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的秋天

清怡雅苑

宋代词人有最细腻的心，他们常常在一连串慢镜头中感受秋天。

“砧杵动微寒，暗欺罗袖。”某日捣衣，棒槌挥舞搅动一抹微寒，这微弱的寒气，随着风侵入衣袖。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秋已至，因为即使不下雨，芭蕉丛内也有萧飒的响动。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重阳节独自饮酒，举杯与斟酒间的某一瞬，闻到衣袖间若有似无的菊花香。

宋人在词里展现完全融入生活的诗意，
他们写午睡后细弱游丝的炉香上升时幽幽袅袅的情状；
写夜深人静后，花影如何一寸寸随月光挪移；
写漫漫长夜，具体在哪一秒，凉气侵透枕席。
这毫无侵略感的敏锐，描摹出生活的情味。

宋词里的秋天，从容优雅，平淡圆满。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词人于浅醉浓睡之后，感到秋风“细细”吹来，看到梧桐一叶叶落下。动作轻柔，姿态蹁跹。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紫薇花和朱槿花已凋谢，却无破败之感，斜阳带着些微暖意照着栏杆。风、叶、花、夕阳，一切都如此恰到好处，又分明透出淡淡的、莫可名状的忧愁。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兰佩紫，菊簪黄。”秋的色调如此丰富，秋的气息如此绵长。

宋词里的秋天，美到心碎，萧瑟凄凉。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金黄、青翠与空濛交织，秋色在天水相接间氤氲、弥漫。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秋雨、霜风，洗净长空，带来秋的消息。冷落关河、当楼残照，描摹寥阔与苍凉。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秋露盈盈，晶润清亮却转瞬即逝。

宋词里的秋天，静谧深邃，清丽惆怅。

“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深夜，虚空中传来声声碎寒，雕栏玉砌的楼阁里唯有银河之光洒地造访。

“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来往交错的江帆，背对西风斜立的酒旗，是青山白水间的柔情和烟火气。华美画船、淡淡云彩、白色鹭鸟、深蓝银河，色彩明丽，天地一体。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月光懂人间情愁，穿过楼阁，低低徘徊于雕花窗棂，映照不眠人的脸庞。

　　宋人写秋天里的别离，字字血泪，痛断肝肠。 诉分离之痛，不愿节制，写到至尽至极。

柳永在“冷落清秋节”与情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深沉婉约、缠绵悱恻。

吴文英于吴皋送客，但见“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层层渲染，顿挫呜咽。

周紫芝“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如泣如诉，一唱三叹。

宋人写秋天里的孤独，追忆前尘，悲凉彻骨。

情渐远、人渐老、岁将晚，所以“风月俱寒”。

“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胸中百万兵”的将军也无从逃避最平凡的寂寞与思念。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如听一连串叹息，正是经历家亡、夫死、国破的千古第一才女的晚年光阴。

宋人写秋天里的沉思，梦阑酒醒，情不可抑。

“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一生富贵的太平宰相晏殊，看到烛心还有热烈燃烧的欲望，但火焰已然变短，力不从心，立刻感到人生也充满此种无法逃避的悲伤。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经过唐代似生命壮年的昂扬，宋人从一开始就悟出“世事大梦一场”。

“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泪也垂。”读多了宋词你会明白，词人那么爱追忆，那么爱说今与昔，并不是因为过去真的很美丽。

宋朝是一个繁华、孱弱而又高度文明的时代，承平的雍容、命运的无奈、家国的创痛，永恒的孤独，矛盾地集于宋词一身。

在宋词的秋天里，是时光最深处的红尘，是泪深如海的娑婆世界，是有情众生的人生况味，是伤心人触动千古的伤心往事。

它无比真诚，又极尽哀怨，你不得不爱它，因为它圆熟、深婉，平淡中有绚烂，纵情中有真意。

也因为千载之后，仍在不停写就这些悲喜的，正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