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旧事

烟雨文 昌、

<p class="ql-block"> 隐隐约约,在某个阴雨连天的晚上,只见书桌上那盏泛着黄晕的油灯,旁边安静的搁置着几本泛黄的潘氏族谱,在油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翻开的每一页,每一处名字,都是一个潘家故事…</p><p class="ql-block"> ——题记</p><p class="ql-block">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眼,奶奶爷爷相继走了好些年,此时才发现,在我逐渐懵懂的时候,却也失去了爷爷奶奶永恒的关怀。每次夜幕降临,我总会抬头仰望爷爷奶奶最后归宿的那片椰子林方向,因为那里,长眠着我们,这一生,最爱的人……生活到现在,曾经历经过无数次生死离别,其中两次,在我脑海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次是奶奶的离去,另一次则是爷爷。</p><p class="ql-block"> 1924年冬,我的祖母出生于东郊镇椰林村委会文龙椰庄里的一个小村庄里。那时正值民国混乱时期,家家户户家境贫寒,并受到几千年来落后的封建思想影响,每家每户的愿望,无非就是生个儿子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奶奶当时是家里出生的第一个女孩,因为父母盼子心切,加之那时候的人迷信,故取名黄姑严,“姑”海南话来说就是“男孩”的意思,而“严”就是与“跟”的海南话相似,总的来说,希望奶奶能够把一个弟弟带上来,这就是奶奶名字的由来。可是天不遂人愿,奶奶的下面,仍是两个妹妹,而最后一个,弟弟才出生。</p> <p class="ql-block"> 我的奶奶黄姑严,是一名中共党员,在与爷爷结婚之前,曾有过一段红色婚姻,前夫符永理在抗日战争当中阵亡,为国捐躯,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新中国成立前,后经介绍才结识于我爷爷,于1948年结婚。奶奶前前后后共生了六个儿女,三女三男,我有三个姑妈,两个伯父,而我爸是最小的一位。那时生活贫苦,当时的每个清晨,为了生计,也为了将几个儿女拉扯成人,奶奶与爷爷便早早的去村委会供销社去卖菜。那时候生活极其困难,每次卖菜回来,奶奶又总是挑上那么几担番薯,进行一天的分工。我爸当时则负责削番薯皮,随后便将它们刨成丝块,便送去附近的专门晾晒的“花格”上暴晒成干。奶奶除了搞这些外,还会将早已弄好的椰子皮缠绕成细小的绳子,则负责这项任务的,则是放学归来的二伯。有时候搞上几个,也会卖出个好价钱。这个缠绕成细小的椰子绳的用途很广泛,身为农村的农民,我相信都会知道这项东郊的传统手工艺活,用我们比较俗的土话来讲,就是“子酸缆”。如今这项手工艺活从老一代相继过世以后,从此也就失传了。大概也是时代变迁,而淘汰了这种精细费力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条件很差,因此那时每个子女的勤劳是至关重要的。奶奶的分工很明细,大伯负责做饭,而大姑身为长姐,负责照顾全家。二姑则从小出门求学,不常回家,三姑则在附近的海里挖虫,有时收获好时,便和奶奶徒脚走到市里售卖。那时候一斤才两毛钱,听说有次卖了个两元,都高兴坏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两元对于那个时代的贫困家庭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那个落后的时光里,米饭成为每家每户的奢侈品,有时候奶奶他们总会在附近河里采摘酸溜溜的海豆吃,而主食却是一顿又一顿的番薯水,然后配上一小块米饭,放进番薯水里搅拌均匀,然后便大口大口的往下咽,这就是父辈一代口中相传的他们当时的日食三餐。而我们现在吃的米饭,看似习以为常,然而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p><p class="ql-block"> 随着年纪见长,我也逐渐开蒙。或许长在椰子树下的人们,一切都会与椰子息息相关。