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聚会后遗症
1、我和邹晓丽</h3><h3> 我是谢文彦,XX公司总经理,高中学历。</h3><h3> 我的妻子邹晓丽在美国洛杉矶陪女儿读研。
现在,我一个人住着一栋别墅,总觉得有点浪费。
<br></h3><h3> 天台,听雨轩。
临别前,我们一家三口在此共进晚餐。
繁星满天,一弯新月挂在远处山顶的树梢上。
晚风拂面,如情人的小手,冰凉而温柔。
喝点小酒是必须的。我凝望着女儿的脸陶醉。朦胧的烛光里,她眉如远山,目似春水,娇俏的脸蛋吹弹可破。邹晓丽给我添酒,低声叫我少喝点,还递了个眼色。她是个聪明人,怕我喝多了头脑发热泄露夫妻俩的秘密。
我对女儿说:“谢冰冰,你越长越像你妈了,就像你妈年轻时一样漂亮。”
谢冰冰说:“爸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妈老了?”
“不老,不老。”我瞥了邹晓丽一眼,摇头说,“前几天有人问我大女儿结婚了没有。”
谢冰冰的眼睛瞪得像范冰冰的眼睛那么大:“你有两个女儿?三个女儿?”
我笑着说:“两个。”
谢冰冰又问:“那我是大女儿还是小女儿?”
我说:“你是小女儿,你妈是大女儿。”
谢冰冰楞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嗯,有个同学说我妈跟我很像两姐妹呢。”
邹晓丽一直保持着美丽而优雅的微笑,而眼里似乎掠过一丝忧伤。我举杯,对邹晓丽说:“我最大的成功是娶你为妻,我们最大的成功是生了这个宝贝女儿。”
邹晓丽说:“Cheres!”
谢冰冰说:“Cheres!”
我说:“车匙!”
谢冰冰给我翻了个白眼。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贴心小棉袄与我日渐疏远了,她十二三岁就不肯再让我亲她的脸,近来又讨厌我英文发音不准。<br></h3><h3><br></h3><h3> 现在该说说我和邹晓丽的秘密了。
我比邹晓丽大七岁,女大一,男大七,一切都很正常的。但她突然变得不正常起来,买了一些名贵的药材,每天晚上变着花样炖汤哄我喝。说实话,她的厨艺还过得去的,她炖的汤不算难喝,问题是这汤不能白喝,我喝了她的汤,就得将汤转化为能量,以报答她对我前所未有的热爱。我坚持了好几天,终于吃不消了。邹晓丽便向我摊牌,要么离婚,要么给我扣一顶绿帽子。她说,女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明明是她逼我,却反过来说我逼她。
原来,女人真的是可以不讲道理的。
邹晓丽的决定一向不易被别人左右。
当年,她决跟我走时候就全然不顾她母亲以死相逼。那年冬天,有点冷,细雨迷蒙,我骑着父亲的摩托车去接邹晓丽。按当地的风俗,只要她随我回家过年就算是我的人了。当时,邹晓丽的母亲死活不肯让她出门,而邹晓丽毫不犹豫地上了摩托车,挽着我的腰,回头扔下一地的硬话:“妈,虽然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但我的爱情与你无关,如果你一定要喝农药,那我只好希望你能少喝一点。”
离婚后,我和邹晓丽的语言交流日渐减少。因怕谢冰冰起疑,在她面前我们又必须挖掘话题,东拉西扯。至于肢体交流,在邹冰冰的视线范围内故作亲昵是必须的,一回到卧室,就各睡各的,互不干扰。
我与邹晓丽离婚的意义,无非是在法律上赋予了双方远走高飞另筑爱巢的自由而已。我曾追问邹晓丽,到底为什么要离婚。她说,感情已经破裂,就不应该让婚姻继续存在。
不争不吵,不打不闹,这感情怎么说破裂就破裂了?我想不通。
谢冰冰是个热爱读书的好孩子,每个老师对她的评价都少不了“品学兼优”四个字。现在我怀疑谢冰冰赴美留学完全是受了邹晓丽的教唆,并认为她让谢冰冰远我千里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梦回午夜,我辗转难眠,起床坐在客厅喝酒,望着黑板那么大的电视机发呆。
</h3><h3><br></h3> <h3> 2、燕归来
燕归来、秦路妹夫妇都是我高中同学。
读高二的时候,我与燕归来同桌,秦路妹是插班生。
秦路妹的出现一度令我眼前一亮。当燕归来把写给秦路妹的第一封情书给我看并让我帮他修改的时候,我在心里暗笑,当时所想,说出来有点难听——青蛙还在坐井观天,癞蛤蟆却想吃天鹅肉了。燕归来性情木讷,不善言辞,在校表现一般。当时我担任春水文学社主编,修改情书对我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当秋去冬来,燕归来才思枯竭了,任凭他把后脑勺挠得雪花纷飞,始终举笔无语。于是,燕归来的情书就完全由我代笔了。</h3><h3> 直到燕归来突然辍学,秦路妹不曾给他回信。就在燕归来辍学的第二天,班主任找我谈话。他一开口就表扬我把文学社搞得热火朝天,还提到不久前我在《中学生博览》发表的一首诗,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我说:“我们都是男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班主任就直说了:“据我观察,你和秦路妹的交往好像太密切了。”
