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香椿

大鹏金翅

<h3>  打小开始,屋后的菜园地边角就有一棵香椿,我们都叫它椿巅树。隐约记得牛圈屋后曾经有一棵更大的,窜起菜园地、围墙边、粪坑旁、甚至猪圈、崖缝到处都是绿绿的小苗,但记不得什么时候伐掉了。后来就有了牛圈背后的崖边的那一棵。因为黄黄的落叶飘在瓦沟,牛圈漏水,于是被我老丈人给砍掉了,留下一截早就腐了心的朽树桩呆立在屋后半崖上。现在这一棵也是那棵伐掉的大香椿树窜过来的根萌发的苗,因为长在屋后菜园边,不挡事,所以一直长到今天,竟有了合臂那么粗。因为我家先先后后的这几棵椿巅树,也或许久远以前有另外更古老的椿巅树,总之,老家屋后的一大片土地都有了一个名字:椿巅树甲</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 <h3>  每年早春,当父亲牵着老水牛从椿巅树下经过时,水田就开耕了。老水牛优雅地走在前头,尾巴甩成了圈。矮小的父亲跟在牛后,一手掌着犁头,一手扬着竹枝,“吃沟、吃沟——咓”地吆喝着。黑褐色的泥土从银色的铁铧上前赴后继的翻卷起来。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田埂上的嫩胡豆荚开始饱满起来,椿巅也开始萌芽了。小叶片刚冲出枝末时,油红油红的。开枝散叶长到4、5厘米长时,叶子越发红亮。这时,是掰椿芽最好的时候。低处枝头的,我们只需站在板凳上就可以摘到。高处枝头的,得借用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把扎在厨房门口柱子上的镰刀取下来,找来一根绳子和长竹竿,三下两下把镰刀绑在竹竿上,工具就算做好了。我们姐弟站在菜园地的高坎上,颤颤地举着竹竿,对准枝头上的椿芽,轻轻一拉,椿芽便打着旋儿落下来。不一会儿,地上就飘满了红红的椿芽。把椿芽切成沫,和嫩胡豆一起翻炒,味道香得很。 <br></h3> <h3>  老人家们都说,吃了椿芽炒鹅蛋可以预防中风,我也记得我家偶尔也会换鹅蛋回来炒椿芽。只可惜蛋太少,而且我们又不是中风的年龄,椿芽炒鹅蛋的味道,竟然没在童年中留下来。 椿巅树下,是我家的鸡圈。鸡圈有四方墙壁,两方是乱石砌的围墙,另两方是父亲砍来屋后的竹子捆扎的。父亲做事动作极慢,但品相极好。松土时,他会一点一点把粗土块细细锄碎。一块土松完,虽比母亲慢很多的时间,但却平平整整松松软软。大太阳或是下雨天,父亲会砍来老竹子编背篼、稀篮或者挑土的鸢篼,在我看来,父亲编的这些篾货模样比院子里的幺伯伯、徐伯伯编的篾货好了不知多少。这个鸡圈的竹墙,是父亲闲时做成的,用老竹子划下的粗篾片,均匀的立放,再隔50来公分用粗篾片夹住,再用薄篾片缠住拉紧。鸡圈顶上覆了很多树枝、薄膜等东西,加上椿巅的树阴和斜映过来竹影,鸡群也算安逸自得。只是一直有个迷,四方圈顶都严严实实的,但基本上都会有聪明的鸡会钻出来,实在让我们有些费解。傍晚时候,打开圈门给鸡放风,鸡群就在椿巅树下踱来踱去,公追母、大撵小的欢得不行。 <br></h3> <h3>  我们家很穷,我们姐弟仨要读书,奶奶年老有咳嗽病,母亲从小患气管炎,父亲个子矮小,没有手艺,做事动作又慢,撑起这个家很是困难。院子里的大孃一家农转非后,家里三口人的地没人接,于是父亲就接手过来,和母亲没日没夜劳作。那时粮食不值钱,屋里吃饭并不是问题,只是很缺钱。