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赫而无名的人生 祖慰 (报告文学集)《文汇月刊》1987年第6期<div><h3><br></h3><h3>赫赫而无名的人生</h3><h3>作者 祖慰</h3><h3>我写作品或读作品,为了体验一下超出我想象的别人的人生,我有个新的寿命算法:一个人一辈子活上八十岁了不得了,倘若在这一辈子里又能体验到一两千个别人的而有趣的人生岂不成了真正的2000 X 80 = 超“万岁爷”了?</h3><div>他的人生够特别的了。</div><div>他当然有个名字。你可以称呼这名字,但他不允许发表。国际星球登记处最近出了个公告,只要谁愿交付一千法郎,就可以用谁的名字给某个星球命名。立即,一场“用你的名字给星球命名”的热潮席卷欧美。多少人喜欢出名,从在名胜地的一颗竹子上课上“某某人到此一游”,带出钱买个星体命名而“名垂千秋”,都是为了把名扬。可他,若我不答应把他的名字隐去,他就不会接受我的采访。</div><div>他家小小的客厅里有一尊石膏头像,一看就是他。这是他的在美术学院雕塑系任教的女婿在她出差时凭记忆而塑的。这位年轻的雕塑家有句座右铭:“我只塑造爱。不是因为谁漂亮谁有名我就塑造谁,而是因为谁最重重地敲击了我的爱的兴奋点!”尽管话是这么说,在我看来,无论是头像还是他本人,器宇轩昂,够有阳刚美的。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她有个显示自己很有智慧的大额头,一双喊着永恒的微笑而把所有情感深藏着的眼睛,上下形成了迷人的背反。他的贤内助李世英用痛惜和自豪的复合语调对我说他的大额头:“为了他的事业,他的额头不断在扩大,这几年扩大得(老得)更快,起码秃了一寸!”我想给他的大额头拍张照,可采访过他的一位女记者提醒我说:“不行。他从事的工程,荣获国家颁发的科学进步特等奖。他本人有一单项获国家科学大会奖,他还是船舶总公司的劳模。你注意到了没有?报纸发表时,其他劳模都有照片,唯独他没有。他的影像保密,可看而不可拍照,就象珍贵文物一样,挂有‘请勿拍照’的牌子。”</div><div>他到底是干什么的?隐去了他的名字和影像后可以说了。今年元旦,《人民日报》正式公诸于世,我国已研制成功了尖端的导弹核潜艇。至今,世界上只有美、苏、英、法和我国拥有。这是轰动全球的赫赫伟业,不是雕虫小技。他一再说,他只不过是千万名研制人员中的一员,普通一员。这是一个座标值。但我得指出还有另一个座标值:他是这个被称为“集海底核电站、海底导弹发射及海底城市于一身”的导弹核潜艇的总设计师。他不承认自己是“中国核潜艇支付”但毫无疑问,中国核潜艇中一定能找到他的智慧的基因!</div><div>古代的隐士,当今的“回归大自然者”,都隐居深山,啸傲烟霞,清静无为——这是一种无为而无名的人生。</div><div>运动员、总裁、演员,的诺贝尔奖金的人等等,冲刺在前,出类拔萃,名扬宇寰——这是有名而有为的人生。</div><div>他,恰是有为而埋名的人生,就象他负责设计的潜艇(而且是核动力的),久久地潜进深深的海洋,是赫赫的存在,又是无影的存在。这种超想象的人生,难道还不值得我去“写——体验”一番吗?他今年六十一岁,属虎,仍然虎虎有生气。我若体验“虎跃六十一秋”,岂不又增寿六十一岁?</div><div>1958年离1955年很近。</div><div>1955年,美国宣布研制成功了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潜艇,取名“魟鱼”号。</div><div>“自从世所公认的‘潜艇之父’——荷兰物理学家德雷布尔在1620年制造第一艘机械装置的潜艇开始,到1955年魟鱼号诞生前,那都不是真正的潜艇。”他用客家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对我进行启蒙,“常规潜艇全是憋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用电瓶全速航行一小时就要浮上来透口气,象人的潜泳,象鲸鱼定时上浮。只有到了核潜艇,才是真正的潜艇,可以潜下去几个月,可以在水下环行全球。如果再配上洲际导弹,配上核弹头,不仅是第一次核打击力量,而且是第二次核报复力量。有了它,敌人就不大敢向你发动核战争,除非敌人愿意同你同归于尽。因此,《潜艇发展史》的作者霍顿就认为导弹核潜艇是“世界和平的保卫者”。距离魟鱼号只有三年时间,当时我国还没有陆上的核电站,聂荣臻元帅就以战略家的勇气和预见力向中央打报告,我国要研制核潜艇。党中央、毛主席批准了这个报告。为了避免重复劳动,在中苏两国最高领导人会谈时,我方提出,请苏方提供有关技术资料。