奶奶喜欢吃五谷杂粮,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用椰子沫煮成的番薯糖水,这在那时甚至现在,都是大多数人喜爱的杂粮。番薯糖水,是用猪肠豆的籽却又类似于红豆的一种,还有黑豆,地瓜刨成晒干的丝,加上一些椰子水,放在一起煮。最后是用“子平(海南话)”刨点老椰子肉沫放进里面。当时最喜欢吃这个,每次都是拿着那些已刨好却不用的椰子空壳盛着来吃,现在依然是我的最爱。可是现在好多原配料似乎已失传,今天市场上卖的已是加了黄豆还有当年不同的配料,吃起来已没有了当年的感觉,现在也没有年轻人会煮这个了。会煮的大多是一些中老年人,现在母亲也经常煮,却也依然没有当年奶奶的那种味道,难道时代变了,人们的味觉也发生改变了吗?</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有一次,有位师傅公下乡走访,长着满脸胡子,说是能看八字大概预测到一个人能活多久。当时村里几个老人与奶奶便上前试问,师傅公称奶奶只能吃到79,或许对于迷信的这些老人来说却信以为真。2002年夏天,正值龙眼春,只见那年的龙眼非常多,亲人拜访奶奶都会买来许多水果,奶奶最爱吃龙眼,奶奶患有糖尿病,也许是龙眼的甜,又或许是当年师傅公的话让她耿耿于怀,让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吃了太多她想吃的东西。糖尿病忌甜和当年那师傅公的话准的可怕,那年盛夏,奶奶因病住院,医生说不仅有糖尿病,而且还有多种疾病缠于身。奶奶一直苦撑这个家,所落下的太多疾病,发现时已经晚了。当时不省人事,只能放回家听天由命,当时回家的一个多月,奶奶神志清晰,躺在床上,我们每个孙儿都会上前问候奶奶是否还认得自己。那年的农历六月某一晚,我和哥哥半睡半醒躺在床上,突然妈妈跑进来摇醒我们,说奶奶放进教厅了!我们十个孙子陆续走到教厅下面。说真的,当时年纪尚小的我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压抑与沉重。教厅正中铺着一张草席,昏暗枯黄的灯光,照耀着奶奶,只见她穿着她最后的衣裳静静的躺在那里,周围洒满了米酒,以防蚊虫靠近,奶奶此时已经用嘴呼吸,全家十九人共同守候着她,那时死亡对我的恐惧是空前的惧怕……</p><p class="ql-block"> 可快乐与幸福总是延续不久,这一切,就在我出生的第十一个年头,也就是2002年农历七月初一,当天的午后一点半,与糖尿病等多种疾病斗争的她撒手人寰,狠心的撇下我们独自走了。这位曾经的中共党员,曾经在年轻的时候徒脚走到龙楼,只为取得一丝情报的女子,选择在这一天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奶奶走的那天,正好碰上我们乡下人家家户户都做“雪”的传统习俗,这一天,也正好是传说中的鬼门关打开的第一天。奶奶临走前,打了三个哈欠,随后身体抖动了一些,这才完完全全的离开了我们。仿佛是在留恋在潘家这个大家庭的一切,仿佛在告诉我们,她要走了……</p><p class="ql-block">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人走后要第二天才可以送葬。七月初二,守灵了一个晚上,就像度过了一个痛苦和漫长的世纪,可再怎样,终究是要分离。奶奶下葬的那天,在师傅公的提醒下,我和爷爷,大伯三人不能送葬,因为那天与我和大伯的八字相冲。长辈们说这是奶奶最疼我才会这样,长大后才知道只是长辈们安慰我的一些话罢了。可大伯不管,他作为头子,还要肩巨着捧香炉的重任,换成是其他人,也不会放掉送自己的母亲走完最后一程的。而爷爷,在我们这边的习俗是不能送的,因为夫妻双方,如果女方先走,作为丈夫的是不能送妻子走完最后一程,如果是男方的话则恰好相反。于是,我和爷爷躺在床上,那天,也许是炎热酷暑的折磨,爷爷摇着手中的椰子扇,思前顾后,睡不着,我则翻来覆去,睁眼闭眼都是奶奶的影子。在痛苦的折磨下,爷孙俩只能作罢,安静的坐在卧室门口。按理说,我是不能听到炮声,走的越远越好,而我又能去哪里呢?当炮声响起的那一刻,爷爷摇着他手中的扇并低下头,我看见他的眼泪往下落。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哭,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在哭泣,从小到大,仅此一次!