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思雨

<h3>  农历八月二十六日,是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周年的忌日,一直想着要写点什么,以示纪念,但总是头绪纷繁,不知道该从何处落笔。在别人眼里,父亲也许很普通,很平凡,但在我的心里,父亲的形象则十分高大,他的聪明、勤劳、节俭,不嗜烟酒,不染赌博,是我心目中好男人的标准模板。父亲本该和他的家人一起生活在上海,但由于日本人侵占了上海,祖父家的房子先后两次遭炸弹轰炸,被夷为平地,为避战乱及生存的长远计,祖父母无奈只好把四个孩子送回到永和徐村,那是祖父妹夫的老家,租了两间房,让他和外婆弟妹生活在一起。但很快,弟妹们又先后回到了上海,只留下作为长子的父亲一人承担起照顾外婆的责任,从此他的生活就与兄弟姐妹们产生了严重的城乡落差,直到父亲结婚,才真正回到自己的祖籍地朱巷,但从我记事开始,从未听到父亲发过一句牢骚,有过一句怨言,大概他是个最能认命的人吧!<br></h3> <h3>  父亲只读过三年半小学,但却极其聪慧,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擅画花鸟,村里有人要结婚,打好了大床,大柜,就会请父亲去画上牡丹、凤凰、公鸡啼鸣等象征喜庆的图画,尽管公鸡有点象鸟,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缺少文化人的村里,父亲的这点特长足够给主人家添彩了。年轻时的父亲,常常会给我们带来各种惊喜,他有许多拿手的绝活,上千人的村庄里,父亲是唯一一个会做印糕的人,每逢端午佳节将到之际,他常会被有儿子刚订好婚的人家请去做印糕。天未放亮,父亲便提着他自制的印糕模具出门了,这样的时候便成了我们翘首以待的日子,因为待父亲一回来,我们就能吃到软糯香甜的印糕了。那时的人都朴实,乡里乡亲的,互帮互助,没有工钱,送几块印糕便充当了酬劳,母亲从来都是热心支持的,因为这也让她有了脸面。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孩童时代,父亲还会変着花样给我们烘焙香糕,用几张报纸平铺在铁锅里,塞几把稻草,由大火到小火,耐心地等待水分慢慢蒸发,当香气渐渐四溢,我们姐弟几个早巳等得心急火燎,不知咽了多少口水,只是这种奢侈的享受只会偶尔有那么一次两次。父亲不会做饭炒菜,从小到大,我们从未见过父亲做过一次菜,但他却喜欢在清明时节给我们做印板麦果,那印板也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凿刻而成,图案与别家完全不同;到了端午,母亲包的粽子是尖头的,父亲则别出心裁,每次都要包几个横包粽,特别结实,我们都会抢着争吃。到了年底,村里多数人家都会搡年糕过年,那是孩子心目中真正的节日,请来队里关系要好的青壮年十来人,门板卸下洗净当案板,米粉蒸熟后先用小掼碓在捣臼里揉搓,再由两人抡大掼碓共搡,另一人则候在一边翻粉,掼碓一起一落,配合极其默契,这时,灯光下的屋子热气蒸腾,孩子们猴儿似的蹿进蹿出,当年糕搡到尾声,父亲的拿手好戏就上演了:他会变戏法似的把年糕团左揉右捏,一会儿,一只鲜活的小兔子蹦到了案板上,再一会,鲤鱼跳跃,小老鼠亮相,这时的我们就会欢呼雀跃,把自己最喜欢的动物小心地捧在手心,唯恐手重了弄伤它们,这些物品可以保存个把月,待天气转暖,便会纷纷开裂,供孩子们开心的使命即告完成,于是我们又开始盼着下一次年关的到来。当除夕将要来临时,若逢年成不坏,谷仓有粮,父亲便会乘兴给我们做一盏别致的灯笼,也许是只兔子,也许什么都不是,我们用竹竿挑着,专门跑到门口玩耍,引得弄堂里的孩子眼红心痒。<br></h3> <h3>  父亲是个能工巧匠,七行八作没有他拿不起的。家里原先是泥地,总是黏糊糊脏兮兮的,父亲从四明湖底捞来砖块,铺上了地砖。家里的灶头年久老化,他推倒自砌,比泥匠的手艺还好。家里用的竹篮是他用毛竹劈成薄薄的篾片,再编成或方或圆的篮子,用上几年都不会走样。农村刚刚通电,父亲就无师自通,买来电线,楼上楼下灯光明亮。父亲会理发,会补套鞋,甚至买来缝纫机,第一个试用的也是他,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父亲真的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父亲尽管只有初小文化程度,但他在很长时间里担任大队出纳,账目清楚,公私分明,从未挪用过一分公款。 父亲还是个很开明的人,他从不重男轻女,当我们姐妹三个先后出生后,他的老外婆很不高兴,但父亲从不嫌弃我们,直到我们有了两个弟弟,他也是一碗水端平,而且坚持让女儿们上学读书,因为他坚信只有文化才能改变命运。当时的农村,女孩能读完小学巳算父母开恩,没有一家能像我们可以读到无学可上为止。