我也直说:“其实我和她之间谈不上什么交往,我只不过受人所托把一些书信交到她手中而已。”
“托你送信的人是燕归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我服了你。”
班主任转换了话题:“你借了300元钱给燕归来,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
“他没说,我也没问。”
“所以,我也服了你。”
原来燕归来向我借300元钱是用来还给班主任的。在中段考之后校方学费追得紧,班主任帮燕归来垫付了300元。燕归来没跟我说什么时候还钱,当然更不会问我这钱来自何处。而班主任却不肯放过这问题:“听说你发表那首诗只得到14元稿费,你怎么一下子拿得出这么多钱?”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望着窗外故作淡定:“既然你猜到了,又何必再问。”
班主任说:“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猜对了。”
班主任又猜对了。这300元钱是我从文学社的社费中抽出来的,准确地说,我挪用公款。
因燕归来辍学,他和秦路妹的爱情故事就此告一段落。而不知为什么,我对秦路妹的倾慕之情竟也随之消逝。也许,在与秦路妹的“密切交往”中我觉得她这个人不怎么聪明吧。 </h3><h3> 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像我,总会厌弃别人的不聪明。</h3><h3></h3> <h3> 3 、燕初
燕初,男,21岁,本科学历。
燕初是燕归来和秦路妹的爱情结晶,也是我的干儿子。
燕初五岁那年,我几次三番致电燕归来,邀请他携妻带子到我家作客。
终于有一天,他们来了。阔别多年,仿如隔世,我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两位老同学了。我见燕初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便提议认他做干儿子,燕归来似有不舍,说:“这个,这个只怕高攀了吧!”
我很不高兴地说:“就当我想低攀你行不行?”
秦路妹狠狠地剜了燕归来一眼,他便不敢吱声了。
燕初和谢冰冰正在旁边玩耍,他听到大人的谈话,不等秦路妹吩咐,径直走过来叫我干爹,然后又往厨房叫邹晓丽干妈。
我给燕初下了评语:这小子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成大器!
XX公司副总经的位子一直空着,前任副总经理没谈拢的那一笔生意也一直搁着。我身为总经理,有意让副总经理的位子空两三个月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等到燕初大学毕业,我毅然提请董事会聘任他为副总经理。一般来说,这职务没三五年工作经验是难以胜任的,而我相信燕初,他属于给一个支点就能把地球撬起的那种人。
在董事会上,我冒着任人唯亲之嫌疑与反对派展开唇枪舌战。我拿滑铁卢之战来支撑我的“经验不重要论”,遭到了反驳与嘲笑,我窝着一肚的怒火,蓦地想起董小姐的名言:五年不给你们分红又能把我怎么样!当然,这话我没资格说,人家董小姐是董事长,我只不过是一个不董事的总经理,但正是董小姐的强势激励了我。
我掏心掏肺地说了一番话之后亮出了杀手锏:“让大家知道燕初是我干儿子,是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面子,我为公司打拼了这么多年,如果这个面子都挣不到,我倒不如回老家去陪我父亲种田算了。”
最终的结果是,董事会同意聘任燕初为副总经理,试用期为三个月。
前面提及的那笔生意,其实对方也有合作诚意,只是在利益分配方面不肯让步,而我公司已没有让步的余地。说实话,这笔生意就算我亲自出马也没什么把握,所以就一直拖着。我决定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燕初,希望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点颜色出来给别人看看。
燕初信心满满。
燕初凯旋归来时,依然不亢不卑,待人一如往日恭敬有礼。我意思是,只看他的表情一般人猜不准他此行的成败。
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我给燕初倒了半杯美酒。我问燕初:“难道你只是陪人家喝两杯酒就把事情搞定了?”