爷爷奶奶斗嘴了一辈子,直到奶奶被送上坡的那天,我从他的泪水当中,看出他是爱奶奶的。纵然内心有千万种不舍,但此后要好好活着,才是对他另一半的回报。或许,人到失去时才会懂得珍惜。此后的七个七里面,妈妈和大娘二娘便会早早的起来搞椰子粑,这是我们这里人过世后的一些风俗习惯。后面的日子我时常梦见奶奶,有意外,也有惊奇,那时候我还小,梦见奶奶过后总是那般的担惊受怕。而长大后,想梦又梦不成了,才知道那时奶奶走后的半年里,一直都围绕在我们的身边。那时我十一岁,三年级…</p> <p class="ql-block"> 而最后一次,对死亡更加深刻懂得的是我爷爷的离世……就在奶奶去世的后几年,爷爷几乎跟随着爸爸生活。我的爷爷潘于发,人人都称之为“公法”。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也就是爷爷二十岁前曾娶过他人生的第一任妻子,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妻子去世,后来才和奶奶走到一起。爷爷二十岁时和奶奶结婚,随后自主创业,东郊以椰子闻名,自然而然地爷爷也就创办了椰子油合作社,不过后来却已失败告终。后来当了船长,那时常年饥荒,听父亲说有次爷爷开船时发现海上漂浮着一个物件,捞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些饼干,还有蒋介石相关的东西,那时内战期间,这时惊吓了爷爷众人,但真的那时候实在太饥饿了,只能偷偷藏匿起来……</p><p class="ql-block"> 爷爷很重视家族。尤其是村里盖村碑,或者是一些婆祖的活动,他都乐衷于参与。爷爷是于字辈,是渡琼始祖第19世孙,我们家里的辈分,在全地区乃至全省,都是很大的。我们宫后村都是潘氏子孙居住,没有外姓杂居。1998年,大概每三十年一修的潘氏家谱又迎来了一次大修。在此之际,爷爷作为村里辈分最大的,和村里的知识分子潘心东校长,加上其他姓潘的村庄负责人,负责各村的修谱捐款。新修了当时家里的那本蓝色的潘氏家乘,每村每户都持有一本。那时爷爷总会拿出来翻阅,每到关于自家的一脉,他总是轻轻地折叠开来,有时我看到不懂的地方,都会询问爷爷,讲他所知道的一切。爷爷曾说当年渡琼四大始祖春秋里全,咱们东郊大多都是万秋后代,咱们东郊一脉几乎都是从明洪武年间从文昌土苑鹿堀村搬迁到这里来的,当年迁来的东郊第一站是北港。再到乾隆十七年,第14世先祖潘思福迁入宫后村,为开村始祖,分出好多枝,才有了我们现在!讲到他的爷爷恒仁公时,爷爷一脸激动:“不知公何时才能看到祖公屋重建啦,说不定都等不了那一天了,所以要靠你们这一代去争取机会了!”后来才知道,爷爷之所以重点讲他的爷爷恒仁,是有原因的,因为是他传下了我们这几代,而且当时的祖公屋是他一手拼搏出来的。2017年潘家祠堂重建,我有幸能够参与其中,就像当年爷爷带头捐款一样,我也带领全村的子孙参与了全部祠堂捐款。并从中了解更多的潘氏家谱,总算是不辜负爷爷当年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随着爷爷年龄迈入耄耋之年,失去了以往的利索。年轻时爷爷最擅长的是一些手工杂活,我家旁边有几片竹林,在爷爷的后半生充当着渔民的角色,总是到竹林中砍上一两枝竹竿,用刀小心翼翼的将竹竿绿色的表皮刮下来,然后编织成竹筐或者背篓,用于装鱼的渔具和运用到生活好些方面。可惜现在家中没人会搞这个,这个手艺从此在我家也绝传了,在那个年代的手工艺品放到现在,无疑都是样样精品。当年爷爷一辈就是靠这些才能艰难的养家糊口,可惜现在太遗憾了,在我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仍然留下祖父脚穿破鞋,从河里背着竹篓风尘仆仆回来的模样。西子鱼味道固然虽好,可自祖父走后,每一年的西子鱼泛滥之季能吃到的西子鱼就随着祖父的远逝而远逝。今日摆在我面前的这道油煎西子鱼,味道却和当年一样,只是这样的情景让我回想时不由阵阵心酸…</p><p class="ql-block"> 渐渐的,大伯的事业也做的有声有色,身旁的孙儿也长大了,也许大伯年轻在外闯荡,没有多少日子陪在父母身边,奶奶走的那天,大伯眼睛泛红,心想再也不想辜负爷爷,于是便接爷爷前往清兰与他同住一段日子。