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以前写“我的XX”,都是因为语文课的命题作文。这一回可是我自己想写。我的奶奶翟怡兰,山东掖县人,今年97岁,身体健康、头脑基本清楚。她有六个儿女,老大74岁,老小61岁。我奶奶有时会骄傲地说,“我的孩子中没一个下岗的。”她还照顾了六个孙子、孙女、外孙女,她照看最久的就是我。</h3><h3><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鸡蛋
</h3><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我上高中之前,都是住在爷爷奶奶家,因为我爸妈在农村工作,希望我在城市里上学。我奶奶每天早上给我吃一个煮鸡蛋。我老奶奶,就是我爷爷的妈妈,也跟我们住。老奶奶一定是反感我吃鸡蛋,因为每天早上她都对着天空大声地、反复地说:“谁家好给闺女子吃鸡蛋?!”我不知道老奶奶是哪里的口音,她说的是“闺宁子”,指的是我。她从来不叫我名字 -- <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大概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她叫我的时候,都是点着我的方向叫:“闺宁子!”</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br></span></div><h3><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有时奶奶会咕哝一句“闺女子怎么了?”还有几次,奶奶跟老奶奶解释:“连你吃的鸡蛋,都是闺女子她爸妈捎来的呢!”确实,我爸妈养了16只母鸡,鸡蛋攒起来,装在纸箱里,一层层铺上校办工厂要来的木粉,再夹上几瓶香油,运来青岛。老奶奶听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明白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又对天呼号:“谁家好给闺女子吃鸡蛋?!”后来奶奶就让我站在厨房门背后吃鸡蛋。我其实不爱吃煮鸡蛋,嫌它没味道,奶奶就给我一个小碟子酱油蘸着吃。厨房隔着一条三家共用的走廊,我在厨房门后站着,老奶奶就看不见我吃鸡蛋了。我就这样站在门后,一手捏着热鸡蛋,一手端着酱油碟子。现在我的孩子也不爱吃煮鸡蛋,我就给他们忆苦思甜:“想当年,你们的太姥姥…”</span></h3>
<div style="text-align: left;">老奶奶有七个儿女,五个都在青岛,可从我记事以来老奶奶都是跟我们住。她的别的孩子们,逢年过节才来看她,提着点心水果,有时还会给她一点钱。老奶奶就会跟他们说我爷爷奶奶待她不好。客人走了,奶奶就气得哭。老奶奶99岁去世时,我站在她床脚,旁边的亲戚,还有我奶奶都在哭,我没哭,我心里早已经把她当成奶奶的敌人。
</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h3><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奶奶最恨重男轻女。她自己娘家还算富庶,她的两个哥哥私塾上完还去了天津继续求学,可是父母却不让女儿上学。奶奶最怨恨父母这个。奶奶是在解放后进了妇女扫盲班才学会认字。我记得奶奶爱看我的语文课本和历史课本,还翻字典看。我上大学和出国以后,奶奶还给我写信呢。我在美国工作了,第一件大事就是请爷爷奶奶来美国探亲。他们去签证时就拿着我们的通信和照片。</span></h3> <h3>奶奶和我 (更年轻的时候)</h3> <h3>奶奶和我</h3> <h3>后来有一天,有亲戚夸奖我的孩子们,奶奶突然幽幽地说:“可惜不姓崔。”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奶奶老糊涂了。我的孩子们要姓崔也可以,可是有什么关系呢!</h3><h3><br></h3><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冬天</div>
