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籍红学大家冯其庸谈：如何读《红楼梦》？

羽木

【冯其庸学术馆】

2018.9.25第二次进冯其庸学术馆。其目的有二：一是为了学习他刻苦、严谨、百折不挠的治学精神；二是关注他倾其60年心血的＂红学＂研究成果。

冯其庸艺术馆坐落于江苏•无锡•前洲•锦绣路1号，离市中心约1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路程。它由5个展厅组成。

冯老将自己的家取名为＂瓜饭楼＂，言下自己是靠＂瓜饭＂养育从农村走出来的。目前艺术馆旁的＂瓜饭楼＂正在重修，据说年底完工，2019年对外开放。

【简略大事件】

1924.2.3出生于江苏•无锡•前洲镇•冯巷一个贫苦农民家庭。

1948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科学校，拜钱仲联为师。

1949.4加入人民解放军。

1950年入党。

1954年调至中国人大，历任至敎授。

1967.12-1968.6手抄影印本＂庚辰本石头记＂。

1973年调至北京市宣传部＂评论《红楼梦》＂写作组，发表＂《红楼梦》是部写阶级斗争的书＂。

1975年调至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红楼梦》校订组副组长。

1978.4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论庚辰本＂。

1980年出版＂曹雪芹家世新考＂。

1982.1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冯老负责总校注的《红楼梦》。

1986-2005年10次赴新疆考察。

1996.11离休。

2004年出版＂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

2006年出版30卷＂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汇评＂。

2012.1出版33卷＂瓜饭楼丛稿＂，1700万字，图片数千幅，集冯老一生著作大成。

2017.1.22于北京逝世，享年94岁。其骨灰已运回无锡安葬。

【红学研究主要成果】

冯老研究《红楼梦》首先从曹雪芹家世、《红楼梦》版本着手，其次走历史文献考证与地面遗存调查、地下犮掘相结合的学术道路。

冯老研究红学主要有三大成果：

1.1978.4犮表＂论庚辰本＂一书。它藏于北大图书馆，共78回，缺64、67回。它于1933年在北京出现。1955年北京文学古藉刋行社用朱墨两色套版缩印出版，所缺2回由＂己卯本＂补入。它是现存版本中年代较早、保存曹雪芹的原文和脂砚斋批语最多的版本。

冯老认为：庚辰本是己卯本过录的版本，其一致性高达97％，连错别字、空白处、避讳字＂祥＂都一样。庚辰本成于乾隆25年，离曹公逝世只有2年。是乾隆抄本中最完整的文本，比己卯本有更好的完整性，最具校点价值。

2.1978年发表30万字的＂曹雪芹家世新考＂一书。

冯老四次赴辽阳，实地考察曹家大坟，并发现辽阳三碑，碑文上刻有曹寅的祖父曹振彦等人名字。从而论证＂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的可靠性，开创曹氏祖籍＂辽阳＂说。

上世纪90年代又出版＂增订本曹雪芹家世新考＂一书。

3.1982.1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由冯老负责总校注的新版《红楼梦》。它是3本横版装。书中有大量注解，便于读者更好读懂《红楼梦》。1957.10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为4本竖版装。这两套书笔者均藏存。

【双星座】

冯其庸为上世纪70年代中国新时期红学研究第一人。

周汝昌（1918.4.14-2012.5.31，享年95岁）为上世纪50年代新中国红学研究第一人。新红学第二代传人。

二人被红学业界称为当代红学研究＂双星座＂。

周老1939年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是胡适学生。一生红学著作60部，其中＂红楼梦新证＂被誉为＂红学史上一部划时代的著作＂。

二人在红学上的主要分歧有二：

1.版本。冯老认为：庚辰本是《红楼梦》校注的唯一底本。周老认为：汇校各版本为《红楼梦》的底本。2006.12人民出版社出版周汝昌汇校的《红楼梦》，它以大汇校＂石头记会真＂的校定本为底本。笔者藏存此书。