“我一杯酒也不喝。”
“你这样人家会不高兴的。”
“是的,所以我后来说了一些让人家高兴的话。”
不等我追问,燕初接着说:“我对人家说,你是我干爹,谁给我面子,就等于给你面子。”
“我只是靠能力吃饭的,这个面子将来未必能还。”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我说什么人家都愿意相信。”<br></h3> <h3> 4、冻纤纤
周末下午,我在客厅里独坐,面对着黑板那么大的电视机。我的左侧是落地窗,拉开窗帘便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绿水,还有农民伯伯的庄稼,红砖碧瓦。
已是初秋,天气还是有点闷热,我懒得开空调。
一个人住着一栋别墅,我总觉得有点浪费。现在我觉得眼前的电视机也是一种浪费,甚至对这栋别墅产生了厌弃之情,正如当初莫名地厌弃了秦路妹一样。
黄昏时分,我接到燕初的电话。今天是燕初21周岁的生日,他在“浅水湾”设宴庆贺。我换上一双皮凉鞋,下楼去车库,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出去。这辆摩托车是两年前买的,因为它的引擎声很适合我的耳朵就买了下来,没考虑它的品牌和价格,也不在乎什么时候禁摩。启动摩托车之前,我用微信给燕初转账10000元,他即时领取了。燕初处事干脆利落,不像他父亲优柔寡断的,我喜欢。
燕初和他的女同学在“浅水湾”门口迎接我,看起来像小两口。
满满一大桌的美味佳肴,围着的大多数是燕初的同学。燕初的父母都没来,他们性格内向,就算来了也不爱说话。燕初的女同学却是口水多过茶,她不停的说话,不停地给我夹菜、斟酒,后来又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摇,说要认我作干爹。我笑着说:“只要你嫁给燕初,我就是你干爹了。”
女同学说:“这个我知道,但燕初他不要我。”
我又笑着说:“好啊,他不要我要。”
于是,在座的人都笑了。我在笑声中举杯畅饮。
我没醉,坚持自己开摩托车回去。燕初不放心,但又拗不过我,只好和几个同学在跟在后面一路护送。
黑色的夜,黑色的路。
昏黄的路灯如同怨妇的眼,黯淡无光。
突然,我看见一条大白狗从路旁的绿化带窜出来,也许它多管闲事正在追捕一只老鼠。出于本能的反应,我紧急刹车。大概在一秒钟的时间内,我和摩托车同时完成了跌倒的全部过程。
燕初走过来扶我。
其实我已经站起来了,正在目测自己的伤情。
燕初关切地问:“干爹你没事吧?”
我高兴的说:“没事没事,皮外伤。”
那边,有人把摩托车扶起来了,估计摩托车的伤情比我要严重一点。
燕初又问:“干爹,你为什么要急刹车啊?”
我说:“有一条狗,一条大白狗,从这边跑到那边去。”
燕初说:“大白狗?我怎么没看见!”
燕初又扭头问旁边的人:“你们有谁看到大白狗吗?”
人们都说没看到。
一阵阵醉意袭来,我忍不住蹲下来呕吐。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牵制在一张铁床上。
这间房比我家的客厅要小一些,没有沙发和电视机,只有十几张铁床,几乎每一张铁床上都以同样的方式牵制着一个人。有个小伙子正坐在床上傻笑,我只是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用家乡话骂我——其实我听不懂他的家乡话,也许他只是在演唱母亲教他的儿歌,但他的表情却让我以为自己在挨骂。
愤怒蓦然而生,我一边挣扎一边呐喊。
来了两个护士,一男一女。男护士虎背熊腰,女护士身材苗条。女护士温和地说:“帅哥,你安静一点好吗?”
女护士的眼睛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相信自己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美丽的眼睛,而我依然保持愤怒:“如果是你,你能安静吗!”
