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中秋

暖 冬

又是一年中秋。

记忆中，每当这个节日到来的时候，故乡的季节已近深秋，山脚下田野的色彩已由单一的绿变成绿黄红三个主调，山上已是层林尽染，树林及各种灌木呈现出五彩缤纷。大山与土坡围合的山坳，便是祖辈们生生不息的家园，那生我养我的故乡，一个典型的晋北小山村——黑山庄。秋风中，在一派收秋晒秋打秋的景象中，父辈们依然年复一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浓浓的飘过的果香饼香，霎时会弥漫整个山村，如同我思乡的愁绪，在中秋时分又如此丝丝缕缕，勾起泛黄的童年记忆。

故乡的中秋，是儿时老屋门前大槐树下那一桌丰盛的美味。

多少年来，或久居小城或奔波他乡，每每中秋，便会想起故乡老屋院里那棵大槐树，或是童年大槐树下太多的欢乐记忆，或是大槐树下石碾盘上中秋节难忘的珍馐佳肴。农村的小院其实都不小，老屋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春天，刚冒出的新绿像一朵朵小花，嫩黄透明，让人不忍触摸的嫩，擎立枝头。阵阵清风吹过，油绿的叶一抖动，小水珠翻着跟头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夏日，开满一树的槐花，一嘟一嘟，不时有蝴蝶飞过，满树的蜜蜂嗡嗡作响，那槐花的美那槐花的花香和奶奶的槐花饼便会伴着整个夏季；待槐花槐米落尽之后，秋天便到了，小院的槐树枝叶在葱郁中开始泛黄，遒劲的枝干像一把张开的大伞，荫护着院落，厚实的叶片亲吻着秋日的雨露，零星飘落下来，便会洇湿墙角的瓦砾。记忆里，每年中秋，月圆花好，星空下月的清辉笼罩大地，小山村在朦胧中仿佛出浴的女子披着薄薄的轻纱，若隐若现；小院里的台阶下，几十株月季牡丹花轮回地绽放，竟分辨不出哪株是牡丹哪株是月季。天还未全黑，我们兄妹三个便早早在大槐树下疯开了，等月亮出来，等妈妈那一桌丰盛的团圆美食。

小时的农村，生活十分贫困，过中秋节的月饼都是各家自己做，叫打月饼。首先是备料。月饼馅的材质都是山村就地取材，有黑芝麻、葡萄干、核桃仁、花生糁儿、青红丝，传统的有五仁馅月饼，也可与村民自家收获山上的干果或晒干的水果等随意搭配；接下来是拌馅、和面。馅用手工拌匀，面分成小剂，这时奶奶就总会说，月饼皮厚了不好吃，馅做足才好吃；接着是进月饼模子。模子是村里巧手艺的木匠手工制作的，虽然外观略显笨拙，但模印却堪称一绝。这时，把揉好的面皮，包住胚子，用月饼模子扣住，花型就出来了，由于馅儿大，扣出来的月饼还透着馅儿的颜色；接着是烘烤。做出的月饼摆在石碾盘上，抹上一层植物油，静置一会就可以进“烤炉”了。说是烤炉，其实是几户村民在小巷口自制的土炉子，一层架火一层放饼，先大火，等气上圆了，改为中火，烤好一面，再翻过来烤另一面，至少要烤上一个小时左右才能熟透；接下来是出炉。师傅看火侯到了就出炉，奶奶说，刚出炉的月饼颜色浅一些，金黄、软乎，晾凉了就成铜黄，也就硬磕了。这样，待香味扑鼻的月饼一出炉，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垂涎欲滴，馋得直咽口水。月饼是要在十五的晚上拿出来“接月亮”后才可吃的，这个时候只能分着尝一块，分月饼首先把它从中间开刀，切成四瓣，那多彩的馅，红、黄、绿、黑便撒落出来，浓郁香味便飘散在小巷和农家小院里。忘却了生活的艰难和苦涩，欢乐便在小院、巷口和整个小山村荡漾开来。最质朴的月饼是世界绝顶的美味，最简单的幸福是乡亲满满的幸福。而那月饼里香甜可口的青红丝，多少年依然那么清晰，触动着味蕾，印记在我童年的回味中，沉淀在我生命的记忆里。



