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自荐亦风流

老笨

<h3>近来泛读《古文观止》和《千家诗》,一种有趣的文体,让人顿生好奇。</h3> <h3>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面对科举,会读书,有学问,不一定仕途平坦,功成名就,因为考运不济,自然名落孙山。当时的一些学问大家、文化巨匠,常常因为考不及第而同样陷入穷困潦倒的窘境。这时候,他们会拿起手中的生花妙笔,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志向和抱负,希望权贵者向上引荐,谋个一官半职,让其一展雄图,从而显身扬名。于是,一种颇具毛遂自荐意味的文体——干谒文,便应运而生了。</h3> <h3>干谒文,通俗点说,就是求荐信,自己推荐自己,让掌权者刮目相看。据说干谒行为,古已有之。不过到了唐代,蔚然成风,尤是中唐以后,盛况空前。以前历代的用人制度,几乎都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政治格局,唐朝的科举取士法,打破了门第出身的限制,各色人等都有相对均等的入仕机会。</h3> <h3>然而,当时的这种用人制度又难免两个弊端:一是一考定终身。殊不知,有一类才,就是考运不济,屡试不中。二是粥少僧多。据《文献通考》和《登科记考》统计,每年在京城应进士试者,常常不下六七百人以至千人,而被录取者仅三十人左右。前三名基本上会被皇室宗亲内定,四至十几名的会被达官显贵内定。寒门弟子即使得中进士,也未必能即入仕途,还须通过吏部的严格考察后依次使用,就算吏部通过了,一般人士也只能出任县一级的下级官职。这不仅远远不能满足文人士子们入仕进身的強烈愿望,更与他们谋得高官厚爵的初衷大相径庭。</h3> <h3>大概当权者也知晓科举入仕的如此不足,所以就推出了行卷与温卷并行选择人才的制度。在考试选择人才的同时,文人士子们也可以当面向当朝达官显贵或有名望者进献自己的诗文,以求得他们的赏识、援引,直至擢拔重用。这就为干谒盛行提供了温润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壤。</h3> <h3>干谒的形式,一是文,二是诗,文早于诗,后诗又盛于文。不知什么原因,唐代的不少学问人,包括后来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文豪,早年都曾被命运抛弃过,成为科举入仕的编外人。因此,他们都曾有过干谒求荐的经历,他们写的干谒文和干谒诗,无一不是神采飞扬,风流倜傥。</h3> <h3>先说“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韩愈的科举之路十分坎坷,接连三次参加科举考试,均以失败告终,第四次终得进士第。进士及第仅是取得入仕的资格,要做官任职,还要经过吏部的严格考核。此后,韩愈先后三次参加吏部的考试,又均告失败,正如他自己所言:“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h3> <h3>进士四年了,却一直得不到仕进。试过很多办法都没有效果,韩愈终于决定上书言志,在不到50天的时间内,连续三次向当朝宰相贾耽上书。《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是韩愈写给宰相的第二封自荐信。</h3> <h3>看看,这封信是怎么写的:</h3><h3><br></h3><h3>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怒,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h3><h3><br></h3><h3>我听说,陷入水深火热中的人,乞求别人来救,并不会考虑他与别人是什么关系,熟悉还是不熟悉,即便是他平时所憎恨的,只要人家不希望自己即刻死去,他也会疾声高呼,希望别人解救自己。</h3> <h3>接着写道:</h3><h3><br></h3><h3>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h3><h3><br></h3><h3>我勤奋学习这么多年了,却傻乎乎地不知道道路的艰险,结果踏入了困窘挨饿的水深火热之中,我大声疾呼阁下救我,大人已经听到我的呼救声了吧。您是救我呢?还是无动于衷呢?</h3><h3><br></h3><h3><br></h3> <h3>以水深火热的场景设定作为铺垫,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窘困,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正需要别人,尤其是宰相的帮助和提拔。</h3> <h3>不仅如此,最后还以动人之笔,自己设问自己回答:</h3><h3><br></h3><h3>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h3><h3><br></h3><h3>你是说的对的,宰相也知道了你的情况,但是如果时机不适合怎么办呢?