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回乡后,爸爸如履薄冰般度过五个年头,一次次交待历史问题,一次次接受“思想改造”,终于在1956年暑假的“思想改造”学习中过了关,领到了象征政治权利的选民证,参加了教工会,升了工资,还因多子女缘故优先分到了新房子。<br>好景不长,1957年暑假后,反右的大风暴刮到了这偏僻的川东一隅。<br>这场风暴在开中从1957直刮到1959。第一批受难者多为青年俊彦,罪名是“右派分子”。接下来轮到爸爸这类老教师,其中有与爸爸一样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还有“漏网地主、漏网富农”、“阶级异己分子”。最后连深受全校师生敬爱的王子璋校长,也得了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罪名,发配普安农场劳动改造。<br>这是开中建校以来最大的一场劫难。被扫地出门的都是教育界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的落难不啻打断开中的脊梁骨。自那以后,以川东名校著称的开江中学就进入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期,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元气都还未能恢复过来!<br>1958年8月的那一天,爸爸背着他的铺盖卷,孑然一身往沙坝场走去。将要以罪人身份面对父老乡亲,面对生他养他的土地……搁笔冥思,实难猜度他当时心里想了些什么。<br>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木然地服从命运驱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一介书生除了“呼牛应马”还能如何?<br>或许,他将这一切归因于宿命:三十八年前从这里背着铺盖卷走出去的乡下少年,看遍外面的精彩缤纷,历经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又背着铺盖卷,沿着这条老路回乡下来了。<br>一年零七个月后的1960年3月26日,爸爸的生命在沙坝场那破落不堪的小院里结束了。<br>按流行的说法,他是死于“肿病”,与裁定书“一九六零年病亡”的说法并无二致。“肿病”是个迄今尚未载入医学典籍的病,要对这个曾在中国广袤大地上肆虐的“病”进行医学实证研究,只须找几个志愿者,让他们像当年永安人民公社黑沟食堂社员一样,每天进入肠胃的东西限定为大米93.75克、牛皮菜叶半斤、清水若干,三个月下来,保准在他们身上重现此“病”!<br>爸爸去世前我最后一次去沙坝场看他,下河抓到了十几只小螃蟹。满叔拿出了仅有的一个鸡蛋和一两粮票,用这一两粮票为他上街端回一小碗面条。<br>吃完这餐饭后,爸爸打起精神坐在床上自撰了一副碑联——勉学战国鲁连,呼牛应马,卧床而死;愿随月里吴刚,碧海青天,伐桂为生——于床前口述给我,嘱以后若有可能,给他刻在墓碑上。然后提笔写了给大哥的信交我带回,那信一条条列出他心里记挂的事,分明就是一份遗嘱:<br>(1)公公的后人,你们八弟兄十三姐妹,以后应互相帮助互相教育,现在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小家庭关系更应先搞好。<br>(2)中、威应特别注意外文,将来有用处。<br>(3)我在这里一年多,多承满叔二娘照顾,满叔跟三叔一样是非常本朴诚实的人,只是儿女多,你毕业后在经济上多予支援。珍儿快进中学了,你和中毕业后好好地支援她,直到受完高等教育,要有准哥支持琼姐的精神。<br>(4)蔚碧应改名幼萱,纪念三叔,这人你们也应特别看待!<br>(5)21个弟兄姐妹中,大的提携小的,小的友爱大的,大公公欺侮公公的故事,让他一去不返,不准重演!