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br></h3><h3>一扇橙黄色的门,一扇奶黄色的门。都是木头的,油漆的。</h3><h3><br></h3><h3>这是我对老房子最清晰的记忆。</h3><h3><br></h3><h3>橙黄色的门上半扇是双手紧握金箍棒的孙悟空在软糯糯的白云里做俯冲棒打式,下半扇有一头矫健的公牛,尾巴卷了一圈然后再冲上天,圆滚滚的壮臀也载着一股强大的悲愤力量。前肢跪缩,后肢坚挺而有力,蹄下是激起的团团烟尘。公牛的鼻息喷薄而出,牛眼鼓鼓注满了腾腾杀气。不言而喻这是孙悟空与牛魔王的决战之态,谁也饶不了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阵仗。恍恍惚惚中好像又觉得那老牛满眼委屈巴巴,犄角怕受老孙一棒而有躲避之状,前膝跪式就是向孙大圣求饶的姿势嘛。唉,不确定了,时间真的会消磨一切,哪怕曾让你高歌放饮的、暗自神伤的、痛哭流涕的事都会逐渐消退,退的只剩下一点点模糊的轮廓。至于那扇奶黄色的门上,除了几串葡萄,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脑海中大片大片的空白把那扇门的样子给糊住了。对啊,这就是我对老房子最清晰的记忆。从拆了那屋开始,想到最多的就是这两扇门了。</h3><h3><br></h3><h3>进主房门右手边就是这两扇木头门纵向并列,它们分别守护两间卧室。</h3><h3><br></h3><h3>往往家里来客人的时候,那两扇门就首当其冲的吸引了他们的眼球。不免会来几句探问和一连串的啧啧称赞。</h3><h3><br></h3><h3>“呀呵,像模儿像样儿的”</h3><h3>“喔唷,好看呐”</h3><h3><br></h3><h3>十几年前了,家里来的客人也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当然不会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这一系列的形容词,上面两句就足够了。家里不管是谁都会高高兴兴的应承着简单淳朴的赞词。</h3><h3><br></h3><h3>时过境迁,见过那两扇门的人,除了我们一家在某个深夜想起或梦到,现在应该没有人能记得起吧。毕竟,这和他们的生活没有关系。只是某一天,他们进了我家门,眼前一亮而已。这只是他们生命中激起的一小波涟漪。与整个人生旅途上的风景比起来,这波涟漪完全会被忽略不计。我虽记不清它们的样子,却一直怀念拥有过它们是多么快乐。</h3><h3><br></h3><h3>悟空门里面的卧室较小,一个土炕占了五分之四,记忆里是睡三个人就满了,炕上铺的永远是“丝纹单”,大朵大朵的花色牡丹,黄的红的粉的蓝的花瓣相交,绿叶相衬。枝枝叶叶,繁花茂叶在黑色的底单上格外生机勃勃。这样花色的“炕单”有两件,换洗什么的都来得及,所以这种“炕单”是这个屋子的标配,几乎从来没有换过其他花样的。这间小卧室的墙被旧报纸糊了,包括屋顶。刚开始平平整整的,日子久了就绉巴起来,特别是边边角角的地方蜷缩皱巴的最多,破旧感也随之而来。</h3><h3><br></h3><h3>满墙的报纸上我就记住了两句话,两个人。</h3><h3><br></h3><h3>“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两句话在门楣的上方糊着的报纸上,只要对朝着门坐在炕上就能看见,加粗加黑醒目极了。</h3><h3><br></h3><h3>两个人分别是陈小春和冯小刚。在炕角坐着与肩齐平的位置,具体什么新闻不记得了。他俩的照片有个共同特征,在五面纷繁复杂的报纸墙上脱颖而出,就是——鼻孔超大。这让我一度分不清这两个人,总认为他们一定有血缘关系。</h3><h3><br></h3><h3>有时候妈妈带着哥哥半夜浇水去了,我和姐姐不敢睡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就躺在炕上“找字”。一个人说一句在墙上看到的“话”,另一个人在最快时间内说出那句话在哪个位置,找到两人就调换角色。刚开始是醒目的标题,副标题,再到小字成语。日子久了互相挑战难度也就慢慢加大了。我赖皮的时候比较多,姐姐一说某个词,我为了赢可能会立马说找到了,根据她刚搜寻的眼神指个大概的范围。她让我站起来指给她看,我说站起来会冷,感冒了咋办。姐又说那你说说那个词周围某些比较明显的特征。通常是哪个大字啊图片啊之类的,我哪知道周围有啥特征,然后再接着找呗,找着找着不知道啥时候俩人睡着了,灯泡却亮了一夜,妈妈回来看到免不了又吵吵几句。很多时候妈妈都回不来,水少地多,可能忙活一夜水都轮不到我家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外还有披星戴月,一个农民的常态。</h3><h3><br></h3><h3>现在想想还挺有趣,在一个贴满报纸的空间睡觉,游戏,是很少人有的体验吧。在炕角左边位置向上还有一个古老的挂衣钩,一个为一排的那种,挂着一个“绿瓤白皮”的口琴,妈妈说是爸的,说我爸吹口琴吹的可好,还擅于唱“花儿”。我也听外婆这么说,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到他吹过唱过。</h3><h3><br></h3><h3>葡萄门里面的世界完全不同。关上门黑漆漆的一片,因为这间屋子可以说是没有窗户,被报纸屋完全挡住光源,也是一个炕占了五分之四,朝外的一侧墙高处有个小小的窗户,但也采不上多少光。加上经年累月被炕洞中冒出来的烟熏的黄澄澄的,光线更不好了。白天进去关上卧室门里面也黑黢黢一片。