对方一口拒绝了,认为我国的工业基、技术力量以及理论水平都不具备起码的条件。根本搞不成。毛主席不信邪,下了个指示:“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div><div>这一指示就规定了他的人生走向,也规定了千万人的人生走向。但是从第一天到现在从没有离开过核潜艇研制的,千万人中就只有他一个。</div><div>象潜艇一样沉下去,沉到他的童年去。1958与1926有一条连续的因果链吗?</div><div>1926年元宵节过后的五天,他降生于广东省海丰县的一个贫困的居民村(如今是镇)——田墘。字典上查不到“墘”字,是这儿的居民自己造的汉字。</div><div>假定,美国的“原子潜艇之父”李科维尔降生在印第安族部落,那他成年后的自我实现不会是核潜艇,而是弓箭的改良,降生地是人生的第一个规定圈。</div><div>田墘,在二十年代,这儿的绝大多数居民从事两件事,捕鱼和走私。他的出生,在田墘的居民看来,不过是增加了一个走私兼捕鱼的芸芸众生。父母都是行医的。母亲是位助产医生,贫困人家没有办法付接生费,她一笑,说;“就让孩子以后叫我一声干妈吧!”这一来,如今已是94岁的健在母亲。干儿子、干女儿满天下了。现在的区委书记就是她接生的干儿子。父亲除了行医以外,在儿女成群(生了九兄弟姐妹)难以度日时,也搞起了走私。从泰国贩运大米,在香港开了一个米号卖,还用渔船偷运到田墘来,逃去国民党的关税,然后批发给米贩子。因此,从父母的规定性开看,他长大至多是行医兼走私大米。确实,他在初中以前是一直立志要当医生的。</div><div>1958与1926是风马牛不相及!</div><div>再往上寻根,他是客家人的纯正后裔。相传公元四世纪黄河流域的汉人因避战乱南迁,客居粤闽,成了客家人。客居他乡,无人身保障,因此盛行练武。他的祖父就是一名武秀才。客家只能耕作在山区,必然时兴山歌。客家人的感情特别浓烈而内蕴,就把山歌发育成了别具一格的客家情歌。客家情歌迷倒歌迷,还使古汉学家激动不已,因为客家话保留了大量古汉语的音韵,是消亡了的古语言的“活化石”。如果穿凿附会一番的话,倒有点“隔代遗传”——祖父是武秀才,他虽然不会武术,但毕竟终生搞了武备,一个“武”子可以生拉硬拽在一起了。</div><div>总之,在那时,所有知道他出生的人,绝对不会料到这位脑门好大的三小子将来会成为中国第一艘核潜艇的总设计师!就是说梦话,说胡话也说不到这上头来。</div><div>纵使是1958年搞核潜艇,对他来说,也象是个春天的好梦,赫赫而空灵。</div><div>“你信吗?我们搞核潜艇是从玩玩具开始的,哈。”他说。</div><div>真有点古希腊人的幽默了!在人类对宇宙的局部构造几乎一无所知、混沌一片之时,古希腊人、古中国人却兴致勃勃地穷究“宇宙天地是什么构造的”博大问精深的课题来了!他们居然还找到了自己非常满意的答案!古希腊人说,宇宙是有空气、土地、水组成的。古中国人的答案要“形而上”些,天地由阴阳所合,金木水火土运行所成。古老的幽默!</div><div>“那是,我知道的核潜艇,就象古希腊人谈宇宙一样,只知核潜艇是以核为动力的潜艇,一句大实话!上级选中我来搞,是看我有1949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船舶制造专业的学历,还看上我曾搞了几年仿制苏式常规潜艇的经历。小木屋是房子,摩天大楼也是房子,但是一个能造小木屋的木匠别说造不了摩天大楼,连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们当初就有过一个总体构想,把常规潜艇分成两半,中间加一个核电站。后来才知道核潜艇是另一种性质的潜艇。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外国玩具,十几厘米长,咖啡色的,是核潜艇玩具。我们喜坏了,象当年达尔文发现了一个新的物种进而对标本进行解剖一样,我们对玩具进行了多次肢解组合。当然没我们当时还读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高深的学术论文,也看过几张照片。可是,核潜艇是个最高绝密等级的东西。论文不仅掐头去尾,而且,还珍重有假,假中有真。譬如,有篇文章说,为了保证水下发射的命中率精度,对艇的平稳性有很高的要求,因此装设了六十多吨重的大陀螺。这东西我国生产不了,又多了个攻关题目。不仅如此,这个大家伙一装,艇就要增加一个大仓。水下的体积不象水面船舶。那里全是黄金空间!后来,我们从试验中得到的大量数据表明,不需要这个陀螺。但很难下决心。人家技术比我们先进得多都用,我们敢不用?