</h3> <h3>妙哉,话锋一转:</h3><h3><br></h3><h3>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h3><h3><br></h3><h3>我听说在此之前的五六年里,宰相向朝廷推荐人才,还有从平民百姓中直接提拔的哩!和现在相比难道时机不同了吗?我韩愈不还是一名进士嘛!</h3> <h3>写的情真意切,跌宕起伏,比喻与说理环环紧扣,铺垫与伏笔理直气壮,设问与反驳振振有辞。韩愈先后写过十多篇干谒文,篇篇惊采绝艳,卓尔不群,终于求荐成功,步入仕途,成为一代名臣,成为一代古文大家。</h3> <h3>按常情常理,干谒权贵应低声下气,惟恭惟谨。习惯思维,干谒文字应委婉含蓄,尽显求人之意。但在唐人看来,干谒他人绝不能低三下四地乞求可怜,须知“天生我才必有用”,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他们虽然希求援引,却不愿牺牲独立的人格,所以求荐信不仅没有可怜之态,反而傲气十足,自我标榜不同凡响。李白的干谒文《与韩荊州书》可见一斑。</h3> <h3>李白自小聪颖过人,才华横溢,不愿走一般士人所走的科举仕途,而是热衰于游历四方,拜谒权贵的方式,以求一举成名。此时李白正游历于湖北、湖南一带。时任韩荊州喜欢提拔后生,在读书士人中颇有美名。李白迫切渴望获其举荐,跃入龙门仕途,便写下了这一名篇。</h3> <h3><br></h3><h3>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h3><h3><br></h3><h3>首句破空而出,借用天下谈士之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来极力赞美韩朝宗对士人的吸引力。这样,就避免了自为谀词,既恭维了韩荆州,又不失自尊,实在是独具匠心。</h3> <h3>紧接着,一番自我标榜扑面而来:</h3><h3><br></h3><h3>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岁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h3><h3><br></h3><h3>我是陇西的平民百姓,流落在民间,十五岁的时候喜好剑术,谒见了许多地方长官,三十岁著成文章,拜谒了很多卿相显贵。言外之意,孔子有言“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而我却不同,我是三十而立著文章,众多权贵都惊叹我的才华,至于他们能否接纳,那就不关我的事了。</h3><h3><br></h3> <h3>这还不算什么,再看后面的文字:</h3><h3><br></h3><h3>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h3><h3><br></h3><h3>如若肯用盛宴来接待我,任凭我清谈高论,那请你以日写万言来试我,我将手不停挥,顷刻完成。</h3><h3><br></h3> <h3>多么自负,多么狂傲。李白之所以不走常人科举仕途,也是因为心高气傲,自恃才高八斗,“耻预常科”,向往那种一鸣惊人的飞黄腾达。</h3> <h3>相对于干谒文的纵横恣肆,气概凌云,干谒诗则要受其审美意蕴的掣肘,追求一种干谒意图与脱俗韵味巧妙结合的艺术境界,更倾向于以“纯文学”形式为载体,但同样不失一代风流。</h3> <h3>《千家诗》里唐代诗人孟浩然写的一首干谒诗《临洞庭》,读来让人荡气回肠。</h3><h3><br></h3><h3>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h3><h3>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h3><h3>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h3><h3> 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h3> <h3>诗人孟浩然,苦学多年,进京赶考,榜上无名。途经洞庭湖,面对壮丽的湖光山色,激发了他济世从政的思乡情怀,遂赋五言律诗,以赠当朝丞相张九龄。</h3> <h3>诗前半首写洞庭湖波澜壮阔,景象宏大,寓意开元的政治清明,为表现求荐出仕的愿望做铺垫。后半首即景生情,以“舟楫”、“垂钓者”、“羡鱼”作比喻,妙不可言。我想渡水却苦于找不到船与浆,圣明时代闲居委实羞愧难容。只能看到别人辛勤临河垂钓,白白羡慕别人得鱼成功。显然,言外之意是亟待张丞相的援荐。不卑不亢,文采斐然,了无干谒痕迹,十分得体。</h3> <h3>读罢三思,不禁为唐代文人雅士的风骨与才情所折服。因为当时的官吏选拔制度,阻隔了不少真才实学之士与仕途失之交臂,干谒之途又打开了一条入仕通道。虽然不像考场那样众目昭然,难免裹挟着一些亲疏远近的情感因素,然而求荐之人依然昂头挺胸,鄙视委琐,不失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风范气韵。荐仕之臣也能唯才是举,选贤任能,不让歪门邪道玷污干谒之名。难怪唐朝步入了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期。</h3><h3>(部分图片选自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