我不爱吃鸡蛋,是因为有更好吃的。那是奶奶从点心店里买来的点心渣渣,一毛钱一包,有时里面还有一小半桃酥 — 奶奶会把它先捡出来给我吃。冬天的早上点上炉子,上面座个小锅烧开了水,把点心渣渣倒进去搅一搅,有时奶奶还在顶上捏一小撮白糖,热乎乎又香又甜,是我最爱的早饭。
冬天时我要跟奶奶去菜店搬很多白菜垒在走廊和厨房里,也去煤店用小推车拉蜂窝煤。青岛的街道高高低低,上了楼梯才能进院子,进了院子又要上楼梯才能进房子。奶奶有时抱怨爷爷,都是说他年轻时在家时间太少,或者爷爷照顾自己的兄弟姐姐超过照顾自己的子女。我从没听到奶奶抱怨家贫或者劳累。
冬天的时候奶奶最忙,因为要过年。奶奶用她的洗衣盆,也是我的澡盆的大铁盆腌酥海带,就是海带裹上炸过的豆腐和煎好的带鱼,用线绳扎好上锅蒸,吃的时候拌醋和香油,非常美味。铁盆上放大盖帘,铺黄豆加酵母,白天把盖帘晒在太阳下,做出“酱豆”,丝拉得好长。经常我睡下了奶奶还坐在灯泡下,在大铁盆前弯着腰。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新衣</div></h3>
快到过年时,夜里我会听到缝纫机的嗒嗒声,那是奶奶在赶制别人的新衣。只要我在青岛过年,奶奶就会给我做新衣服,虽然我没有布票。奶奶手很巧,也很留心当下时兴什么。有一年过年我穿的是一套绿色的细灯芯绒上衣和裤子,第二年又是大红粗灯芯绒带腰带的外衣。儿童节演节目必穿的白衬衣和红裙子,百褶的或者背带的,都是奶奶给我做的。裁剩下的红布,奶奶给我做成备用的红领巾,教我洗过之后放在枕头底下压着,才不会皱。
开运动会之前,我跟奶奶说:“老师说了,要穿蓝衣服!带翻领的,把白衬衣领子翻出来!”运动会这天,我就有了天蓝色带翻领和翻盖口袋的外衣,奶奶做的。可是一到校就慌了,因为别人穿的是深蓝色的。回家我就要深蓝色的,奶奶说“不都是蓝的么!浅蓝的看着精神。”
我初二夏天去北京考音乐学院附中琵琶专业。奶奶认为我进京赶考需要穿得正式点,给我做了真丝的带飘带的衬衫和浅蓝色厚背心裙,并嘱咐我不要光脚穿皮鞋,因为那样“不利索”。奶奶对人外貌的称赞,基本上就是“精神”和“利索”。北京的夏天比青岛热多了,我穿着长袖衬衣、厚裙子跑来跑去,拍出来的照片全是满头大汗、头发贴脑门上,一点也不精神。
<h3>在北京:奶奶给做的全套夏装</h3> <h3>我现在回想起来,奶奶好像从来没有夸奖过我的外表。她只夸我姐姐。
我是在上海上的大学。奶奶说:“上海人讲究”,所以她精心为我做了衣服,有衬衣、裤子等,我大三的时候她还把自己的一条丝绒旗袍的下摆剪下来给我做了一条裙子。
</h3> <h3>奶奶的“旗袍裙”</h3> <h3>我最喜欢的是一条真丝连衣裙,奶奶手缝了四朵她最喜爱的花:马蹄莲。我最爱在周末的早上,坐在草地上看书,把裙摆摊开,感觉自己像一朵天上的浮云 -- 直到草地那头有男生弹着吉他唱歌,又把人从天上拉回地下。
</h3> <h3>我最爱的裙子</h3> <h3>我出国那年,奶奶用我的床单给我做了一条连衣裙。床单是白底浅色细条的,奶奶用深红色花布在领口、袖口滚了边,同样的花布在肩膀打了蝴蝶结,还有腰带。我穿着我的床单漂洋过海。“乡愁 / 是那一条床单……”这是奶奶最后一次给我做衣服。</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张老师</div>
初二时我没有考上音乐学院附中。我没觉得多么难过,除了觉得对不住我的张老师,因为张老师待我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又亲切又严格,也倾注了很大期望。张老师曾是我的偶像。张老师才华横溢,热爱孩子,她教的学生:扬琴、二胡、琵琶,除了我都进了音乐学院。三十年后我带着孩子到张老师家玩,张老师还说:你那年要是把《浏阳河》再弹得好一点,肯定就考上了!我大学毕业以后,跟张老师老实说,我不喜欢琵琶,我喜欢钢琴。张老师就教我钢琴。我们在张老师温馨的小屋里,弹琴、聊天、畅想未来。张老师养了一只猫,会用马桶大小便。我后来也先后养了两只猫,可是它们只会用马桶喝水。张老师后来实现了她的梦想。</h3> <h3>张老师指挥我们乐团。我是前排那个短发的 </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窗口</div>