男护士突然把我按倒,女护士迅速地在我屁股扎了一针。
我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朦胧之中我看到女护士用针筒指了一下那个唱歌的小伙子,吓得他中枪似的躺下,歌声戛然而止。
渐渐地我睁不开眼睛了,凭听觉和触觉,我感知有人把一根软管从我鼻孔插到胃里,像填鸭子一样给我喂食。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每一个病人都必须鼻饲的,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震慑其他病人。
再次见到那个女护士,她一个人,没带针筒什么的,只是拿着一支笔和一个记录本。她问我: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叹气说:“已经很少人叫我帅哥了,一般人都叫我老板。”
她嫣然一笑。我看不到她口罩里的笑容,但她的眼神告诉我这就是嫣然一笑。她突然收敛笑容,严肃得说:“我叫你帅哥你就是帅哥,懂吗?”
我说:“我懂,你叫我吃药我就吃药,叫我喝奶就喝奶。”
我盯着她的胸部认真地看,她似乎有点生气,却把胸脯挺得更高。我终于看清楚她胸牌上的名字:冻纤纤。
我解释说:“在我接受你的采访之前,你应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冻纤纤笑着说:“你现在知道了吧?”<br></h3><h3> “冻纤纤。想不到有人姓冻。 </h3><h3> “有人姓冷,自然有人姓冻。”冻纤纤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文彦,XX公司总经理。”
“你今年几岁了?”
“三岁……”
“三岁?你确定三岁?”
“没说完呢,我三岁零498个月。”
我想,在这里我终究要吃多少苦头,主要取决于冻纤纤的“采访录”怎样写。
大概过了半个月,有几个病人和我一起被转移到另一间病房去了,其中包括那个唱歌的小伙子。相比之下,这间病房的墙上多了一个电视机,可惜遥控器总是掌握在护士的手中。我们这些病人被认为基本恢复正常,所以不必再牵制在铁床上了,虽然获得了相对的自由,但还需按时吃药。有一天,那个唱歌的小伙子仿佛鬼上身似的,死活不肯吃药,结果被遣返原处,重复之前的疗程。后来,听说他因药物副作用导致肠梗阻,转院治疗。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转到这个病房之后,冻纤纤只来过一次。
那天,她拿遥控器来给我们放电视。
我喜出望外,缠着她,甚至堵在门口不让离开。
“我不想看电视。”
“你可以看书啊。”
“我也不想看书,只想看看你的脸。”
“就怕你看了会后悔。”
“猪才会后悔。”
冻纤纤缓缓地拉下了口罩,她的眼神我无法形容,反正好像小时候电视里的新娘自揭头盖偷看新郎一般。
我说:“我真的很后悔,我后悔结婚太早。”
冻纤纤狡黠地笑:“猪,你想不想再结一次婚?”
我说:“想。为了你,我宁愿结一千次婚。”
冻纤纤用嫩若春葱一般的手指摁我的脑门:“你们男人巴不得每天都结一次婚。”
冻纤纤把口罩拉上,掩住了她的脸,也掩住了右侧脸颊一道两寸长的刀疤。如果说这脸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脸,那么这刀疤便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刀疤了。
冻纤纤转身欲走,我几乎忍不住要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小蛮腰。
纤纤小蛮腰,腰如其名。
是燕初开车来接我出院的。</h3><h3> 他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我感觉到自己明显发胖了,而这套衣服穿在身上却好像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燕初依然不亢不卑,待人彬彬有礼,只是脸色略显憔悴。
一路上,燕初不爱说话,仿佛满腹心事。
我说:“先回公司看看。”
燕初说:“你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我一向比较固执,燕初素来对我唯命是从。现在,听他的语气居然比我还要固执。我不悦,闭上眼,不再说话。
没多久,我看见了我的别墅,看见了门前的杂草丛生小菜园。燕初跟着我走进菜园。我责备燕初:“你应该找人帮我照看一下这菜园的,你知道我爱种菜。”
“对不起。”燕初递过来一只信封,说,“我父亲读曾经向你借了300元钱,现在我代他还上。”
我楞了一下,生气地说:“多少年前的事了,要还就让他自己来还!”
燕初说:“他来不了……”
我继续生气:“怎么来不了,他死了吗?”
燕初低头不语。
我的心迅速下沉。
燕归来死了,前几天跳楼自杀,成功。
燕归来患抑郁症我前几年就知道了。在这个城市,或者说在任何一个城市,抑郁症对人的困扰还是相当普遍的。但是,一个人,怎么能说死就死呢!