早春时候,缴学费、购粮种、买化肥农药和猪崽,家里经济越发紧张,所有的重担都压在父亲身上。早春时分能换钱的,就只是鸡圈里的鸡,鸡窝里的蛋了。 <br></h3> <h3>  也许是树下有鸡圈,鸡圈有鸡粪,那些年,椿巅树蹭蹭蹭地长得很快,竹竿捆镰刀已经够不到高处的椿芽了。父亲找来绳索、木棒,在一米高的枝杈处开始往上搭梯子,一梯一梯地一直搭到竹竿够得着的最高处。在竹林边的草盘上扯来一捆金黄金黄的稻草,父亲和母亲细细地把椿芽分成小小的等份,用稻草捆成鸡蛋那么粗一捆。赶场那天,父亲步行40来分钟,蹲坐在粮站地坝边,用米筛盛着椿芽卖。那年头,很多家庭吃饭尚存问题,中风也不常见,椿芽自然不受待见,询问的人很少,愿意花个几角钱买一籽儿椿芽的自然不多,再加上嫩嫩的椿芽见了太阳,打蔫得快,很快卖相就不好了,所以经常大半上午,父亲面前的椿芽都是卖不完的。我已经记不得那时椿芽的价格了,只记得椿芽并不好卖,我家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屋后有一棵大椿巅树就缓解了家里的困窘。反而,照样是我们开学了一时半会儿凑不上学费,我照样是经常提着空空的盐罐到邻家借两勺盐,奶奶照样每天一大早“孔孔孔”的咳嗽到天明。闲下来时,父亲照样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时候,我经常埋怨父亲:少抽两包烟不就可以节约出烟钱了吗?奶奶却只是打断我,说“那是你爸的衣禄”。我着实不知道衣禄是什么意思。 <br></h3> <h3>  春天过去,太阳越发猛了,椿芽也就由红转绿了,墨绿墨绿的随风飘摇。父亲搭起的木梯也没人上去了,八角钉开始肆无忌惮地疯长起来。你看那肥肥的大虫,浑身耀武扬威地长着尖尖的小毛刺。犄角、后尾的八丛毛刺更是伸得老远,横行霸道地朝四方伸展。站在椿巅树下,你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它们啃噬树叶“沙沙沙沙”的声音,整棵整树全是。正午十分,艳阳高照,没了已被啃噬精光的椿巅树叶地荫蔽,八角钉也就簌簌地往下掉,受命出去摘豇豆的我们只得绕道而行,曾经被八角钉蛰过的我对那种奇痒奇痛挠之不得的痛苦终生难忘。 <br></h3> <h3>  岁月,就在老家屋后的椿巅树下流逝。树下,我们放鸡、养兔、赶猪仔、捞竹林里的竹叶、欢天喜地地杀年猪。秋天落下的椿巅叶,一年一年周而复始地飘落下来,滋养着树下的菜园地,白菜萝卜也收了一茬接一茬。树长得越来越高,香椿味也越来越远。2002年,十一长假,我正排在长龙一样的队伍中准备外出,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在椿巅树下捆草皮,突发中风,不能行走。我们赶忙赶回家,送医、抢救、治疗、康复理疗。几个月下来,父亲生活自理能力保住了,行走、动手、表达、思维能力受到很大影响。于是,我们举家迁往北碚。老屋空了,破旧的家私蒙上的灰尘一点一点地增厚,屋檐的破瓦一匹一匹的掉落,摔碎在长满荒草的后檐沟,任由青苔蔓延。 这几年,我们回老家的次数越发少了,一来忙些众人眼中的闲事,一来老家屋子破旧得不行:屋梁断了,瓦烂桷子稀。雨水从天而降,本来就倾斜的竹篾夹壁墙淋倒了好几壁。椿巅树下的猪圈坍塌,猪槽里不知什么时候长起了杂草。环臂粗的椿巅树似乎也老了,树梢好多枝条都枯了断了。