既然上不了音乐学院,就得专心考高中了。初三时,上学开始紧张了,每天中午只剩了半小时午休。奶奶每天中午趴在窗台上,只要我一从莱芜二路那个大下坡上一露头,奶奶就开始炒菜,这样我一进门就可以吃上饭,吃完饭立刻回学校。有一天我一进门,奶奶就说:“为什么你走路劈拉着个腿?”多年以后,我来看奶奶,进了门,奶奶说:“咦,你已经来了,我怎么在窗上没看见你?”原来我是坐出租车到的门口,所以奶奶没看到。我走的时候,到了楼下,抬头往上看,看到奶奶就趴在那个窗口看着我。<br></h3> <h3>就是这个窗口</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挣钱</div>
初中的某个暑假中有两个星期,我天天在市少年宫红领巾剧场演出,一会在台上琵琶齐奏,一会在台下乐池里民乐伴奏,最后演员们每人发了六元钱和一个保温瓶。我把钱和瓶交给奶奶,奶奶高兴地说:“你比你爸爸挣钱还早!”我向爸爸炫耀,爸爸说:“没有!我小学就捡煤核卖钱了!”</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纽扣</div>
奶奶对我的学习、练琴之类从来都不大管。我小学时如果天黑了还不回家,奶奶就知道我被老师扣下来了,就踮着小脚到学校来找。找到了就和我一起听老师的批评,完了一起回家。我们俩在路灯下走着,我看着我们的影子一会在前面,一会在后面。我想,什么时候我长得比奶奶高就好了,而不只是影子比她长。为什么被老师留下我已经全忘了,大人后来告诉我说,有一次是历史课上我说老师讲错了,因为“我爷爷说…...”还有一次是数学课上质问老师为什么是“一眼井”而不是“一口井”。上初三时还跟老师顶嘴,被赶出教室站到下课。我小时候脾气很倔,长大了才好了(至少是表面上好了)。
从来都是奶奶给我开家长会,所以她知道我和老师的每一次冲突,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大学路小学,我那时做数学应用题总是不写单位,老师告诉我多次都没用。有一天数学课,赖老师让我上讲台,然后让我解开衬衣扣子。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习惯性地听从了。赖老师说:“今天的数学作业,你又没写单位。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写答数不写单位,就像穿衣服不系扣子一样难看!”我才知道自己是被羞辱了,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恨自己不该哭,想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结果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发黑。在黑暗之中我听见赖老师说:“我就是要让你记着一辈子!”
纽扣事件,我对谁都没说起过。那时我十岁,已经知道,屈辱的事是不能跟人说的。好在几个月后就上初中了,我永远离开了那间梦魇般的教室。可是赖老师的诅咒却一直应验着。直到现在,我给上高中的女儿检查作业,还会向她指出:“你没写单位。”她一脸疑惑,我只好再解释一次:“单位就是unit, 光写答数不写单位,就像穿衣服没系扣子……”她听明白了,可是又换了另一副迷惑的神情:“用得着写么?这不明摆着的!老师又不管。” 确实,从初中到高中,她的老师都没管过要写单位。我猜,美国的老师,看到学生写对答数就已经很开心了,哪里还顾得上单位。</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游泳</div>
奶奶对我严加禁止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夏天不许去海边,跟同学也不行。搬家以前,我们就住在第六海水浴场的边上,放学了很多小孩都去海边,可是我不行。奶奶说:“你爸妈把你托付给我,你淹死了怎么办?”奶奶要忙家务、做饭,不能跟着我,她就每天在我屁股上盖一个图章,晚上回来检查图章。我就走到海边,把裙摆包好屁股再打个结,就可以快乐地蹚水走来走去,只要离打水仗的孩子远一点就行。直到有一天,奶奶看我可疑但是图章完好无损,奶奶蹲下来舔了舔我的膝盖,说:“咸的。”