我默哀了好久。
燕初也沉默着。
已近黄昏,残阳如血。
秋风萧瑟,黄叶如蝶纷飞。
燕初忽然开口说话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本想等到明天才告诉你的。”
我听着。
燕初继续说:“我已经取代了你在公司里的位置,这是董事会决定的。”
“好,很好。”我淡然说,“现在我只想问你,把我送进医院也是董事会的决定吗?”
“董事会里有人查过你的底细,其实你只有高中学历,但是仅凭这一点不足以撼动你在公司的地位,很多董事都认为你一旦离开公司,就会天下大乱。”
“所以,你们的第一步就是想办法让我离开公司一段时间?”
燕初默认。
“那天晚上,我看见一条狗突然从路边窜出来,但你们都没看见,所以你们就认为我疯了。”我叹了口气,接着说,“在你五岁的时候我就当着你父母的面说你非池中之物,我总算没看错你。”
燕初转换了话题:“我很感谢你多年以来对我的关照,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做你的亲儿子。”
说着,燕初给我深深一躬。
我与燕初的父子情缘就此了却。
燕初转身,沿着甬道离开菜园。望着他瘦削的身影,我隐约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无论如何,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不能怪燕初,所以只能怪自己。这么多年,我对燕初的关照可谓仁至义尽,但我不曾想过,这可能让他感到不安、羞愧或者怨恨。<br></h3> <h3> 5、秦路妹
在客厅里,我不记得喝了几杯酒。
天黑了。我关了灯,让自己沉浸在黑夜里。
终于,我给邹晓丽打了个电话。我说:“燕归来死了。”
邹晓丽睡意朦胧,冷冷地说:“I know。”</h3><h3> 就算邹晓丽早已接到燕归来的死讯,她也不该表现得如此冷漠,但她还是冷然说:“你不必告诉我,他是你的同学又不是我的学。”
“我也不是你的同学,我死了要不要告诉你?”
“我们不是离婚了吗?”
我哑口无言。
“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对你感情就彻底死了。后来我曾试图让它复活,但是……”
“哪一天?”
“2017年3 月 21日,秦路妹告诉我,燕初是你的亲儿子。”
“开什么玩笑!”
不可否认,当年我偶有一两次巧妙地触碰过秦路妹的手,然而就算这样可以使人怀孕,也不至于多年之后才见效。
22年前,我凭着一张伪造的大学毕业证与三寸不烂之舌谋取了XX公司总经理的职位。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决定发起高中同学的聚会,并独家赞助所有费用。邹晓丽对此颇有微词,说我想让同学们知道自己有点钱。我不以为然,也许我只想让大家知道我谢文彦娶了一个很漂亮的老婆而已。其时邹晓丽不像以前那么漂亮了,她的腰渐变臃肿——谢冰冰正在她的肚里茁壮成长。
那时的通讯条件还很落后,我按同学录上的地址发出了50余封邀请函,竟然聚集了20多位同学。邹晓丽怕动了胎气,不肯来。在同学们当中,我没看见秦路妹,也找不到燕归来。秦路妹可以忽略,但我知道燕归来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我一边大口喝酒,一边用大哥大不停地call燕归来,他最终没回复。 所以,我很不高兴。
在餐桌上我说了燕归来一堆闲话,甚至提及当年那300元钱。我说,当年我待他情同手足,现在他居然不肯给我三分薄面,这是什么道理!
饭后,唱歌,歌后按摩。
漂亮的部长把我安排在一个独立的单间里,给我叫了一个漂亮的技师。
技师敲门进来,跟我打过招呼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橙红色的台灯调至昏暗,然后她开始给我按摩头部。
我说:“不用按头。”
她说:“嗯。”
我又说:“也不用按脚,就按中间好了。”
她说:“坏人。”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借着几分醉意把她拉倒,她便像初春的羽绒被轻盈而温柔地把我盖住了。我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
她低声说:“我不是那种人。”
其实我也不是那种人。在这种场所,我只想逗人家开心。准确地说是把人家逗得快要哭了,我就开心。这个漂亮的技师却没有要哭的意思。我轻柔的抚摸,让她的呼吸渐变粗重……
我点燃了她的火。
她把我烧成了灰。
邹晓丽在美国那边说:“秦路妹还告诉我,燕初好像在追求谢冰冰。所以,我特意安排谢冰冰出国留学,让她断绝了与燕初的联系。”
在中国这边,我无话可说。
邹晓丽继续说:“还有,当年秦路妹看出有几封信是你代笔的,而且,你把信交给她的时候趁机摸过她的手。”
我沉默着,一时无言以对。
邹晓丽问我:“现在燕归来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打算继续活下去。”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打算和秦路妹再续前缘?”