发射时翻了船谁敢负责?打不中目标谁敢负责?当时要我拍板时,就有装和不装的激烈论争。我想,我们是独立研究,不是比葫芦画瓢的抄袭,既然我们的实验数据证明可以不装,那就应该不装。我毅然拍板定了案。当时我就怀疑外国是否真的装了。果然不错,后来得到的资料表明,他们也没装,差点上当!后来,我们的艇发射时稳得象陆地,摇摆角、纵倾角。偏航角都接近于零!——这就是我们跨出的第一步。”</div><div>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而从可笑到伟大也只有一步。他们跨越了古希腊人的可笑,从玩具跨到了核潜艇的每一个系统,每一个部件。我们的母亲怀孕地球上最尖端的物种(人类)不也是从极小极小的单细胞开始的吗?他比母亲还高明,母亲不知道怎么怀出了宝宝,但他十分清楚他们怎么怀孕出核潜艇总体设计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过程里一定充满着智慧天地里的超想象的故事——可惜,他不能讲,尤其不能全讲,理由很简单,保密。真扫兴!</div><div>“我们谈谈这个总可以吧?”我试探着问:“一般的科学家,公开的读文献,公开的提出自己的课题,一有成果抢时间公开发表。而你,秘密地读文献,秘密地搞课题,越有成果越把自己藏得深。请你谈谈,你是怎么适应这种特殊的科研生活的?没有心理障碍吗?”</div><div>“不,我一开始就很适应。有人同我开玩笑,你整个人生是个‘不可告人’的人生!是的,我在交通大学上学时就开始了不可告人的地下党的人生了……”</div><div>40年代末。上海交通大学。他。</div><div>同学们对他的印象是:</div><div>——爱冲凉的广东佬。爱喝稀饭爱吃红薯的穷学生,一边上学还得一边去当家庭教师,辅导有钱人家的孩子考大学。</div><div>——爱唱歌,会唱的歌抄了厚厚一大本。会拉小提琴,比锯木头的声音稍微悦耳些。会吹口琴,这还有点水平。还会指挥打拍子。听说他在家乡上中学时演过抗日的戏,在《不堪回首回平津》的话剧中扮演过小姑娘,在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中也是男扮女装演小姑娘,属于梅兰芳那一派的。正因为这些,他当了交通大学《山茶社》(一个专演文艺节目的社团)的头头。</div><div>——当然,1947年去南京请愿的“护校”运动中有他。但他不是喊口号者,不是与国民党的上海市长的谈判代表,更不是那几位在没有火车司机及司炉的情况下把大车开往南京的同学。他只是指挥大家唱唱《国际歌》《马赛曲》而已。后来,几次遭到国民党军警镇压的“反饥饿、反内战”游行中有他,但不是“出头鸟”。他不是国民党特务的拘捕的对象,同房住的一位姓厉的同学是。有天半夜,有人敲门叫厉良辅。说学生会在食堂开会叫厉良辅参加。厉良辅正要穿衣出去,他说等等。他伸头往窗外的树下一看,有几个黑影在游动,他马上制止厉良辅出房。这时,又有人轻声敲门来叫了。他灵机一动说:“厉良辅已经出去了!”门外的人没走,用钥匙在锁洞里转了。毫无疑问是特务,诱捕不成要进房了!他一面顶住门,一面大喊“特务抓人啦!”这一叫把全楼学生惊醒了,纷纷起来抓特务!特务溜走了,他救了厉良辅(现在郑州工学院院长)一命。通过这件事,知道他这个大额头广东佬很机灵,仅此而已。</div><div>在交大,只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地下党员,就是同他单线联系的地下党员。同班级的地下党员都互相不知。</div><div>哦,也许有一位女同学朦胧知道他赞同共产党的观点。这位女同学带他很好,他很感谢,相互间已萌生轻纱似的初恋诗情。可是,也许因为观点上不同步,也许因为他内心最深层的密码不可告人,女同学在朦胧中怅然走开了,到别的城市别的学校去了。</div><h3>上海快解放了,斗争的需要,党组织才让他崭露头角,要他领导“山茶社”(后改名为“晨社”)扩大宣传,演自编的歌剧,放幻灯,朗诵。他就被国民党特务注意上了,上了“黑名单”。1949年4月24日深夜,一阵机枪声。他还以为解放了,赶快穿衣出门。只听得宪兵、特务冲上楼喊:“不许动!”他才制住脚步。马山当机立断,不回自己房去,不然他一定被捕。他和一位姓冯的同学闪入洗脸间,躺在脸盆下以观动静。过了一会儿,有同学进来小便,看到是他,就说:“三楼查过了,楼口没有宪兵,可能换岗去了,他们指名要抓你,你快上三楼!”他和姓冯的同学立即爬起来冲上三楼。刚上楼就看到有兵手楼梯了。几秒钟的偶然,让他拣了一条命。</h3></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