故乡的中秋，是儿时奶奶关于玉兔嫦娥桂花树的古老故事。

在夜幕降临时，在奶奶忙着张罗摆设十五的瓜果月饼时，关于月亮上的故事那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年年重复着，直到讲到我离开生我养我的黑山庄，考上远离故乡的一所县直初中。嫦娥奔月的故事是最熟悉的，奶奶总是讲：很久很久以前，先是大羿射掉了多余的九个太阳，然后上天赏赐他一个不老成仙的药，他把药交给自己的妻子嫦娥保管。八月十五这天趁大羿不在，嫦娥被大羿徒弟蓬蒙所逼要不老药，无奈之下嫦娥自己吃了仙丹，就奔月亮去了。之后，大羿对嫦娥十分思念，所以每年这一天，都会在石碾盘上摆上嫦娥最爱吃的东西。村民听说嫦娥成仙之后，纷纷在月下设香案，向成仙的嫦娥祈求平安。从此，年年如此，代代相传，就演变成了习俗演变成了节日，由于这天时值秋季第二个月之仲秋，所以，人们称“中秋节”。还有一个听了无数遍的故事是吴刚折桂 。相传月宫里有一个人叫吴刚，是汉朝人，曾跟随仙人修道到了天界，但是他犯了错误，仙人把他贬谪到月宫，每天都砍伐月宫前的桂树以示惩处。这棵桂树生长繁茂，有五百多丈高，每次砍下去之后，被砍的地方又会立即合拢。就像《西游记》里凤仙郡得罪了玉帝，天宫中两座米山和面山一样，根本吃不完。不过这也是为什么中秋节要赏桂花、喝桂花酒的由来。多少年，奶奶的故事里总是少不了广寒宫、月桂树、玉兔、吴刚，可每每我问道嫦娥为什么一定非要吃仙丹、玉兔也吃大白菜和萝卜吗、那个晶莹剔透的圆圆大玉盘会不会不小心掉下来、玉皇大帝中秋在干啥呢之类的问题时，奶奶、爸爸总会变着法儿又讲一个故事当作回答，在我半真半假半信半疑中，告诉我，这些都是神话，有些故事只是不同的版本，听的我云里雾里、似懂非懂、遐想神往。在奶奶“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一块月饼一片心呀……”的摇篮曲调子里，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今天想来，月亮带给我们多少煽情动人的故事、美好的想象和讲不完的传奇，月上的桂树和玉兔又永远是孩提时反来复去听得最多的传说和神话，可那时，嫦娥的故事又常常听着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心里更多时还是老想着月饼和兔肉；长大了过中秋，眼看着桌上的月饼和兔肉，心里却老想着嫦娥；如今呢，年轻不再，月饼不吃了，兔肉也不吃了，嫦娥也不想了……才知道，童年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最纯最真最美的时光，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中唯一一段无尘岁月，澄清明净，所有的故事都会成为一生美好的记忆。一个转身，就把四十多年的光阴丢在了他乡。故乡，半山腰那座观音殿还在，可绕村的那条潺潺小河却不见了踪影；村头的那座老照壁还在，可巷口的打谷场已是记忆模糊；故乡的小院里，那棵大槐树和石碾盘还在，老屋还在，可奶奶走了，父亲也走了😭，不知哪天，那零落破旧的老屋也终将会离我而去。没有父母的老屋，我们终将也是故乡的客人。望着那些残垣断壁，眼前总是奶奶和父亲慈祥的面容，总是奶奶年岁大时日渐佝偻的背影，总是父亲在我每一次匆匆回家期望再一次平安早归的眼神，远逝迷离却又无比坚毅高大。摒眉长叹，潸然泪下，多少遗憾隐痛萦绕，多少日子思念成殇。那大槐树那石碾盘那老屋那小河那美丽的神话故事都淹没在岁月的尘埃中，而奶奶和父亲的谆谆教诲却犹言在耳愈加清晰。

故乡的中秋，是儿时山村庆贺丰收祭月拜月的乡愁。

月圆的中秋，故乡的天已渐凉。春播一粒种，秋收万担粮。为庆贺又一年的风调雨顺，祭月——拜月——赏月，在老家是多少年亘古不变的。祭月和拜月，村民们也叫接月亮、供月亮爷和拜月亮爷，吃过晚饭，一家人一起张罗，在大槐树下那个石碾盘上摆上各种时令的水果，苹果、酥梨、葡萄、核桃、红枣，这几样寓意五谷丰登，此外还有西瓜、毛豆、山李子、小红果子等，这些都是山村里自产，也是刚从地里新鲜摘回的。当然，寓意团圆的月饼和花糕是必不可少的，石碾盘正中间的位置就是大月饼和大花糕的地盘。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院子里等月亮，起初月亮在西边的山坳里悄悄地露出半个笑脸。眨眼工夫，一抬头，月亮就如一个大家闺秀般端庄的掀起面纱，高高悬挂在碧彻的苍穹里，悬挂在繁星点点的夜空正中，犹如一颗璀璨的夜明珠，照在那条环绕山村的门前小河上。一道亮晶晶的线，河面不时泛起粼粼波光，晶莹透亮的月光穿过秋韵婆娑的大槐树枝头。一阵略带凉意的秋风伴随着月光徐徐吹来，那似水的月光是那样的宁静，丝丝缕缕如祝福般洒在小院。这时，祭品早已摆好，西瓜还要切成莲花状，在月下，奶奶便会将红烛点燃，然后点上三炷香，让我们一起敬黄裱纸、跪拜、叩头，全家人依次拜祭月亮，每个人心里默念一个愿望。所有的顶礼膜拜，都是为表达对月亮爷的祭拜、对神灵的敬仰和对未来生活的一种期待。仅十几分钟，月亮继续由东向西移动。这时各家的院子里传来孩子的嬉笑欢闹，说明月亮爷已经接完。奶奶开始分配月亮撒过金辉的月饼和瓜果，月饼切块要心里数着全家人的数量来，包括在家的不在家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瓜果月饼，望天空皎洁的月亮，赏月聊天。皓月当空，天宇湛蓝，拂柳的清风，散发着青草和谷香果香饼香的味道，满院的清辉、斑驳的树影、秋虫的昵喃、河边的蛙声、父辈的畅想……其情依依，其乐融融，所有的心愿，都在祈祷一个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家族和顺顺利利圆圆满满的农事收成，聊着聊着，话题便转向该给孩子添衣服了。