“我根本就不喜欢她。”
“不喜欢?不喜欢人家为什么要和人家睡?还睡出了一个儿子!”
我闻到一股浓重的醋味,邹晓丽在美国那边吃醋了,22年前的山西陈醋。
我说:“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我认出了秦路妹?”
“不是我的意思,是秦路妹的意思。”秦路妹用审讯的语气说,“你一开始就认出她了,是不是?”
我笑着说:“你知道的,有些事情一开始了根本就停不下来。”
“你无耻!”
“我有耻。”我淡然说,“也许那个部长才是秦路妹!”
“你会编故事啊,你继续编!”
“好的。”我继续编,“秦路妹说燕初是我的亲儿子,她的意图是让你跟我离婚,然后她再想办法跟燕归来离婚,然后……但燕归来偏偏不肯离婚,所以她把燕归来骗到天台上,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了下去。”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我希望我的推测仅仅是推测,同时又希望秦路妹对邹晓丽所说的全是谎言。
邹晓丽叹气说:“你喝醉了。”
我说:“没醉,没醉。”
邹晓丽说:“算了吧,再见。”
再见有两种意思,第一种意思是再见,第二种意思是永远不再见。<br></h3> <h3> 6、尾声
我打算回老家陪父亲种田。
母亲病故于16年前。孑然一身的父亲年逾古稀了,仍然不肯放弃那些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他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农民,他们对土地的热爱非我等后辈所能轻易理解。
我以复诊为借口,在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医护办公室见到了我熟悉的张医生——她正皱着眉头轻抚腹部,她的小宝宝在她肚里踢了一脚。按出院时的约定,我应该在一个月之后才来复诊的,所以张医生有点诧异:“谢文彦,你好像是前几天出院的。”
我说:“其实我不是来复诊的,我要找一个叫冻纤纤的护士。”
接下来的事情,轮到我诧异了。张医生和在场的医护人员都说这里没有姓冻的护士,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地球上有人姓冻。
墙上,挂着医护人员一览表,我仔细地看过,没找到关于冻纤纤的任何信息。
惘然若失,我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好久。终于累了,我在绿化带旁边找一张石凳坐下,点燃了一根香烟。吸烟有害健康,这几年我很少吸烟了,但仍然保留着随身携带香烟的习惯,偶尔拿出来害一下自己或别人。我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发呆,冻纤纤缓缓拉下口罩时的眼神又在我脑海浮现,她对我所说的一些话又在我耳畔回响。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老头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是医院的门卫,身上的制服很旧了,却洗的很干净。老头面容慈祥,说话的语气却不失威严,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留意你很久了……”
我友好地笑着,给老头递上一根香烟,恭敬地帮他点燃。老头的语气稍缓和了点:“你看起来不像坏人,但这只是表面,你最好老实交代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在找一个朋友,企图向她要个电话号码。”
“你叫什么名字?”
“谢文彦。”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冻纤纤。”
“你再说一遍。”
“冻纤纤。”我不耐烦地说,“她是这里的护士。”
我不想再接受老头无聊地盘问,塞给他半包香烟,转身欲走。
老头却拉住了我:“你是冻纤纤的朋友?”然后,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可能!”
我惊喜地问:“你也认识她?”
“我是她舅舅。”<br></h3><h3> “她在哪里?现在,她在哪里?”
冻纤纤在天堂之上。
冻纤纤出生的时候,医生不慎在她脸上划了一刀,给她留下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痕。老头说:“所以,冻纤纤到了26岁还没嫁出去。”
老头接着说:“当年冻纤纤在这间医院做护士,是她介绍我来这里做门卫的。就在她26岁那年,她在下班的路上遇上车祸……按辈分,冻纤纤叫我舅舅,实际上我比她还小三岁,她母亲是我堂姐……”
如果冻纤纤尚在人间,她今年已经66岁。
40年前,我还穿着开裆裤在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玩泥巴。
所以,我不可能是冻纤纤的朋友。
我要找的冻纤纤不是这个冻纤纤。
我相信,世界上至少有两个冻纤纤。
</h3><h3> </h3><h3> 2018.9.19</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