</h3><h3><br></h3><h3>有一年腊月,妈妈和邻里的婶婶嫂嫂们在厨房炸“油馍”,我溜进厨房观望去了(或许是“偷馍”),结果被谁给训了一顿,说我开门惹了厨房的灶神爷,做的馍卖相不好,我没进来之前还挺好的。我一肚子的委屈,出了厨房眼泪就咕咕地流。进了小黑屋悄掩上“葡萄门”,爬到炕角蜷着,把叠着的被子直接压身上就呜咽,不敢太大声,哭着哭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好像听说好多人都去外面找我了,腊月天气又下了厚雪,大家以为我丢了。哥哥好像出去找我很久都冻僵了,要上炕捂一捂拉被子的时候才发现我缩在炕上酣睡着。我已经不确定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了,也或许也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一个自己想象的小片段,反正总有这么一个模模糊糊印象。我问妈的时候她说不记得了。</h3><h3><br></h3><h3>不过我敢保证那时候的妇女们是很相信腊月炸馍被破坏“风水”这种事的,尤其是不常来的男客好像更具有这种杀伤力,他们在炸馍的时候进厨房更是忌讳。说来也怪,不巧炸馍的时候不知情的人来了,即使这人没进厨房,这馍就耍赖一般真的出毛病了,馍的颜色、味道、口感、形状都得受到一厨房女人的评头论足,往往总会有一两处不如之前。让我一直颇感好奇的是,这灶王爷也太弱了吧,来个“生人”就驾驭不住这厨房天地了。</h3><h3><br></h3><h3>再说说炸馍吧,那些年就是做麻花、馓子、油饼之类的,这是过年的必备粮食,好像没有馍就没有年味儿一样。我们家会做一两箱子,就是用那种八九十年代年代方方正正放衣服的木制箱子,这是老妈的陪嫁箱。妈的理论大概是把馍放在箱子通风又能不让馍过于干,事实也是这样,通常这样的一箱馍我们会吃到来年初夏。大人们搭伙儿炸馍要持续四五天,甚至更久,今天在我家,明天去你家,连续好几天都围着灶台转。婶婶嫂嫂们的手脚忙是忙,嘴更忙,咕叽咕叽地说个不停。从对比几家的馍开始,我的一盆面用了多少酵面几个鸡蛋几两芝麻多少糖多温的水,再到东家长西家短,她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四分之一的腊月就在灶台旁的闲言碎语中溜走了。</h3><h3><br></h3><h3>客厅的“八棱柱镜”也是看老房子的一大亮点。它立在在客厅正中央,镜子里包着的是屋子的顶梁柱。爸把这柱子三等分修饰,上下砌规整的长方体贴上白色瓷砖,中间旋转了45度成八棱柱的样子,一宽面一特窄面交替而行共八面。四面长方形的镜子每个都切掉四个角贴在四个宽面上,就这样立在客厅中央,客厅360度的动静就全收在着镜子的眼底。有一面镜子没贴好,水泥把镜面给呲化了,这镜面的边角有一大块是灰不拉机的。虽然不完美,但与别人家的顶梁柱相比,实在是别具一格。也有客人以为这是专门为贴镜子而设的柱子,说好看是好看但搁中间整个镜子是占地方嘞,可一说围在里面是顶梁柱,又会夸夸主人家的心思巧。七八年光阴而已,这个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它也看烦了吧。它的四面脸在叮当乒乓的琐事里被无辜牵连。它的裂缝都是我们心里的伤疤,加一道就有一鞭狠狠地抽在某个人的心里。镜面缺一角少一块,就和我们的日子一样不完整。</h3><h3><br></h3><h3>在我小升初的暑假拆了老房子,没拆之前盼望着新房,拆了又后悔没留住老房子。现在想想百感交集,那个暑假只剩煎熬。</h3><h3><br></h3><h3>“没了,才知道什么没了”,身在其中才知其味。</h3><h3><br></h3><h3>土胚墙被雨冲蚁刨,下雨时石灰墙面上留下一道道从房顶留下的泥水印。就算没有彻寒的谬剧,这老房子也没有力气为我们坚持很久。没老房子后的故事很悲伤,人为尘封吧。</h3><h3><br></h3><h3>“没了,才知道什么没了。”这是《唐山大地震》中让我最揪心的一句话。方达说:“倒塌的房子都盖起来了,可我妈心里的房子永远盖不起来,三十二年守着废墟过日子。”</h3><h3><br></h3><h3>元妮执拗的留在唐山,那里曾有她最完整的家。元妮等待守候,触动了我的心弦。多年前因为老房子的报纸墙我感叹大鼻孔的冯小刚,多年后看他的电影让我泪流不止,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元妮重建了家心里掩藏着是一片废墟,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兵荒马乱中的一步步走了过来呢。</h3><h3><br></h3><h3>码字的时候,一个室友弹古筝,另一个室友在阳台练琵琶,我恰在中间敲电脑。和谐的氛围让我回忆老房子感觉是上一世的事。器乐存在的意义不在于技艺表演,而在潜移默化愉悦身心的功力。每个人都在努力让自己的生活更丰富可爱,越来越怀念老房子里那两扇门八棱镜的情调。</h3><h3><br></h3><h3>我从《唐山大地震》泪流满面到怀念老屋唏嘘不已,好像又重启了自己的动力源。我会让自己以后的生活多点仪式感,毕竟生活变化莫测诡异多端,走下去的动力或许就是原来的坚守。“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负重前行”,送给我怀念的老屋故事,送给迷茫时候的自己。什么“悟空门”、“葡萄门”、“八棱镜”,它们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很多很多年,在我的记忆里存档了很多很多年。今天中秋,用此文不逮意的篇幅封个“谥号”给它们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