爷爷经常患有关节肿痛,每到天气变凉,关节就会疼痛的走不起路,或许是当年出海时经常浸泡在水里生出的疾病,那时弟弟妹妹就会上前帮爷爷按摩,减轻他的伤痛…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一阵突如其来的乌云,这让在外面店铺看人家娱乐和没有雨具的爷爷恐慌不已,于是脚步急匆匆的走回住处。谁知半路爷爷俯下身来拾起掉下来的东西时,突然心脏一阵刺痛…家人闻讯赶来,急忙送去医院。人这一生,哪个是因为自己而活?兄弟姐妹,亲族门楣,哪个不是自己挂念的对象?就在开幕后的一天,我便和爸爸急忙忙的去医院看望爷爷。虽然过后已康复,但必须药物维持。那时,只好把爷爷送回老家照料,三个儿子每人一个月。那时我上初三,每次回家总会坐在灶前陪爷爷聊一天的家常。那段光阴,似乎是我十几岁以来最难忘,最深刻的。2008年农历腊月廿二,就在妈妈照料完一个月后,即将换大娘回来照料时,意外发生了!</p> <p class="ql-block"> 2008年农历十二月廿二,此时阔别了奶奶六年多之久的爷爷与世长辞,与天地相融交织在一起,狠心的追随他的另一半去了。爷爷走的那天是早上,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当时我们都不在他的身边,最后是二娘发现爷爷晕倒在地,然后手指出现了那个情况,当爸和二伯们赶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那时已经晚了。如果那天我们在身边的话,如果那天我不上学的话,那爷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唉,满满的自责,可惜回不去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去世的那天早上,我正上初三,备战中考,那时我浑然不知,直到下午回去时,爸走上前,轻微的告诉我:公去了……此时我没反应,像往常一样跟随着爸爸往“教厅”方向走去,看爷爷最后一眼。此时的祖公屋门闩紧闭,祖孙之间隔着一层厚重的门,这就是阴阳两隔吗?奶奶没有享受到我们第三代的福,于是我们总想把亏欠给奶奶的关爱,加倍的补偿给爷爷,但我们还是不够快。转眼,爷爷也走了……随后悲从中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任凭我如何埋怨,可结果已经摆在了我的眼前,然后自己跑到院子外哭泣。多少年来,总以为来日方长,但很多事,你不做,就真的要后悔内疚一辈子了…第二天早上,嫁出去的姑妈和姐姐们都回来了,随着一片哭声,我再次留下了心酸的泪水。当师傅公拿出的相犯年龄中,没有我,回想六年多的那个午后,我因为相犯才不能送奶奶最后一程,可如今,我能好好的送送陪伴了我十八年的亲爱的爷爷了……爷爷下葬那天,我没有哭泣,我也不知道最后我会这样,变的麻木不仁,整个人呆呆地望着爷爷最后的归宿,似乎眼泪早已在之前都已流干…</p><p class="ql-block"> 那是沉重的一天,腊月的细雨绵绵,轻微的拍在我身上。我发现每次人走后是不是都会下一场雨,来洗掉他在人世间的一切?也许爷爷是想通过这场雨来告诉我们,他真的要走了,再如何的眷恋与执着,都是多余的了。此时,这一场雨,就像爷爷这一辈子的谢幕演出,但却洗不掉他在潘家旧事里留下的点点滴滴……就在爷爷走后我们收拾他曾经用过的那个抽屉时,发现了一张被时间尘埃沾满了的书信,那是爷爷这辈子,最难忘的创业时期证明。就像一封家书,如今读来,又热了眼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回顾爷爷奶奶一生,艰苦朴素。在那个时代,他们随波逐流,既无力又无助,在那时,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随时随地听天由命。</p><p class="ql-block"> 晨曦下,院子周围的鸟叫声响彻房前屋后,一把长长光溜溜的扁担倾斜地躺在老屋窗前,那时,尚且年轻的爷爷奶奶,在微亮的晨光中,挑着扁担,肩上担着两个“笨鸡(箩筐)”,从家里借着微弱的晨光跋涉到数里外的海坡,不想干活的我,跟在身后,打着哈欠,揉着睡眼。心想这一季又一季的丰收何时才会有个尽头。发生在潘家大院的事,仿佛在蒙蒙细雨中又滋生出当时的情感。直到多年后,永久阔别爷爷奶奶,才真正懂得,没有老一辈,就没有潘家大院的一切,没有他们,就没有自己脚下这片幸福的春秋时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