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夏日。草地。钢琴。
这里是看守所。
我有些后悔没叫H一起过来演出。他是乐团的明星钢琴手,我们已经一起合作过三场演出。可这又能怪谁呢?就像当初让我去演出的艺术团老师说的那样:“钢琴就不用去了,看守所应该是没有钢琴的。”我很同意她的看法,珠海不是维也纳,看守所里怎么会有钢琴。
可是这架钢琴现在就确确实实地立在我面前。那是一架黑色的小型立式钢琴,看上去使用过一段时间了。键盘窄窄的,基座的侧沿上是一条镀金的反光面。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一点点西斜,一阵凉风吹过。
夏日。草地。钢琴。
这里是看守所吗?
当那十二个穿蓝色囚服的人从小板凳上起身去搬钢琴时,我重新确认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一群人踉踉跄跄地把钢琴从绿茵茵的草地挪上覆盖着红毯的舞台。然后,一个穿黄色背心的男人抱着一个文件夹和一个耳麦慢慢走上舞台。他用很小的幅度把琴箱盖板打开一条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耳麦夹在缝里。他的确是一个爱惜钢琴的人。
接下来,他面朝观众。这个男人个子不高,但眉目清秀,体型也也很匀称,手臂稍稍有些细。虽然他穿了囚服,却藏不住一身书生气息。他走上前台,对着台上的立麦,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大家好,今天我给大家带来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音乐响起。音量不大不小,速度不疾不徐。右手一直保持着华彩,音符一个接着一个流动而出,就像天边的星星一个接着一个轮流闪烁,而左手的低声部伴奏以相同的节奏营造出一个浩渺无际的夜空。虽然在演奏中表现出微小的生疏,这位演奏者的技法和情感表达显然已经很成熟。我痴痴地望着台上的那个穿着黄色背心的人,恍若隔世。这在历史中回荡了两百年的旋律,何以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奏出?
以前听音乐老师说过,钢琴的每个调式都有自己的性格。民乐极少用降E调,我对这个调式也一直没有什么概念。这是我第一次用心去听一首降E调的曲子。肖邦,这个被称为钢琴诗人的男子,是他用自己这首最脍炙人口的夜曲,告诉人们:降E调是星空的旋律,它清新、明快,却也沉静、优雅。星空之下,走到河畔,走到街边,走到软软的草地上,你听到天使的耳语,那就是降E调的夜曲。而我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也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夜色中,自他腕底泻出的,不正是那一片一片的星光吗?
他大概会想到自己从前在夜晚散步的情形,也许会想到第一次敲击着钢琴键盘时的惊愕和感动,他也许会想到支持他学习音乐的人,父亲或者母亲……对,他也曾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吃完母亲做的美味的晚餐,然后在他枯燥的练琴的间歇,会为一家人弹奏一段或明快或悠扬的旋律。
那演奏者的面孔是多么年轻,哎,那张平整而没有瑕疵的脸!他大概可以在看守所的这些狱警们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他们应该更喜欢表演式的演出,就像我们在学校演出要做出刻意的笑容和体势才通得过艺术团老师的关卡一样。甚至有些演奏家的演奏形态也非常夸张。但看守所舞台上的年轻人看着谱,目光却早已经穿越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既不矫作也不呆板的神情,那是只有思考者才会有的神情,从钢琴响起的那一刻,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为自己而演奏。
全曲的结束,也就是华彩的收尾,节奏再慢一层。最后一个音符是一个小字2组的mi。那个在谱上应该是标记了ppp(最弱)的音符,他却似乎将全部的情感灌注其中,灌注到这个最弱也最强的音符中。全部的记忆,全部的思考。最后的华彩,他吸了一口气,轻轻抬起右手,闭上双眼,然后几乎是一种绝然的心情按了下去。降E调的夜空中划过一颗流星,瞬间绽放出的白光温和而有力度。那是多么璀璨的一瞬。只是在那瞬间之后,你再也无法找到流星的踪迹,甚至连整个夜空,也一起消失了。
人和人是不同的个体,也会有不同的命运,但是当音乐响起,旋律中的心意却可以彼此传达。这个穿黄马甲的年轻人,以及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大家感受音乐的心态都是平等的。仅仅是一首夜曲,就让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变得不可思议地单薄。
又有别的人演奏了长笛和吉他,还有一场钢琴和吉他合奏《梁祝》,钢琴是四只手的合奏。坐在左侧的低声部是那样生涩,让我想起在学校排练空闲时,我也会缠着H,让他教我低声部的左手,然后两个人一起结结巴巴地弹下去。
音乐会带给他们完全不一样的自由吧,我想。
“这些人,他们平时可以练琴吗?”汇演结束后,我满怀希望地询问看守所的狱警,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不行。这些乐器都是我们借来的。这里毕竟是重犯的看守所,不可能那么宽松。”
“谢谢。”这是我唯一能有的回答。看守所里的钢琴,看守所里回荡的夜曲,一切都过去了。珠海不是维也纳,看守所里不会有钢琴,哪怕只是一架用旧了的小型立式钢琴。他们平时不会有练琴的机会,那些指法才会因为已经在记忆中褪色而变得生疏。
多一场演出吧,只是为了让心灵再一次被触动,只是为了钢琴能再一次出现在这里。<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