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子夜

明年，父亲就七十岁了。

当生命定格在四十八岁的时候，父亲的音容笑貌也永远是那年的模样。今天突然想起，若是父亲活着，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老头？

头发自是不用想，肯定是全白的，因为父亲去世前几乎已是满头白发。皱纹应该会有几条，但不多。一直觉得皮肤略黑的人越是上了年纪越不显老。

常常出现在我梦里的父亲一如从前，清瘦，腰板儿笔直，一个人落寞的走在单位和家那条不远的路。迎面叫一声“爹”，父亲不会答应。

父亲说过，有事回家说，大街上叫啥啊？

父亲不善言辞，家里来了客人，永远都是微微一笑，然后两个字“来了”。便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或看书，或干活。

我不是父亲最爱的孩子，但我却是我们姐仨当中唯一没挨过父亲打的孩子。偶尔也会惹父亲生气，父亲气到用烧我喜欢的发卡这种方式来惩罚我，但硬是没舍得动我一手指头，哪怕是形式上的打几下，也没有！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小父亲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在那个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月，父亲是姥姥家里的宝。从我记事起，乡下种地的姨奶奶就会托人给我们家捎点小米之类的农作物。

永远忘不了父亲去世的时候，六十多岁的姨奶奶哭的昏天黑地。打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和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

七岁该上学了，父亲不得不回到自己家里，只呆了一天，就被我的爷爷送到了十几里外的乡镇小学，开始了寄宿求学的生活。

当我们姐仨陆续上学了以后，父亲为了激励我们好好学习，也曾和我们说起过那段艰苦的岁月，好几个孩子睡一条没有被褥的大炕，裹着自己单薄的衣服，吃不饱，穿不暖。

后来我们长大点了，可能父亲看我们都是比较有“个性”的孩子，说过几次都没往心里记一句，父亲便不再说了。

多年以后，每每想起父亲经历的这段往事，都深切的感到，家，对于父亲，形同虚设。这一点在日后，我有更深的体会。

成长中父母的缺席，家庭的缺失，性格必定会有一定的缺陷。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每天都会喝酒，且不醉不归。单位任命父亲做门市主任，过了两天，父亲便主动卸职了，原因是那个时候的单位，每天下班以后，上至经理，下至柜组长，都要开会，学习，念报纸。父亲嫌这段时间耽误了和弟兄们畅饮，不干了。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父亲对名利的淡薄，家也同理，就图一随性，图一自在。

母亲多次说过，父亲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每天喝的醉汹汹，白天醉了，晚上睡了，要他何用？我知道母亲这是气话，却也是实话，但我还是深爱我的父亲，想念我的父亲！

父亲的聪明，在于自己还只是个学生，却可以协助老师教同学们。儿时，我常常跟随父母去郭老师家做客，郭老师就是那个最赏识父亲的小学老师，和父亲一直保持着联系，像亲人！

某种程度上，父亲是不幸的，但冥冥之中，父亲又是幸运的！两年的军旅生涯，虽然没有改变父亲的性格，却着实改变了命运！父亲是当时最后一批复员以后被安置工作的幸运儿。要知道在那样贫穷的八口之家，工作意味着不用娶四川媳妇，也不用和叔叔共享那一亩三分地。

因为父亲是端铁饭碗的人，所以爷爷奶奶始终认为我们的生活要比叔叔家好十几倍，不管我们的日子怎样紧巴，从来没有吃过奶奶家贴补的粮食。

现在说这些，不是矫情，而是父母真的会偏心，虽然都是自己的孩子，但还是有区别的，就像十个指头，没有一样齐的。也许父亲从来没有想过抱怨，也许因为那是自己的父母，不该抱怨。总之父亲只道艰难，却从没说过一句爷爷奶奶的不是。

父亲一个人，养活我们五个人。

年轻的时候，虽然穷，但父亲活的很开心，每天认真工作，下班和朋友弟兄们喝酒，回家就看书。不问家事，不用带孩子们，偶尔不喝酒，也会给我们讲个笑话，或者用红纸剪一串手拉手，扎小辫的人儿。记得弟弟四五岁的时候，父亲会花上一天的时间给弟弟刻一把木枪玩。也会用纸片剪一只小猴子，一根皮筋，两根筷子，给我们做一个翻跟头的猴子。我们穿的衣服上，都是父亲画好的花呀叶呀，大象呀熊猫呀，然后由母亲用各色丝线缝制。别家孩子大都穿着用父母的旧衣改制成的小衣服，只有我们姐仨是光鲜亮丽的打扮，走到哪都会引来大人小孩的称赞与羡慕！

有一段时间，父亲执着于给我们拉二胡听，母亲不屑，总是开玩笑挖苦父亲，这是什么呀？就听见“稀粥糊糊”了。对于二胡，我是新奇的，只要父亲拉开架势，我就坐在父亲跟前认真的听。只我一个观众，父亲就很高兴。父亲只拉两首曲子，一首《二泉映月》，
一首《老两口学毛选》，曲子悠扬哀怨，荡气回肠，听着听着，我就想流泪。每次父亲闭着眼睛，深情的演绎着这两首曲子，那一刻，我知道父亲是孤独的！

父亲爱喝酒是出了名的。无论是和朋友弟兄，还是单位点货后长出块八毛的，人们就会贴几个钱打平伙，只要开喝，必定喝高，好像只有醉了，才是对酒最高的尊重，也是对酒最好的诠释。有时候我也会缠着父亲带我去，混几颗花生米吃。记得有一年岁末，跟着父亲喝完酒已经将近九点。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人们八点就休息了。黑灯瞎火的小街小巷，我牵着父亲的手，跟着父亲踉踉跄跄的脚步，越走越害怕。寒冷的冬夜，我紧张的出了一身汗。

我们再大点的时候，也许是父亲常年喝酒导致小脑萎缩了，也许是家庭重担压的父亲喘不过气来，总之，父亲的性情大变。

但无论怎样变，我知道父亲是爱我们的，这一点从未改变！

父亲去世前，总说脚趾头疼，我们一直催促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父亲没当回事，只是在疼的脚趾上裹了一个布条。总想着父亲是大山，是坚强的，像铁打的一样，根本没想过父亲会那么早离开我们。半夜，父亲停止了呼吸，从医院拉回来，父亲脚趾裹着的布条已经松散了，那耷拉着的半截布条，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或许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烦恼，对于生活失意且体弱多病的父亲来说，也许那里是更好的归宿！但父亲的离去，却给我们留下太多的遗憾！

时间过去了二十一年，我们的生活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如果父亲能见证后辈的成长，对我们而言，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只是这么简单的幸福，都不曾让我们拥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闭上眼睛，眼前缓缓走来的父亲，还是我心里想的那个样子，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温暖而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