,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h3><h3> 就像我读初中、高中、高考落榜复读,他总是为我烧每一顿饭。 </h3><h3> 但是,不都是我爱吃的,因为那些年,他能做到的,只是让我吃饱。 </h3><h3> 在省城读书的日子里,他一直和我书信联系,几乎每月两封。而她,绝少写信,可能她认为自己没有文化吧。况且,她能够读书写字,还是他教会的。 </h3><h3> 好像只写过一封,不知所云。现在想来,也许那是在最苦恼的日子里。他在身边,只是行尸走肉;我在远方,却不会想念她。 </h3><h3> 终于,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她只有拿自己的身体下注。 </h3><h3> 不能吃饭好多天,最终胆结石,动了大手术,侧腰开了7公分长的口子。 手术刀划开皮肉,巨痛让她兴奋,因为,他在身边,他终于低下脸来,看着她的眼睛,喊着她的名字,安慰着她。 </h3><h3> 他的父亲在老家无疾而终。 </h3><h3> 日子应该好起来了。 </h3><h3> 我想。</h3> <h3> 一九九八年</h3><h3><br></h3><h3> 江总书记指出:当今世界的竞争,归根到底,是综合国力的竞争,实质则是知识总量、人才素质和科技实力的竞争。中华民族是勤劳智慧的民族,也是富于创新精神的民族,现在我们更要十分重视创新。要树立全民族的创新意识,使经济建设真正转到依靠科技进步和提高劳动者素质的轨道上来。 </h3><h3><br></h3><h3> 我的老公完成了从师范学校政治老师、到县委宣传部理论教员、再到知名律师的创新过程。 <br></h3><h3> 那一年,我们俩的收入达到六位数。 </h3><h3> 所以,她经常对我说,男人的30岁最关键的呀,要变心就是这个时候,一定要看住啊! </h3><h3> 我冷笑,心里说:那只是你,一个无理取闹的泼妇才会有的结局。 </h3><h3> 他临近退休,嗜酒如命,逢酒必醉,回家来就骂人。 </h3><h3> 我以为,她会和他拼命。 </h3><h3> 可是,她没有这么愚蠢。他声音越大,她就越隐忍;直到,把他反锁在家里。 </h3><h3> 当他清醒时,最喜欢逗我的女儿。 </h3><h3> 他还是爱做饭。做饭时,我女儿就会踩只小板凳趴在灶台边,和他亲密极了。</h3> <h3> 二OO八年</h3><h3><br></h3><h3> 我在不远的远方,每天每天,都在挂念他们。 </h3><h3> 他患中风10年了。最近三年,全靠她服侍。 </h3><h3> 每天早晨4点钟,她就醒来了。等到5点,她准时起床,打开炉门,开始烧山芋饭。 </h3><h3> 6点钟,山芋饭烧好了,他也起床。她把切得碎碎的番茄,和鸡蛋搅拌起来,蒸鸡蛋羹。 </h3><h3> 这些的这些,都是他最爱吃的。 </h3><h3> 上午的时候,她会骑着三轮车,到市场上买菜,到医院开药,或者,到蛋糕房买几块蜂蜜蛋糕。 </h3><h3> 午饭,是好多种蔬菜烧成的浓浓的菜汤,就着她亲手蒸的杂面馒头。 </h3><h3> 下午,他到老干部活动室看人打麻将和人唠嗑,她把一个香焦(或苹果)和一杯牛奶放在桌上,等他回来吃掉,然后,自己再出去和几个老太太一起看云卷云舒,叙人间百态。 </h3><h3> 终于,他再一次离不开她。 </h3><h3> 这一等,就是50年。</h3> <h3> 二〇一八年</h3><h3><br></h3><h3> 我国改革开放40周年。党的十九大确立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这一指导思想,作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这一重要判断。 3月11日,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高票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h3><h3>中美贸易战进入拉锯阶段。</h3><h3> 这一年,如果父亲活着,我无法想象关于他们的钻石婚,他会吟出怎样的诗句。母亲终日诵经礼佛,已经渐渐实现了为了纪念的忘却。</h3><h3> 我终于回到家乡,涡河岸边的漆园古城,喝着涡河水长大的我,被庄子文化浸润过的心,再次选择回归故土的时候,第一次对这里产生深深的依恋。</h3><h3> 父亲最最疼爱的孙儿在南京有一份稳定而充满挑战的金融业工作,业绩逐年增长,还给他生下了一个聪明可爱的重孙;我的女儿在中美关系博弈不定的情况下,于美国 常青藤名校即将毕业之际,在纽约得到一个实习的工作机会。母亲的幸福感爆棚。</h3><h3> 我常常想:如果父亲还在,那该多么美满啊……</h3> <h3>后记:含着泪水,我敲下这些间断的文字,因为今年,是我的父母结婚60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