2.曹氏祖籍。冯老认为：辽阳说。周老认为：河北丰润说。

【冯老谈：如何读《红楼梦》？】

冯老认为：＂生活就是读书＂。＂读书能使人聪明，启人智慧，读书是自我造就、自我成才的唯一道路。＂甚至明确指出：＂应该把读没读《红楼梦》作为衡量人们文化素养的标志之一。＂

1.一气呵成读。

冯老认为：《红楼梦》从头至尾读起来，你要不间断地一气读到底。

即要一鼓作气地读，这样才有连贯性，不易忘却。因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而又最复杂的作品。

2.反复读。

冯老认为：你要反反复复读，你会感到整个有诗的感觉。

即你只有反复读，才能体会到曹雪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也是最复杂的作家。才能深刻理解曹公＂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真正含义。

3.与曹雪芹家世结合起来读。

冯老认为：研究文学作品，离不开＂知人论世＂。《红楼梦》虽然不是曹雪芹的自敍传，但包含着作者对自己家庭往事的回忆、哀伤、思考。

即《红楼梦》中贾府从兴旺到衰败的全过程就是曹雪芹家庭从四次接驾康熙南巡到雍正年代被抄家的缩影。与曹雪芹家世结合起来读才能读懂、读透《红楼梦》。

4.当一部长诗来读。

冯老认为：《红楼梦》本身包含着非常浓厚诗的素质。鲁迅说：＂《红楼梦》是无韵之离骚＂。离骚是一首长诗，《红楼梦》不用韵，但有诗的内涵。

第50回，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雪地山坡上，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贾母看到后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一会儿宝琴背后又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宝玉来。这就是诗的意境，又是画的意境。只有反复读才能体会到这种诗画一般的意境。

5.注意人物的独特个性。

冯老认为：《红楼梦》最了不起的，是里面描写的人都是独特的，个性非常鲜明突出。睛雯与袭人无法混淆，黛玉与宝钗无法混淆。＂冷月葬诗魂＂，＂诗魂＂是指黛玉。曹雪芹创造的黛玉这个形象，并不是要创造一个绝世美人，而是要创造一个帶有特殊个性的，带有诗人气质的这样一个美人。若用＂花魂＂形容黛玉，不完全契合黛玉的气质、个性。

笔者在《一位反传统旳女子•林黛玉》一文指出，黛玉是金陵十二钗中第一才女，一生与诗书为伴。第27回葬花吟，第34回题帕诗•三首，第37回白海棠诗，第38回菊花诗，第70回桃花诗，第76回凹晶馆联诗等，无不凸显＂诗魂＂黛玉的诗人气质和个性。

6.关注《红楼梦》的特点。

《红楼梦》第1回已明确指出：本书是一部＂将真事隐去＂、＂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小说。第75回江南甄（真）家抄家的消息传来，隐藏着京城贾（假）家抄家的来临。

正如冯老认为：《红楼梦》的特点就是含蓄、不直说，有内涵，有隐喻，有一点意内言外、指东说西，因为直白说出来就会遭禍。如第53回乌进孝送租，贾珍道：＂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穿了。＂脂砚斋批：＂以省亲写南巡，出脱多少忆昔感今。＂

这里写元妃省亲导致贾府的衰落，隐喻曹寅的亏空都是康熙六次南巡所致。雍正派员去抄家，只有几十间空房，还有几十张当票、借据。雍正看到这个报告为之恻然，甚至觉得有点不忍心，没有想到曹家这么穷。曹家的亏空都是你皇帝化掉的。康熙6次南巡，曹寅接驾4次，连康熙南巡的船都由曹寅操办。去扬州一次御宴就100桌。太子阿哥还不断向曹寅要钱，曹家能不亏空吗？曹家败落的直接原因就是康熙南巡。

7.了解《红楼梦》的思想性。

冯老认为：曹雪芹是位超前的思想家，他通过《红楼梦》表达个人的一种社会理想。并塑造宝玉、黛玉这一对新人的思想内涵。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反对科举考试。宝玉坚决不走仕途经济道路。黛玉赞同并支持，正如宝玉所说，黛玉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