我们很少回家,父亲也就很少回家了。住文星湾那段时间,每每周日北碚正码头逢场,父亲都会早早的去晚晚的回。母亲说父亲是去会一会老家卖花的人,母亲说,在卖花人面前,父亲不怎么说话,只是站着,一上午,过午后。 回去的时候越少,老家的记忆却在心里更加泛滥。每次短暂回老家,我们都会在老屋里走走。屋里的每个角落留下的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清晰起来:黑黢黢的柱头上满满的扎镰刀的孔,那是每次劳作归家的休憩;灶膛里冰冷的灰烬,却掩不住烤红苕的清香;牛圈一角墨黑的墙壁,那是年底炕腊肉的印记……我发现,虽然离家太久,但心里深处、日里夜里,我还深爱着这一方生我养我的土地。 <br></h3> <h3>  今年三月,父亲突发心梗住院,术前检查情况也不乐观。术后,我打定主意,必须回家把老屋修整起来,即刻开始! 6月12日,老家的房子轰然倒坍,老门老窗老石老坎老瓦老木老床老桌全部搬到后园散放在土里。老宅基里,那承载了我们一家6口相濡以沫的温情和苦难故事的砌石、青瓦、没了弦的罐子、雕花的木床,一下子像尘土一样,飘散得没了踪迹。突然间,我明白了,老屋和老屋生活的那段历程,已经深深的刻在了我的生命里面。 幸好,椿巅树还立在屋后面! 历经几月,房建好了。墙白瓦红,窗明几净。我带父亲母亲回家几次,二老十分满意。两次漆后,屋里更加亮堂白净,看不出这里是老宅基地,看不出这里曾经流失的岁月。原本想留住故事留住回忆,可新房建好后,故事没了依托,回忆也就远了。 屋外,椿巅树枝叶稀疏,枯枝光秃秃的斜在屋顶。有人提醒,这树得砍。是的,这树得砍——树下是新盖的琉璃瓦屋顶,狂风暴雨时枯枝败叶总会落下。我有些犹豫,但终作了决定——保留两米高树桩,待新枝重新萌发。我想,老树新枝,树在故事在,似乎也挺好。砍树的师傅却极力反对,说是桩头太高,使不上劲,又说师傅年长,半树腰上砍很危险。我有些左右为难,但终自己要决断,最后权衡再三,同意了师傅的方案。 <br></h3> <h3>  砍树那天,我请假回家。还没来得及跨进后院,就看到椿巅树“轰”的一声斜斜地倒下,像生命终了的老人发出的沉闷叹息。走到树旁,红红的木屑像年老的椿巅洒下的殷红的血,空气里弥漫着老树流出的汁液散发出的浓浓的香椿味道。椿巅树倒在菜地里,树皮沟壑纵横,浑身缠络着长青藤,它任由师傅们砍去它的枝丫,切断它的躯干。 我有些失落,但无法言说。 合臂粗的椿巅树的去处引起了师傅们短暂的讨论:有人说做甑子,有人说烧柴火。总之,椿巅树已经砍了,然后它的躯干得处理了。 <br></h3> <h3>  昨夜失眠,我竟有些明晰:柴火固然可以暖人,但灼灼然而后化为烟尘,终难再见;甑子固然可饱腹,然自家只需一个。不如切成木段,做成凳子。品茗聊天,亲友相聚,椿巅树也常伴左右。只要触摸到这一截一截的椿巅树木墩,我想,桌上必将故事泛起,那远去的回忆也许会渐渐清晰。 今日下午,再回老家,那陪我度过几十年的椿巅树,被我锯成了一截一截的香椿墩子。我要把它放在屋后,放在老屋运出的土铺就的地上,放在茶桌前,放在我们聊聊过往慢慢回忆的余岁中……聊以慰藉。</h3> <h3>  是以为记。<br></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 ">2018年10月4日晚</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