由于奶奶的严格看管,我直到高中毕业才勉强学会了游泳,青岛人稀松平常地说一句:“我今天鲨鱼网游了两个来回” — 海水浴场尽头那著名的防鲨网,我这辈子才去过两回,还都是扶着救生圈去的。上大学时,同寝室中有一位是从上海中学游泳队出来的,人称“大力水手Bobo”。Bobo叫我老板(后来简称板),所以我叫她伙计。伙计冬天也游泳。那时我校还只有户外的泳池。我们几个,穿着棉猴,手捧热水缸子,看着伙计从更衣室里出来,全身擦得通红,嘴里喷着热气,猛灌两口老酒,然后扑通跃进泳池里,简直帅呆了。早在九十年代,跑步还不流行的时候,伙计就在下班后跑5英里了。美国中西部的冬天的晚上,“那得多冷啊”,我说。“不怕,” 伙计说,“我出门时穿着滑雪衫,跑一英里脱掉,再跑一英里脱背心,再跑一英里……” 十年后出现了“裸奔”这个词,我得说我的伙计相当有远见。那时,我们都还没有孩子,讨论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孩子,如果只有一个特质你是可以赋予你的孩子的,这应该是什么?我纠结得快要发狂,而伙计迅速地、温柔地说:“领导力”。我的伙计相当有远见!伙计后来有了很多老板,其中一个还运作成了老公,而我却只有这一个伙计。我对我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伙计言听计从。伙计说:你要来美国。我就来了美国。伙计说:你来美国要住在Naperville. 我现在就住Naperville. 伙计说:你来美国之前要先结婚。我就在来美国前十天登了记。
扯远了。我是想说,奶奶不让我游泳,给我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有一天在俄亥俄州的森林里,我和奶奶泡在一个木屋外的大浴缸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我说起图章的事,奶奶笑眯眯地说:“哪有来!”</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洗澡</div>
等家里的大铁盆装不下我了,奶奶就带我去澡堂洗澡。一进去我就傻眼了:白花花雾蒙蒙全是人,每个水龙头下面都有好几个人。奶奶不由分说就把我头上涂上肥皂,然后推到一个水龙头下面,一边说着:给孩子冲冲!给孩子冲冲!澡堂实际上是个旅馆(新新旅社?)白天洗澡、晚上住宿。单人铁床之间有个半人高的毛玻璃隔板,洗澡的人就在床上换衣服。我都是金鸡独立地穿裤子,奶奶是小脚,须得坐在床上穿,我嫌床脏,每次都催她快穿快穿,别坐床上。
在大学里第一次去洗澡,我经学长指点,早早地在门口排队,晚饭都暂不去吃。四点半浴室<br>一开门,后面的人都往前挤,一下就把我推倒了。澡堂还是一样地挤,但是没有奶奶陪着。我带着受伤的心和膝盖回去,同寝室的上海同学教会了我人生第二句完整的上海话:“今天去洗澡,摔了一跤,气死掉了!”(第一句是:“我们去吃饭,好吗?”)她们又教了我“洗澡歌”:肥皂木梳打浴票,毛巾脚布洗头膏,拖鞋衣裳雪花膏!以后我就念着洗澡歌,继续独自去澡堂冲锋陷阵了。</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大学</div>
小时候一直跟奶奶住,觉得日子每天都一样,奶奶每天也一样。直到大学第一个假期回家,我发现,自己比奶奶高了!其实,我没有长个子,是奶奶缩了 -- 腰弯了。另外还有,奶奶突然对我没要求了。以前吃饭,大人动了筷子小孩才能开吃,有的菜,比如凤尾鱼罐头,小孩还不能自己夹,需要等大人夹给自己。这一回,菜刚出锅还没上桌,奶奶就跟我说:你先<br>尝尝!吃完饭,小孩要收拾桌子,可是我刚站起来,奶奶就把我按住说:“你坐着别动,让你爷爷收拾,咱俩啦个呱。”奶奶开始记不住我同学的名字了。我回到家,奶奶会说:“嗯,有个同学来找过你了,名字说了,我忘了!”奶奶开始用借代修辞来指代我的同学:“蓝精灵”、“吃包子的”……</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吃气”</div>
