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而去，背影长留

壁虎

匆匆而去，背影长留

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这是朱自清先生《背影》中的一段。9月21日，第一节课，我正在上课，恰读到此段，不觉泪眼婆娑。八时左右，一位同事找我，气喘吁吁，面色焦急。才惊闻噩耗，挚友的父亲刚刚溘然长逝。

老人家的经历我是听过的，从外地来磐投亲谋生，独自支撑门户。与老伴相濡以沫，含辛茹苦，把三个儿子养育成人，都事业有成。

老人家我见过几次，身材高大，一身利落。住院期间，我去探望，即使重病缠身，卧床之际，老人家依然穿戴齐整，须发整洁，尤其是腕上的一块手表，更显其人一丝不苟。

还有十分钟下课，我坚持把余下的课文读完，读着读着，我的泪又来了。

泪光中，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我求学期间，父亲三次看我。

第一次，是我上初中。1993年，13岁的我，背上简单的行囊，坐着父亲的自行车穿过黄泥路，从山村来到20里外的磐石读书。陌生的学校，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还有陌生的从来没有学过的天书一样的英语字母、音标、单词、句子、课文、语法……

一周还没到，我想家了！想的不可救药，哭的一塌糊涂。那时候没有电话，只好央人告诉父亲：有事，来学校一趟。我不敢说原由，在我的心里，始终是惧怕我那当老师的父亲的。

第二天早晨，天空飘着蒙蒙细雨，不到六点，父亲就骑着那辆二八架的自行车，出现在我宿舍的门口。原本车轱辘被黄泥糊的老粗，像一圈水桶，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父亲的头发思思绺绺的贴在他的额头上，衣服早就湿透了，手指也惨白，裤脚从上到下，颜色渐渐变黄，一双黄胶鞋上全是黄泥，尤其鞋底，厚厚的一层，像现在的增高鞋，让父亲看起来更显高大。可我看了这一眼就再不敢看他。父亲没有问我，也没有骂我，他只是很平静的说：“挺好，比我念书的时候强。周日我来接你。”顿了顿他又说：“好好学。我回去了，有课。”我站在宿舍门口，一句话也没说。等听到车轱辘上的黄泥和车护板摩擦的沉重的沙沙声，听见链条敲击链盒的声音的时候，我才抬起头，看着父亲高大的、在车子上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

第二次，是1996，我考上师范的那一年。开学前，父亲让我母亲带我来磐石，在大市场旁边的一家店铺买了一套200多块钱的运动服，那是我第一次去这样的大商店里买衣服，之前的衣服都是从商贸城里二三十块钱的便宜货。那时他还是民办老师，一个月的工资可能也不过200多，但他说：“孩子出门，得有件像样的衣服”。多年之后，我看到赵本山和范伟的小品《同学会》，里面有句台词说“越穷越装”，别人都笑，可我笑不出来。

父亲坚持去送我。骑了三年自行车的我，坐上了姨夫的汽车才知道晕车是什么滋味。车子还没开到明城，我就已经吐得神魂出窍，死去活来。到学校，一头栽在宿舍的床上，我一直感觉天旋地转，浑浑噩噩。一路上父亲怎么照顾我，到学校他如何替我报到、铺床、交钱、办就餐卡……我一概不知。只隐隐约约的记得，父亲临走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我走了，你好好学。”

第三次，大约是1998或者1999年。离暑假还有半个月的光景。每到这个时候，我们这些从农村里考出来的穷孩子往往囊中羞涩，快要弹尽粮绝了。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同学告诉我，说父亲来学校看我。起初我不相信，真的看到父亲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才知道，学校派人到吉林学习，他好不容易争取了这个机会，一来是想进修一下，二来“顺路”来看看我。

他形色匆匆，说：“中午一起吃顿饭吧。我一会就走，要早点赶回吉林，要不赶不上下午回家的客车。”

我要他和我去食堂吃一口，他不肯，说你那点伙食费留着吧，我带你出去吃。于是就带我到镇里的一家小吃部，点了两个菜，一个是溜肉段，一个是炒蒜薹，他自己要了一杯酒。吃饭的时候，我们没怎么说话。只记得父亲没怎么吃，他只是咂着酒，偶尔夹一筷子。而我风卷残云一样把饭菜吃了个精光。父亲说，你愿意吃等回家我给你做。从那以后，每到过年的时候，年夜饭我家的餐桌上都有一盘炒蒜薹。等我工作以后，带他出来吃饭，他也总要点一盘炒蒜薹。其实，我早已不稀罕吃了。

吃过饭，他急着要走。临上车的时候，他塞了些钱给我。说：看你在这挺好的，我和你妈就放心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是不是流泪了，也不记得当时是不是挥手了，但这个情景我一直记得。

就这样，短短的十来分钟，我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往事历历在目。

下课的铃声响起，我离开课堂。

去，像送别我父亲的时候一样，为另一位伟大的父亲送别。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漫漫人生，父亲们不是过客。

匆匆而去，背影长留。

值此佳节，祝愿天堂里的父亲们极乐，祝愿人间的父亲们安康。

2018年9月24日夜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