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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经过城关里一户人家,我看到门旁的一株花树和从前我家的那株极似,墨绿油亮的叶子,粉红的花朵……顿时,时光的这片涟漪在我的脑海中荡漾开来——
五月的鲜花已经盛开了,院子里弥漫着月季花香。庄老太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她特地拿出一把剪刀放在竹篮子里,然后把篮子放在门旁醒目的位置。
“放在这儿,就不会忘了。”庄老太自言自语着。
八十多岁的庄老太太,身板还很硬朗。她先走到院子的西南角,要把圈了一宿的鸡给放了。笼子里的鸡,听到老太的脚步声,早已按捺不住,躁动着一颗颗狂热的心,“咕嚓嚓”地做好张开翅膀的架势。庄老太边拿掉下盖子上的砖头,边告诫道:“急什么呢,大的让小的,一个个来啊。”十几只鸡,“扑愣愣”拍打着翅膀,奔向大门外,撒欢去了。
她到机井旁,打来一盆清水,拿来毛巾,认真地洗起脸来 ,又到屋子里拿来孙女的镜子照了照,不屑地说:“这老脸真是不能看了呀。”之后她又把镜子放回去。
晨曦透出地平线,甩开万道金光,太阳一会儿要跳出来了。
庄老太急忙提起篮子,走到那株开满鲜花的月季旁。往年月季花开了,就任由它们开着,落着。有时,花开的繁多,硕大,艳丽,庄老太就把花瓣儿收集起来,等晒干了,装在枕头里,给孙女们枕。
今天看着今年第一个月的鲜花,她又想起那一双眼睛,闪着黑葡萄光芒的眼睛。
去年秋末的一天下午,庄老太拉开堂屋的门,就看到一个小女孩急忙从花前飞跑了。她忙不迭地喊道:“丫头!哎,别跑——”但越喊越跑得快,小红身影立刻无影无踪了。庄老太有意地走到花树旁,果然发现有只大花朵耷拉着脑袋。庄老太笑了:“小手没掐下来哟。嗯,这朵花还真不错。”她拿来剪刀,打算把那朵耷拉着的花剪了下来,送给那丫头,但庄老太又多想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
第一缕阳光照进小院子了,趁晨露未消,庄老太赶紧拿起了剪刀。她精心地挑选着那些开得最饱满最鲜艳的花朵,然后连带着绿叶,“咔嚓——”“咔嚓——”她想着嗅着鲜花的笑靥,她想着把鲜花扎在两个小辫子上的手指,她想着骄傲地向着同伴们炫耀头上的鲜花从哪里来的伶牙俐齿……庄老太脸上的褶皱慢慢地舒展开来,如黑色的锦缎,几粒麻豆豆像是秀在锦缎上的月季花。
几只大花朵都剪下来了,庄老太满意地放下了剪刀。趁着鲜,庄老太拎着一篮子花,走在送花的路上。她像举行仪式一般的,严肃认真地走在路上——最后一代,中国特有的三寸金莲,袅娜地走在乡村的朝霞里。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到我家门口, 母亲忙迎上前,惊奇道:“咦,表奶?”
“给你家闺女几朵花戴。”庄老太把几朵花儿说得很重,同时把篮子递给母亲。母亲接过篮子,小心地把花拿了出来,一时又没想到有什么可给庄老太的,只好说:“给你空篮子啦,表奶,上屋里做做,今早搁俺家吃。”
庄老太连忙抢过篮子:“不啦,我这拖鼻淌眼泪的。你赶紧忙,一大家子呢。”说着,脚跟“咚,咚,咚”地,庄老太回去了。
立刻,花儿灼灼兮于辫。
知道吗?彼时,我和古人一样,头上扎满了真花。现在可不一样了,没有人再傻傻地戴真花了,才几十年,怎么就颠覆了那么多的东西。读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我就为诗人“菊花需插满头归”笑了一把,他插菊花呢!
母亲对我道:“立儿,你又做什么了?”我若无其事:“没有,我没有。”母亲生气道:“你就嘴硬!”
母亲明白,她得栽棵花树了,三个女儿。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栽花,年年压花枝,压了好多次,我也压过,看到别人抛弃的鲜花枝,我就拣回来,埋在泥土里,无奈就是没栽活。吃晚饭时,母亲对父亲说:“你在集市上要是看到有卖花树的,买一棵回来栽。”
父亲记着了,一次出差到无锡,父亲从无锡市的集市上,卖来一棵花树。我们惊奇于父亲的有心,对这棵远道而来的花树,百般呵护。果然,有心人,花不负,第一个年头里虽没开花,但特别肯长,花树好像不认生,没要一个适应的过程。肥硕的绿叶,直往上窜的枝条,旁逸斜出地生发出很多臂膀,我们姐几个特别期待来年她开花的模样。
第二年,迎着骀荡的春风,沐浴温暖的阳光,花骨朵儿打得如繁星般迷人。粉色的蓓蕾,和庄老太家大红月季不一样,无锡来的花呢!东邻女伴、西邻阿姊们都来预定花朵了。这时的花树真是个可人儿,天天招你和她说几回话,有时写着写着作业;有时撅头一撂……
第一季花开,花朵如婴孩的脸庞,奶白而粉嫩,丰润以雅淡。 谁是谁的那一朵,这时也不管了,谁碰上谁,掐下;谁看到谁开了,剪来。苒苒飞霞入云鬓,盈盈笑语飘庭院。无需顾忌,是多么爽心的事情,怪不得人们都拼命地追求拥有。
我们意犹未尽地,花开完了,母亲也说:“也让别人看看花,都给掐了。花树没花,癞头秃子一样。”我还不耐烦顶撞她:“下个月不是还开嘛,说什么说。”
以下时间里,剪过的地方又长的出不少新枝,花树又茂盛起来;但我又发现,枝头上怎么就不露出花骨朵儿呢,好奇怪啊,有花骨朵才能开花呀?为此,我天天去扒枝枝丫丫,看看有没有朵儿藏在里面。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一个蓓蕾,又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最后,绿叶凋零,迎来了霜花。
“一年才开一次花,”我反复地想,“这棵花不是月季,一定是玫瑰。”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就问大姐:“大姐你说,这棵花树一年才开一次花,是玫瑰花吧?”大姐说:“我也不知道,我也没见过玫瑰花。”我又问父亲:“爸,你买这棵花树时,卖花人对你说是玫瑰花吗?到底怎么说的?”父亲说:“买花时,我也没问那么多,急急忙忙地,我就看花树棵子挺大的。”既然没有人能证实它是玫瑰花,也没有人能证实它不是玫瑰花,在我这里,它就是玫瑰花了。从此我可以自豪地对人说:“我家有棵玫瑰花!”我当时一心认定它是玫瑰,因为电影《泪痕》的风靡。女主人公手里拿着一枝玫瑰,披头散发,在街上、在雨中乱跑,她疯了,我希望她能找到她“心中的那朵玫瑰”。
庄老太家的月季花,一个月接一个月地,不慌不忙地,从五月直开到霜降。质朴而繁忙的月季花,就像庄户人儿;我家那棵玫瑰花,虚荣而清闲,还让人们无端赋予象征义,这真不公平。
现在,我无从考证父亲从无锡买来的花倒底是不是玫瑰,当然也无需考证了;但我偷掐庄老太家的花,和庄老太给我送花,此生不忘。
看啊,彩蝶正和粉色的花朵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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