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情到野蛮

陈小玲

<h3>62岁的老陈,是一个农民--他自己说的。1977年以前,他确实是个农民,家住广东徐闻。</h3><h3> 1975年,老陈19岁,当上了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的干部--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他,快速完成了从小队干部到大队干部的飞升。但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成为“脱产”干部而高兴,一项比农活更大的力气活,落在了他和其他几个大队干部的身上。 那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活计:用单车把村里的男人或女人载到县医院做结扎手术,当天做完再把他们载回家。他们村距县城12公里,一天往返24公里,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还带着个成人,有时还是男人,遇到上坡就得下来,走到坡顶再上车。虽然他生得高高大大,那也是个不小的力气活,好在他们村只有60多户人家,能做通工作结扎的一年只有几户。 那时候计划生育还处于提倡阶段,干部们挨家挨户做工作,动员生了两个以上孩子的夫妇 (其中一人) 做结扎手术,不愿意做的不勉强,做了的术后能得到5块钱营养补助,骑车的干部也有5毛钱误餐费。 19岁的大队干部小陈,骑着自家的旧“凤凰”,载着村里的结扎对象,在这条乡村泥路上,来来回回,颠来箥去。他身后的“乘客”,手捂着刚缝合的刀口,单车颠一下,哎哟叫一声,上坡更得忍着痛,一步一挪走上去。 直到1977年,小陈考上大学去了省城,才结束了他这段尴尬的经历。 老陈考上大学,有“家学”的渊源。他的父亲上过私塾,是农村的“风水先生”,在村里很有威望。他的爷爷省吃俭用,买了几亩薄田,49年土改时,划了个中农成分,差点没成富农--1977年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十有八九是原来的地主、富农和中农子弟。 大学毕业后,老陈被分配到省直机关,成了一名“国家干部”。他发挥在农村“载人结扎”的革命精神,埋头苦干,很快提拔为处级干部。1996年,老陈被派往湛江某县“挂职”当副书记。 这时,距老陈骑单车载人结扎整整过去了20年,昔日19岁的“工分”干部,成长为一个拿工资的中年“父母官”。 时过境迁。此时的计划生育语境,从“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变成了“一胎环,二胎扎,三胎四胎杀”。自从1982年计划生育被定为基本国策并写入宪法,计划生育就从70年代的不乏温情,变成了之后“不惜一切代价”的野蛮。 这一天,陈副书记准备去所分管的乡镇检查计生工作,他按照当年的做法,吩咐秘书去买些水果等营养品,看望结扎群众,秘书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怎么看望?那些人都被关起来了!” 今昔何夕! 水果没买成,老陈来到镇计生站。一间空屋子里,关着十几个男女,男人居多;铁门铁窗,铁链锁门,门窗通透,有人看守。老陈隔着铁门,只见里面的群众或站,或蹲,或坐在地上,神情沮丧,目光呆滞。他们不知道老陈的身份,老陈一句话没说,匆匆离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怎么搞的像监狱一样?”陈副书记发问。 “您不知道,陈书记,我们也是没办法,上次好不容易抓到十几个人,关在里面,结果他们半夜在墙上挖了个洞,全跑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加固门窗和墙壁,派人看守。”计生站主任一脸无奈。 “他们要在里面关多少天?” “也就两三天,县医院会派医生来给他们结扎,结扎完了,就可以回家了。” “刚做完手术,他们自己怎么回家?”老陈有经验。 “放心吧,书记,计生站有车,我们怎么把他们抓来的,就怎么把他们送回去。” 鸟枪换炮了。看着铁窗里的群众,老陈脑中闪过当年踩单车送结扎乡亲回家的一幕。 这就是一位基层干部和县领导,在上个世纪70年代和90年代,亲身经历过的两种风格迥异的计划生育。有闻必录。 (2018年9月11日采访于广州,受访者:老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