有一件事我至今还深深记得,那是一九七一年的深秋,我正读高中,因腿部淋巴发炎无法行走,只能请假在家休息,待热度退去,父亲便用双轮车把我送到离家十多里的丰惠井冈山中学,一路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吱吱的声音,父亲躬身拉车,望着他并不算魁梧的背影,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让父亲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那一个日子,那一个情景,已刻入我的骨髓,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让我热泪盈眶,心绪难平。在姐妹兄弟中,父亲是最爱我的,而我也兑现了自己的誓言,最终没有让父亲失望。<br></h3> <h3>  父亲的勤劳是远近闻名的,人民公社时期,我家有六分自留田和祖上留下的一小块园子,父亲种出来的稻谷和蔬菜总比别家产量高,品种多,但即使如此,粮食也总是不够吃,幸亏有四季的菜蔬可以填肚。到了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父亲更是起早落夜地泡在田间地头,农闲时节,也从不肯歇着,几畦菜地永远青是青,绿是绿,收拾得干净整齐,很难找得到杂草。即使到了八十三四岁,因高血压、心衰加气管炎,走路都十分困难,他还是会趁母亲不注意就七冲八拐地到地头去拔草,有一次,还跌倒在地里,要不是路人发现相助,后果真不堪设想。<br></h3> <h3>  父亲有时十分大方,有时却极度节俭,因祖父母在上海,他少不了要去探望父母,这时的父亲恨不能把家里的所有好东西都带去。早几天他会提前浸好蚕豆,稍作晾晒,用食盐炒制,刮拉松脆的沙炒豆很受祖父母们欢迎;平时不舍得杀的公鸡母鸡,也成了礼物,还有年糕、糯米,番薯片,七七八八的土特产可以挑上一担。可一旦到了上海,父亲却不舍得坐七分钱的电车,他总是从杨浦区的通北路一路走到四川北路,再到淮海路或南京路,然后再原路返回。父亲对三个女儿也从不吝啬,每次从上海回来,我们就能盼到光鲜亮丽的布料,我们的穿着在村里算得上时尚,而父亲自己则轻易不肯买一件新衣。父亲有时也会节俭得过分,一枚钉子,一颗螺丝,一截电线,一块铁皮,都会收进他的宝贝木箱,他说那可以备不时之需,在我们看来则纯属多余。在他离世后,我在三楼整理杂物,只见成捆的塑料袋整齐地码放在墙边,手一碰,竟成碎片,我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这就是我朴实勤劳的老父亲,他未雨绸缪,时刻准备着要用这些袋子去收割稻谷,却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衰老的一天,就如同这些袋子,最终会化成尘埃。<br></h3> <h3>  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染赌博,连扑克牌都不曾摸过,年轻时他喜欢看电影,到后来最大的爱好是读报,我工作后,父亲常来我家做客,一大叠报纸可以填满他全部的闲暇时光,这个习惯使得父亲能够眼放世界,心怀全球,他的内心是充实而丰满的。<br></h3> <h3>  父亲从五十二岁起,肺结核反复发作,竟至伴随了他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病情,病灶钙化了,但只要一个夏收夏种,就会前功尽弃,旧病复发,因为他实在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在他眼里,除了种田是正业,其它的工作都装不到他的心里,孰轻孰重这笔账他永远算不清楚。到了八十岁后,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住院已成常态,一次,医院连续几次下了病危通知,医生强烈建议要送父亲进重症监护室,施行气管切开手术,我们都坚决反对,顽强的父亲还真度过了难关,坚强地挺了过来。而且,奇怪的是父亲的肺早有空洞数个,气管变形,但细胞最终没有发生变异,实在算得上是一个奇迹。父亲生命的最后十个月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最后的十三天,他滴水粒米未进,生生地把一盏生命之灯的油燃成了灰烬,安安静静、了无遗憾地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八十七岁。<br></h3> <h3>  父亲走了,那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永远地离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言一行却永远留存在我的心底,至死难忘!<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