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南方各县域内,很少有汽车行程五六个小时才能抵达的乡镇。石门县泥市就是。</h3> <h3> 县志对这个座落在湘西北最末端的小镇仅有寥寥数语:"县北三百里,山货聚积之所。"民国修志,更惜墨:"泥沙市,列肆百余户。"</h3> <h3> 石门人将县城以西三十里开外概称西北乡,那里崇山峻岭,道路崎岖,人烟稀少,又有黄虎港天险所隔,故泥市历史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鄂西鹤峰容美土司领地。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划归了湖南石门县,但終因山高皇帝远而为县衙鞭长莫及。</h3> <h3> 就是这么个与世隔绝的蛮荒之地,清康熙国子监顾彩在他的峡州游记中给它做过这样的颂扬:</h3><h3> 岩居幽事乐无穷,葛粉为粮腹亦充。</h3><h3> 虎不伤人堪作友,猿能解语代呼童。</h3><h3> 远锄灵药他山外,近构茅亭野涧中。</h3><h3> 更喜不闻征税吏,薄田微雨即丰年。</h3> <h3> 去泥市,必经黄虎港。车行至此疑为断路,一块硕大的警示牌赫然醒目,汽车急遽减速,傍右侧峭壁缓慢而行。在近乎垂直的山道上辗转几个来回后,最终抵达下面的黄虎港大桥。下车四望,犹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锅底,四面青山合围,植被葳蕤,巉岩突兀,壁立千仞。桥下,黄虎港河由南向北蜿蜒而过,与一条自西向东的渫水相汇,将原本一座大山切割成三菱行,形成南北与东西交叉的两条大峡谷,隔断了泥市与外界的联系。</h3> <h3> 东岸山麓有石碑文载:</h3><h3> 黄虎港,南北要冲地也,峭壁千仞,羊肠一线, 结曲崎岖,摧车折轮——</h3><h3> 黄虎港大桥于1958年为石清公路所建。当年数以千计民工用百米长绳系身,悬吊于崖壁上掌钎抡锤,每抡一下,人都会荡出几米开外……千难万险,艰苦卓越,历时一年半,終建成当年号称亚洲最高的石拱大桥。</h3><h3> 西麓桥头有纪念塔一座,碑上图文并茂,碑文简约,仅是工程介绍。但镌刻的几幅画给人印象深刻:一壮汉,腰系绳,手拿锤,双腿骑跨峡谷,并着了油彩,情景生动且豪迈。</h3> <h3> 离开纪念塔,车绕峭壁向西前行。渫水在脚下湍湍而流,发出清亮悦耳的声音。不一会,前方豁然开朗,视野里呈现出一个城镇的轮廓……有人告诉我,那就是泥市——</h3> <h3> 这是一个被群山怀抱地形恰似河蚌的盆地,渫水从西奔涌而至,河的南侧,有房屋蜿蜒而建,因疏密有致,看去就像是粘附在河蚌上的一粒粒珍珠,加之四面青山衬映,蓝天白云下的河流与小镇宛如一白一黑的飘带氤氲在这个盆地上空。</h3> <h3> 镇上有两条街,即老街和新街。</h3><h3> 老街又叫河街。沿渫水南岸嶙峋的岩壁而建:黑瓦木楼,青石板路,街仄如巷,多处用石阶衔接。屋檐错落有致,芭蕉掩映,偏厦上的杉木皮长满了厚厚的青苔。虽挂牌招愰的店铺不多,但你还是从那些个临街大敞四开的门户里看到往日经商的痕迹。</h3> <h3> 老街有着自己的故事:清康熙年间,鄂西容美土司田舜年在这条街上建有"天成楼"和"玉成楼"为他的行宫。三百多年过去了,行宫荡然无存,但两幅题联却在民间流传。"天成楼"的一幅为:平地涌青莲,万点峰峦皆下视。中天添画栋,百年堂构此天成。"玉成楼"的一幅为:狮象把水口,汇一川鱼龙于眼底。柱顶锁云烟,展四时春色尽楼前。又清朝末年,有广东商人卢次伦筹千两白银,在此创办"泰和合"茶庄。其生产的"宜红"与"滇红"、"祁红"同被誉为中国三大功夫红茶。茶庄大门用镌花青石砌成,高过一丈,集门面商务,作坊库房,起居寓所为一体。"泰和合"取天地交泰,中和万物,六合同春,其影响延续至今。</h3> <h3> 这多少给古朴的小镇带来些文化积淀。泥市区政府坐落在老街的中段,四层楼的办公大楼及两米高的围墙大院,磅礴之势如同图腾一般矗立在渫水河边。</h3> <h3> 新街在老街之上平行相向。房屋多为砖瓦结构,虽不连片,但都挂有赫然醒目的油漆招牌,如:工商税务、司法车管、金融邮政、学校医院、湘运车站、政府招待所等公家单位。那时节正在建设之中,路面还是砂砾,汽车驶过,尘土飞扬。往往是一串未消,一串又起,行人防不胜防。说是省道,也仅是湘北的石门与鄂西的鹤峰两县的通衢。巧的是这两县的车牌号码开头都为"6",那遭了殃的行人一眼瞥见,便破口大骂:"狗入的湖北佬——"渐远了才看清原来那是一辆本省的车牌。</h3> <h3> 老街与新街:一个恬静闲暇,一个喧哗浮躁。一个恪守传统,一个做派新潮。它两虽同在一个大山的怀抱,却像两个陌人,各行其道。</h3><h3> 农历的一。六是泥市的场。这天,山民们四面涌至。他们先去老街交易货物,采购商品,然去各自的熟处喝茶饮酒。抑或也去新街,去邮局,去信用社或车站接人送客。年轻人成群结伙,勾背搭肩,肆无忌惮的走在宽阔的大街上——此时,就连平素横冲直闯惯了的汽车司机也不得不减速直按喇叭……</h3> <h3> 湘运车站乃是这个小镇的中心。水运在修完石清公路后就已断航。这是一个客货兼营的车站,候车室与售票处在临街的一栋青砖瓦房内。东侧的进出口有个圆拱大门,"湘运车站"四个大字已被铁锈侵蚀,左右各有一只衔穗的白鸽对称。显然是五十年代的产物。车站的围墙残破不堪,墙裙边的苔藓被雨天的泥浆和晴天的灰尘所玷污,脏兮兮的看不出本色——</h3><h3> 但车站依然气势恢宏,这不单是大小车辆的进进出出,人来人往,更有那些密集于车站四周的店铺、摊点,他们都做着乘客的生意,吆五喝六,叫卖声长。如同一团兴风作浪的泥鳅,搅得此处沸沸扬扬。</h3> <h3> 车站与我有着不解的情结,那些年里,除往返县城和壶瓶山间需在此乘车外,我还是车站招待所的常客。招待所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通走廊,木枕板,人走在上面会发出叽嘎叽嘎的声响。因紧挨着山崖,若住在里间,便会享受一方幽静,若是住在外间,打开窗户,无能是老街还是新街一概映入你的眼帘,看个一清二楚。</h3> <h3> 来湘运车站入住的多是湘鄂两省的司机,或几个惜钱的贩运木材和茶叶的生意人。因是车站职工家属,招待所的服务极差,一天到晚漫不经心,打开水,换床被都得旅客自己动手,倒有一种在家的感觉。半夜常会被那些晚进站的司机们弄醒,嘈杂声中伴和女人清脆的笑声,这种声响要好一阵子才得以平息。</h3> <h3> 翌日清晨,当你打开窗户,总会在薄雾中看到一个匆匆离去的年轻女子的背影——</h3> <h3> 二0一五年写于广州滨江</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