　　记忆中，小院大槐树下总是把李白《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靑云端”当作儿歌，而今才理解了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独处的惆怅和无奈，理解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时空穿越，任由一缕思绪在秋风明月中体悟那太白邀月对饮、子瞻把酒问月的意境和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内涵，月圆月缺，阅尽沧桑，在这融融的月夜，翦翦的秋风令世间多少的相思念想、多少的离情别意、多少的惆怅迷惘、多少的故土乡愁都融入到这无边的月色之中。“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时光荏苒， 日月如白驹过隙，人生亦如朝露，当初的少年现在已到知天命之年。回望岁月时，已然银丝鬓生布壑颜容，疲顿沧桑填满心胸。那当年的月饼心情，那曾经的青春细嫩年少轻狂，连同一路走来的坎坷悲歌，也早已悄然埋在了岁月里，遗留在了流年的隐痕里。随着岁月的流逝，对故土乡音的眷恋与年俱增。乡愁，总是挥之不去萦绕心头，是一种彻夜难眠的想念，只能是人在天涯，心却栖居故土；是时空把心撕扯成两半的距离，一半留给了遥不可及的故乡，一半交给了漂泊不定的异乡。我方才明白，老屋、大槐树、石碾盘、观音殿、斑驳的小巷、绕村的小河，承接承载了一代人永远的乡愁；故乡的那一头，那魂萦梦牵的黑山沟、黑山庄，永远是我生命的根和魂。

又是一年中秋。

这中秋的月依然皎洁亮丽，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去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

举头望明月。远离小城的喧嚣与世俗的浮华，静守中秋月夜的明朗，随着这幽深的月色，听秋风轻叩窗棂，这缕乡愁，在静夜里涌动。匆匆的日子，也许匆匆间而错过太多，才发觉，唯有故乡那带着泥土的清香才是心中真的味道真的风景，故乡的歌如同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难忘在故乡浅浅的河水边聆听淙淙的水声，在仲秋的夜空下瓜田间遥望满天的星辰，在门前的打谷场锥锥麦垛间追捕着低飞的萤火虫……，瞬间，方才顿悟，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窗明几净，家安人好，便是山村最温暖最美丽的中秋。所有功名光环最后只是时光的过客、风中的传说和身后的故事；唯有问心无愧的淡然、循序渐进的平静才是岁月中最坦荡的沉淀，唯有发自内心的感动、释怀于心的宽容才是岁月中最圆满的修行。

低头思故乡。多少轮中秋夜月，在我生命的空谷之上走过，而那溶在故乡月辉中的记忆，刻在故乡童年里的印痕，情思绵长，魂萦梦牵。故乡，是归程，是依靠，是无时或忘的思念，是历久弥新的牵挂，是风筝放飞时手中的线，是游子夜归时望乡的灯。倦鸟思巢，落叶归根，故乡，永远是来时的方向，是流淌于血液中最浓郁的诗情。回忆儿时的快乐，珍惜亲情的温暖，牢记故土的乡愁，打拼人生的价值，享受生活的美好。故乡中秋，明月清风，花好月圆；故乡中秋，村情温馨，乡愁依依；故乡中秋，在我心里，在我梦中。

故乡有两种，一种浮于尘世，一种隐于内心。其实，在我们每个人心中，何尝没有一轮立德传家、检验人性、历练人品、丰富人生、滋养灵魂、塑造性情、融入骨骼、浸入血脉，祈望亲人健康平安、故乡更加美丽富饶、 乡风更加厚道淳朴、民俗乡愁久留常驻的‘心月’呢？





暖冬 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