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 刘博

归帆人倚楼

五爷坟前的土槐树有桶口粗。那树在初秋夕阳和衰草的映衬，显出苍劲与寂寞。树孤零零地守护着这孤坟，坟孤单地陪衬那树。树倒有些生气，可坟上的衰草令人生出凄凉之感。

人生最后的归宿都是这样，不可思议却有理所当然的殊途同归。五爷幸与不幸的一生，却没有让他从精神上倒下。反而，诸多的不幸让他成为一个精神上不屈的强者。

五爷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有普通人的生活，有普通人的命运。五爷不屈生活，知恩必报，豁达生活，不怨天亦不怨地，以不屈的意志迎战随时而来的不幸。他给了村人，甚至是给了我深深的影响。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站着生活的，当人永远的躺下了，精神也要长存人间。

五爷是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五爷也曾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户，无儿无女。可五爷生性达观，热爱生活，热爱周围每一个人，眷恋脚下的土地，感恩上苍。

民国十八年的关中大饥荒中，让五爷家十几口人失去了生命，当年五爷却万幸的活了下来他，就这样八岁的五爷成了孤儿，是村子的父老乡亲，你一碗他一碗用稀了不能再稀的糊糊，救了五爷一条命，让五爷长大成人。

解放后，五爷娶了一个乞讨的河南女子，成立了家庭。可不幸的事情又降临到五爷头上，那年五爷媳妇难产，胎儿生下来就没了气息，五婆也大出血而亡。五爷成了孤家寡人，可他未再娶，村人又开始接济五爷，让五爷度过了那难关。

五爷为了报恩村人，凭着一身力气和打井的好手艺，在自家屋前打了一口水井，井深十丈，水清澈如溪，甘甜如泉，无论旱涝，水质不变，水汪而沁心脾。

这口井陪伴五爷四十多个春秋，一直供村人汲水而用。五爷特意给井上盖了一座精致的小屋，有一小门和一小窗，村人称为“井房”。

自我记事起，天刚亮，五爷就起床，开始打扫井房周围的卫生，把井房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无一丝纤尘。打扫完之后，五爷就坐在井房外的台阶上，悠闲地抽抽旱烟，等着村人来汲水。

若有人来挑水，五爷打开小门，坐在井边的木凳上，亲手把水桶挂在井绳的铁钩上，提桶放回井里，然后双手握住辘轳的后半部，让辘轳反转，极速地下降到井水处。水桶汲满水，五爷又使劲地握住辘轳把费劲地往上绞。一桶接着一桶，一家绞完另一家再绞。每天里，全村近百户人家的水缸，就装满了井水。这水中，不知五爷流了多少汗？使了多少劲？用坏了多少井绳和水桶？村人无人知晓。

这口井，养活了几百口村人。我们就是喝着这口井水长大的。我想每一桶水中可能都会有五爷的汗滴吧！这一干就是四十多年，无论春夏秋冬，严冬酷暑，五爷从未间断过。

五爷从黑发人变成了白发人，可他依旧孤身，依旧笑口常开。在我的印象里，五爷从未难受伤心过，每天都会开开心心，乐呵呵。

五爷光滑的辘轳把、长满厚茧的大手，以及夏季早晨，村子土路上担水溢下的一道道清晰而湿漉漉且通向各家的水痕，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小时候，我奶常带我去五爷的井房处闲坐。五爷的井房干净，凉快，有水喝，常聚村人。

那时的我，常会和小伙伴们爬在井房外的台阶上玩耍。我奶、村子的老人们，齐靠在井房的墙上聊天闲扯。井房旁的椿树上会簌簌地落下小小的黄色花，这花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树上时不时会有‘花大姐’在忙碌的上上下下。树下的人们，总是依然扯着话，聊着天，白天聊晚上也聊。夏季的夜晚，我从五爷的口中知道了许多的故事和传说。有时，大伙儿口渴了，五爷就亲自绞上来一桶冰凉的井水，再用一个白色的搪瓷缸舀满水递给众人喝。

我上小学时，每到下午放学回来，走到五爷的井房处，就想喝口井水。其实，我家的水瓮满着呢！可我不爱喝家里的水，就爱喝五爷的水。

我常站在井房大喊“五爷，我口渴想喝水。”五爷赶忙给我绞上一桶水来，我和小伙伴们直接趴在桶边咣咣的猛喝。有时喝水猛了，我们会呛水。站在旁边的五爷只是笑笑，还用他的大手给我们抹去脸上的水：“看把我娃们呛的，慢慢喝，甭急着，一桶水够你喝上一天哩。”

有时，五爷会把西瓜放在井中，等我们放学回来吃。冰甜的西瓜，可能是我们小时候的美味吧。有时，五爷又会从怀中猛地掏出一颗枣、一颗核桃，或是一块水果糖来，塞进我们的衣袋里。

我会问五爷，哪来的？

五爷笑着说:“老wa从天上掉下的，爷就拾下咧。”

那时，我总天真的以为天上的老wa会叼好吃的。

我们长大后，五爷就老了。村人商量着要轮流赡养五爷，可被倔强的五爷拒绝了。每天，年迈的五爷依旧坚持为村人汲水，只是绞水的速度越来越慢，桶水也越来越少。

后来，村上有了机井，家家户户有了自来水，五爷的井水也就慢慢干涸了。五爷不再为村人汲水，但是每天依然会坐在他的井房台阶上，悠闲地抽旱烟，晒太阳，开心的看着村人来来往往，经过井房的人，都会亲切的和五爷打招呼。

我上高中后，五爷真的苍老了。五爷走路直不起腰，步履蹒跚，可依然爱笑。每到周未放假回家，我就会为五爷买上几个点心或油饼。五爷总是很高兴的吃着说“我娃乖的，爷今儿又吃我娃的好吃的，好好念书，考大学。”

我上大学的笫二年，五爷无疾而终。弥留之际，几乎村人全都跑来，再见五爷最后一面。当人们一一握着渐凉的手时，五爷却始终闭着眼，双眼再也没有睁开，只是眼角有一丝的微笑和两滴清泪。后来村人集体安葬了五爷，把五爷葬在村子北坡的最高处，并在五爷的坟头植上一棵小土槐。

二十多年过去了，五爷坟头的土槐粗如桶，高似松，壮如墙。

再后来，村路拓宽硬化，五爷的井房被折了，井房旁的椿树被砍了，可那只光滑的辘轳和那只木桶却保留了下来。

作者简介：刘博，陕西武功人。自由撰稿人，关中民俗传播者、研究者。

（文中图片由武功樱花摄影部陈长河友人倾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