大学开学第一周,我就看见一个男同学。确切地说,当时有一大堆人,可是我只看见了他。那些天上海老下雨,他对我一笑,我就觉得太阳出来了。那时我十六岁。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四十六岁的时候,借着回想奶奶的缘由回望这个时刻。大学四年,我们分分合合。合的一年,我带他回青岛,寒暄之后,我就把奶奶拉到厨房,问:“怎么样?”奶奶说:“他将来不会让你吃气”。“吃气”是掖县土话,意思是受气。我一听就泄气了:就这?这不是起码的吗!直到我结婚二十年,才突然明白,夫妻不让对方吃气,绝非普通境界。
后来的后来,奶奶还会问起:“小某现在怎么样?” 我们那时已经多年不联系了,但是我回答:“他挺好的”,然后心里嘀咕一句:“他一定没让他太太吃气。”
</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开窗</div>
世博会那年,我正住在上海,就请爷爷奶奶来上海住、看世博。我租了一辆轮椅,托爷爷奶奶的福,少排了不知多少小时的队,多看了不知多少馆。奶奶开始像个小孩了。来上海的飞机上,她非要开窗透气,人家说窗子不能开,奶奶说:“我去过那美国。人家的飞机就能开窗!”世博会去了几次,她不想去了,我们自己去,她就不高兴。我们还逛了几个必去的游客扎堆的地方。在人多的地方,奶奶就有点紧张,使劲攥着我的手,让我想起我小时候。我对奶奶说:“放心,你丢不了,我也丢不了。” </h3><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手艺</div>
我的两个姑姑都像奶奶一样巧手、能干。大姑做衣服水平一流,她给我做过两面穿的面包服,一面是尼龙绸、一面是灯芯绒,而且两面的口袋都是两种样式。小姑擅长编织。我和我的孩子们都穿小姑织的毛衣。我几次让奶奶教我做衣服、织毛衣,可是奶奶说:“不用学。等你长大了,就没人穿做的衣服了,都是买衣服穿。” 奶奶教了我不爱学的:缝补。她教了我好几种手法:衣服磨破的洞和刮破的口子,得用不同的方法补。奶奶说:“笑破不笑补”,意思是,你的衣服破了别人会笑话你;可是没人会笑话你打好的补丁。奶奶还教了我“锁边”,就是衣服开线了把边锁住。我到了美国,才知道锁边的手法英语叫Blanket Stitch.
</h3> <h3>我去年用奶奶教的锁边工艺做的圣诞小毛衣</h3> <h3>奶奶说:“傻老婆引长线”,就是缝衣线不要太长;“穿着连,讨人嫌”,就是衣服要脱下来补,不要穿在身上补。</h3>
这些小手艺我一生受用。可是奶奶有一样没有料到。奶奶说:“做饭不用学,等你将来一做就会。”我现在做了好多年,都没觉得自己会了做饭。
<h3>我把缝补的手艺传给了儿子</h3> <h3>大学寝室里每个人都心灵手巧,老五和老六教了我织毛衣和钩针。我给自己勾了一顶帽子,很得意,就动手给男友织一件毛衣。我用几何分解的方法,分别织好了身子和袖子,可就是安装不起来。只好等到假期回家,让我妈帮忙。我妈把袖子拆了几圈才勉强缝合。果然不合身,好在人家也没嫌弃,称为“温暖牌羊皮衫”。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现在</div>
爷爷去世一周年那天,我打电话给奶奶,问她想不想爷爷。奶奶说:“怎么不想。老伴老伴,就是老了作伴。”接着奶奶简短地概括了爷爷的一生:“…你爷爷是个好人,是个聪明人,他这一辈子值了。…他走了好,自己活着受罪,也拖累儿女…”
今年夏天我回国看奶奶,问她想不想爷爷。奶奶沉默了一会,说:“我想不起你爷爷的模样了。” 我拿来爷爷的照片,奶奶看了一会,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我想,人出生时是一张白纸;人老了,纸上所有的痕迹都渐渐隐没、消失,最后还是一张白纸。
我觉得死亡不可怕,可是衰老很可怕。看着奶奶,我甚至会有点生气,气她怎么老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她会永远是我小时候认定的、书上说的“勤劳、善良、聪明、勇敢”的化身。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奶奶无条件的爱 — 无论我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还是个自以为是的中年妇女,奶奶都是一样地爱我。
</h3> <h3>奶奶21岁时的结婚照<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