〔2〕追求婚姻的独立自主，自由选择。宝玉不要＂金玉良姻＂，只守＂木石前盟＂。

〔3〕反对程朱理学。宝玉疯疯傻傻的话表达了对程朱理学的不满。如宝玉说：＂要把《四书》、《明明德》以外的所有的书全烧了。＂反对妇女节悌，对守节的李纨轻描淡写几句话。程朱理学创立于宋朝，属新儒学。为宋以后700年国家的统治思想，明清为官方思想。如＂存天理，灭人欲＂，＂三纲五常＂，＂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

〔4〕尊重女性。曹公塑造众多青少年女典型，如黛玉、睛雯、湘云等。正如宝玉所说：＂男人是泥巴做的，女生是水做的。＂尤其对未出嫁的女性高度赞美，认为女人是纯净的。

【提携新人】

冯老特别关心有才华从农村出来的年轻人，充满爱心，热心提携。

1.二月河（凌解放）。原研究四大名著，写点红楼梦方面的文章，经冯老指点改写历史小说，现二月河成为著名历史小说家。

2.纪峰。原是安徽农村孩子，从小喜欢雕塑。冯老建议他要走中国传统雕塑的路子，并推荐为名人、大师雕塑，作品获好评。

3.谭凤嬛。从河北滦平山农村走出来的姑娘。原作红楼梦烙画，冯老指点画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现为工笔画家。

【诗人】

冯老学养深厚，知识渊博，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诗人。

1967.12-1968.6冯老用整整7个月的时间手抄影印本＂庚辰本石头记＂。完工后赋诗一首：

＂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

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辞。＂

1986.9-2005.9冯老10次西行，赴新疆考察。

1990.11穿越腾格里大沙漠，赋诗一首：

＂大漠孤城雁字横，江河东去杳无声。

汉家烽火两千载，我到沙场有余温。＂

登上嘉峪关城楼赋诗一首：

＂天下雄关大漠东，西行万里尽沙龙。

祁连山色连天白，居塞烽墩接地江。

满目山河增感概，一身风雪识穷通。

登楼老去无限志，一笑扬鞭夕照中。＂

【书画家】

冯老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位堪称一流的书画家。出版5卷＂书画摄影集＂。

书法为草书，行之流水，飞逸倜傥，受王羲之、王献之影响。

画以葫芦、葡萄、青藤著称，有齐白石、吴昌硕之风格。

画家刘海粟百岁大寿，在一幅八尺红梅画上刘海粟请冯其庸题诗：

＂百岁海翁不老身，红楼一树见精神。

丹心铁骨依然在，不信神州要陆沉。＂

1993.11.4冯老去香港刘海粟家作客拜寿，两位大师互动作画题诗。被后人传为一段佳话。

首先刘老在牡丹画上题诗一首：

＂清露阑干晓未收，洛阳名品擅风流。

姚黄魏紫浑闲见，谁识刘家穿鼻牛。＂

冯老在此画上也题诗一首：

＂富贵风流绝世姿，沉香亭畔倚栏时。

春宵一刻千金价，睡起未闲抹燕支。＂

其次刘老画一幅墨松，冯老题词：

＂秋风不用吹华犮，沦海横流要此身。＂

祝海粟百岁大寿！

第三，两人共画一幅墨葡萄，刘老题词：

＂泼墨葡萄笔法奇，秋风棚架有生机。＂

最后盖上两人的印章。

【爱好摄影】

冯老从1986.9起在20年中踏破铁鞋，十进新疆。赴天山，上昆仑，穿沙漠。登帕米尔高原，二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二次穿越号称＂死亡之海＂的罗布泊，考察楼兰故城，查证当年唐•玄奘取经之路，将读万卷书融入行万里路。

冯老爱好摄影，拍下许多珍贵的照片。

书法家启功为冯其庸摄影展题词。

纵观冯老的一生，可归纳为：冯老是一个靠＂瓜饭＂养育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师，是一个具有玄奘一样百折不挠取经精神而从事学术研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