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鼾声

严小白

<h3>捣鼓数月,前晌子终于搬了新屋,地理位置算不上繁华但也绝不萧索,楼层不高亦不矮,观景窥人(路上行人)可谓恰到好处。由于是新建住宅区,虽交付已两年有余,但大抵人们都热衷于狡兔三窟,所以入住率并不高。只有待到暮色四合,散步的闲人和嬉闹的孩童才鱼贯涌出,让周遭显出些生机来。 兴许是年轻时的锐气正在消磨,我倒是愈发安逸于这种俗世中一票难求的沉寂了。 只是每晚睡觉,这种沉寂免不了要被打破。房子位于小区的最北面,临近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虽说不是主干道,但每到夜半时分,总有荷尔蒙无处安放的愣头青,驾驶汽车或是摩托车上演速度与激情,开足引擎疯狂飙车。强劲的马达声瞬间破窗而入,穿墙而来,直抵耳根深处。《楞严经》里说:一根既返源,六根成解脱。耳根不净,想要清净自心怕是难以实现的。 不知怎的,这个时候,就总会没来由地忆起父亲的鼾声来。<br></h3> <h3>父亲的鼾声声响如雷,按农村的说法,就是传闻中的“猪婆鼾”了。我的绝大部分童年和少年时光,要么猫弹鬼跳玩得精疲力尽,要么学业繁重整日昏昏沉沉,晚上自然是一觉睡到大天光了,对父亲的鼾声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记忆。当然也许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时候父亲一个人谋事养家,短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光景,只身一人在外闯荡。那段时光我记忆中最深刻的片段,是得知父亲当天要从外地回来,母亲一般会让我们两兄弟去屋后的河堤上等候父亲。老家在沩水河边,这是一条发源于宁乡沩山、自西向东流向湘江的河流。河的对面,有唯一一条公路通往县城。那时候没有公交车,仅有的出行车辆是三轮拖——用三轮农用车改造,车顶上加盖上防雨布,车厢里放置两条长木凳权当座椅,加之路况普遍较差,人处其中,就像簸箕里翻豆子。父亲一般会在对面的沱市村站点下车,沿着缓坡走下河堤,然后径直走过连接沩水河两岸的一座简易浮桥,再攀上河堤,远远地朝家走来。我们兄弟俩一般会捧个海碗,站在河堤上一边大口吃饭,一边举目寻觅父亲的身影。记忆中那多是天空有云朵的傍晚时分,西边夕阳低垂,沩水河上一片波光闪闪,间或有一个大的水窝子,我们常常争论,那是一条大鱼,还是传说中的落沙鬼。 九八年搬到县城后,我才第一次见识到父亲鼾声的威力。那是某个初夏的深夜,我从同学家做完作业回来,在离家门口尚有五十余米的巷弄子转角处,就隐约听到一阵有节奏的声响。父亲的卧房在三楼,临近街面,那鼾声就这样穿墙而出,在深夜无人的巷道里四处扩散。愈往家门口走,声响愈大,从最开始若隐若现的细雨潺潺,到节奏强烈的松涛阵阵,再到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惊涛拍岸,步步惊心,可真是“雄哮乍咽绝,每发壮益倍”。 兴许是这一次偶然领略了其威力,后来我便留心起父亲的鼾声来。他的鼾声似乎没有太多规律,声响、节奏全凭个人临时发挥。有时候鼾声猛地一提,声音即刻变得粗犷凝重,像盛夏里的一个闷雷,令人心惊肉跳;有时候声音渐渐沉缓下来,不再刺耳,仿佛只是在大口喘气;但很快又“呼”的一声,似一阵狂风刮过,瞬间又没了声息,让人怅然所失,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 那时我们兄弟俩睡在四楼,夏夜本就闷热,木板床上睡不着,我们常常把竹席子拖到地上,敞开门睡觉。但父亲的鼾声总能径直穿过三四楼间的水泥隔层,或绕道从前窗、从楼梯间成功合围,兴冲冲地朝我们袭来。我弟性子急,自然容易被父亲的鼾声干扰得难以入眠,他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以示强烈抗议,但终究不抵事,最终演变成拳砸地板、怒摔枕头、猛踢拖鞋等暴力事件。我呢,大约也只能在心底诵经一般的默念:心静自然天地宽,哪管它噪音扰耳! 但我们觉着奇怪的是,母亲似乎毫不在意,也从未听到她对此有何微词。<br></h3> <h3>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工作,遇着各色的人;而租房、出差、旅游等,亦不可避免要与人同屋而住,也就见识和领教过各类争奇斗艳的夜半鼾声了。读大学时,八条汉子住一间寝室,其中有一位仁兄擅长在起伏的鼾声中夹杂着梦话呓语,像吹拉弹唱之后的一段rap,可惜他的涟源话实在难懂;大三时去湘乡东山学校实习,由于住宿条件受限,三个班二十多个男生全部挤在一间空置的教室里打地铺,每晚吹牛打屁嗨聊到半夜后,鼾声渐起,直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实在蔚为壮观——现在想来,那一个多月的实习经历真是颇为难得的奇特体验;工作几年后在单位附近租房,二室一厅的老式居民楼,同租的小男生常常夜归,入睡后鼾声倒不大,但我经常被他贴着面膜的脸吓坏;关系熟稔的同事朋友中,黄制片和夏大胖从体型便知是猪婆鼾了,声响之高亢,旋律之婉转,一般凡夫俗子难以企及。尤其是黄制片,凭鼾声一战成名,铁肺巨鼾常常成为他出差、出游享受单人间的独门绝技。有一年我们在益阳泉交河拍片子,幸运如我又和他住一间房,一开始他还能躺在床上低语回话,转瞬间便报以咆哮般的鼾声,不仅声响巨大,而且节奏尤其变幻莫测,特别是他那拉得悠长悠长、气若游丝的进气声,常让我担心他是否憋过了头,恨不得走过去仔细检查一翻。待到下一个炸雷突然响起,才让我长吁一口,终于放下了心。那间房在设计上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进门的廊道里安装的是声控灯,拜黄制片的鼾声所赐,那灯无辜地亮了一宿——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的鼾声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呢?我常常在鼾声中细细比对,虽然并没有得出答案。<br></h3> <h3>我以为我是不打鼾的,或者说,鼾声很小。同事有时候会说,你中午睡觉打鼾了,好响。我颇不以为然:哪有,我怎么没有听见?说的人多了,慢慢我也就信了,而且有时候我还真能在午睡中听到自己打鼾——我当然不会醒来,翻一个身,继续睡去罢了。后来我总结了规律,让我鼾声大作大抵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白天事情太多身心俱疲,二是喝了酒,而且喝得多。 自父亲去世后,我听不到他的鼾声已有七年多了。这七年我离开了读书工作十多年的城市,换了工作,结婚成家,生活日趋安稳,连自己的鼾声也似乎变得轻柔。有时候我在想,身形并不胖的父亲之所以鼾声震天,也许是白天太过劳累所致吧。那些年他把我们一家四口从农村带到县城,让两个崽转了非农户口吃所谓的“国家粮”,买地建房,然后又拼命做事偿还欠款,似乎只有在鼾声中才能得到稍许的歇息。若能安稳入眠,谁愿颠沛奔波? 山河依旧,往日的甘苦总会换来遥远时空里的一声回响。只是,父亲的鼾声以及他的一切,都成了记忆中的往事了。<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