<br>爸爸对我最后说的话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 这句话直到我自己当了爸爸才悟出它的深意——它其实就是“一定要活下去”的意思。<br>爸爸去世后,“四清”、“文革”接踵而至。看到那些“地富反坏右”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惨状,我心中竟然对爸爸的早逝泛起一丝丝庆幸。今天回想起这种想法,又深感罪过,与他同时落难的美术教师胡子珑先生不是熬了过来,八十年代还成为开江中学对外宣传的一块牌子了吗?还有较年轻的体育教师颜昌硕先生(五十年代曾打破撑杆跳高全国纪录),危难中使出金蝉脱壳之计,让监视者认为他已跳水自杀,跑新疆流浪几年后又被抓回,咬牙硬挺着捱过来,八十年代还作为外省急需的人才,风风光光跳槽去了呢!<br>爸爸一生积攒下来的最大一笔财富,便是他历经千辛万苦,从威远搬回来的那几十部线装书。这些书放在一个硕大的藤条筐里,每套都有个精致的书盒,书盒上设有骨质别针用来别好盒盖。这些书在他落难急需用钱时卖掉多半,其余文革破“四旧”时被抄去,发还后保管不善,又多有散失,到现在我手中唯存一套《诗经恒解》了。这套《诗经恒解》共六本,从头到尾通篇页眉页脚都有爸爸用毛笔密密麻麻写下的批注,可见他是下过功夫的。<br>读了这么多书,却未见爸爸有什么著述。唯在一封信中看到他曾有这方面的打算——<br>……这期我的工作较轻松,你所提的意见我完全接受!我也决心向科学进军,准备在今后一方面学习政治经济学、历史唯物主义,一方面也要好好地读一读《资治通鉴》,并准备写一点不发表的论文……(1956年8月31日)<br>从另两封信中能看出他对读书做人的一些见地——<br>……数学是自然科学的基础,补考,说明你对于这一科的基础知识掌握得还不够,更说不上有熟练技巧,纵然补考侥幸及格,对于进一步钻研自然科学,特别是你学那个专业,是会有一定困难的。希望你今后急起直追,好好地注意学习它,争取5分的成绩。你是攻读自然科学的学生,应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然科学上面。如有剩余时间,可用在学习外语上面,俄语固好,英语也好,切不可将大部分的力量再用在中国文学方面。你是相当爱好中国文学的,但你现在钻的是自然科学,如果你的时间支配不当,可能贻误你对于自然科学方面的贡献!(1957年9月22日)<br>……从来信上可以看出,你把大学毕业生估价过高了,因此对安哥现在的地位感到失望和灰心。须知在大学毕业只能说对某一项科学或专业有一定程度的基础知识与技能,在那个基础上,可以做一点点小事情,同时在工作中能够继续独立钻研,也就是说要在大学毕业后才能对他自己所爱好的科学有独立钻研的能力。如果认为在大学毕了业,一切都够了,就是科学家、工程师或者是文学家、诗人,那就大错特错了!社会是比大学更伟大的大学,要在社会里埋头工作或刻苦钻研十年以上,才能说得上成就,才能说得上对党对人民有一点贡献!你用不着灰心,你现在才十九岁,二十三岁就大学毕业了,只要肯钻研,三十几岁的时候,对于你所学那个专业就有可观的造诣了!但是在大学阶段一定要把基础打好,掌握住入门的锁钥。希望你在你的老师指导下,学好主要功课,如果有与你的性情格格不入的学科,而那学科在你那个专业里又是占重要地位的,那你就应该多用功夫去打下那个堡垒才是!我认为数学与外语是重要的,希你留心一下,倒不一定要你专搞那个。(1957年10月20日)<br>时序更替,斗转星移,爸爸去世转眼已是四十八年。去年中秋之夜,我独坐楼顶,仰望碧海青天,怀想爸爸一生走过的道路,体味他在临终之际自撰碑联时的凄苦心情,不禁思绪潮涌,信笔写下一阕《水调歌头》,权且拿来作本文结尾吧——<br>人小月何大,犹记皎洁轮。邻翁邀父一醉,吟叹盗药人。仰待娘亲分饼,冰薄芝麻酥脆,香惹馋涎频。芦管夜深曲,疑是九重音。 月依旧,人去远,酒独斟。哪堪冥想,吴子伐桂浩茫心!应马呼牛纵死,地网天罗赤县,何处可容身?碧海青天矣,万里广寒魂。<br><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