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梦

Fiona

我是1981年生人。因为超生，被留在了农村老家，很幸运拥有一个纯天然野生生长环境，野性而快活的长到了四岁。之后来到父母身边。由于家中孩子多，父母精力有限，我得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继续野性而快活地生长。父母管我吃饱穿暖，之外，就常常不知我踪。我可能独自在海边挖沙参，抓螃蟹，也许在树林里寻颗大树，从树上做雕堡，掏鸟窝，或者等待某个雨停，穿好雨鞋挎上小篮子去采好吃的松菇。村庄，大海，松林，山，赋于了我丰富的童年。待七八岁学龄时，父母开始禁我的足，试图刮掉我身上的野气：女孩必须有女孩样，必须穿裙。父亲是个勤快人，每天必给我洗一两遍，为了接上茬，我有三条一模一样的一字小红裙。鉴于我长期日晒的黑皮肤和腮帮子上两坨＂高原红＂，父母买了风靡一时的＂黄瓜美白洗面乳＂，要求＂好好洗脸＂，以袪红美白达到与城里人一般肤色，至少达到＂一眼看上去不像村里出来的＂效果。一系列不舒服的条条框框让我感到痛苦：我是个野孩子，穿了裙子确实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在树林里遇见害怕的巨大毒蜘蛛跑不快，上树掏鸟窝迈不开腿活活掉下来腚摔成八瓣儿。尤其是每每回家裙子上的松脂沙沫儿常常出卖我的去向，批评教育又少不了一顿。有效手段有效地扼制了我的野性生活。我开始离开树林去＂草原＂地带。

(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三面环海背靠大山，只有一条路通往外界，天地云海，美不胜收。）

那个年代开始大兴土木，平房拆盖楼房，低草与树林交界处有大量的沙石及日用垃圾。我发现了宝藏。后来我想，大人们是绝望的，他们的孩儿看似刚刚戒了美丽与危险并存的树林海滩，做父母的还没来得及感到大大的欣慰，孩子竟然又迷上了＂捡破烂＂！还是日日不知所踪，但独自居住的小卧室里总有各色各样的垃圾：一扇破门，一个旧凳子，一根枯树枝，一块怪石头，甚至是一个干菱角。这些东西远比之前藏在枕巾下的一窝张着嫩黄大嘴的雏鸟，一桶带血丝的大海蜇更让他们心惊肉跳，倒吸冷气儿。记忆里，他们也没向我发脾气，只是我一边乐此不彼的捡，父亲一边默不做声锲而不舍地把破烂清理走。我每天面对恢复如初的卧室独自神伤，然后再捡，一段时间之后，面对父亲的执着清场，我开始正面思考，有点担忧，又有点害怕：他从来没有打我一下，甚至没有骂我一句，但他的默不做声里有一些细小而逐渐大声的呐喊，让我不容忽视。小学时候的作文，每年的题目都有＂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捡破烂。发现美好，保存时光，舒心自在，快乐似风。但这是一个令父母绝望伤心、老师头疼苦恼的理想

他们的疑问大的很：你为什么不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个正经事想?大人不由分说，以大人的眼光把小孩的想法归个高低贵贱。小孩也有个疑问很深：我为什么要和其他孩子一样?一番争斗妥协，为了父母的脸面和好看的分数，再写＂我的理想＂时，小孩也有了伟大高尚正经的＂虚假理想＂。二三十年后，当年有着从医从教当科学家做宇航员理想的同学，实现了的并没有许多个。而我也没有真的去捡破烂。成长的道路上并不是童年时那般风景旖旎、安宁静谧，它充满拥挤人群，拥挤人群又熙熙攘攘似挤在海滩上，随浪浮沉；急急忙忙捡得了些爱恨情仇悲欢起落后，小孩们长成了差不多模样思想的大人。我想大部分人在浪涌之中迷失了自我，放弃了理想，看清现实，求个温饱平凡度日；甚至在苦恼愈发多，快乐不断少的不安中，活着。

(八几年六一儿童节的照片。二排左一左二是我的两个姐姐。）

某个意外，当得知颜波涛拥有自己的破烂仓库，熟识东营的破烂市场，并且认识这里大多收破烂儿的师傅，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这个麻木的大人，思想被戳醒，眼泪盈眶。我把这个消息与朋友们分享，捎带着年少梦想一起。得到大多冷静或者极其冷静的回应：哦。嗯。噢。简短、充斥着不理解又不忍嘲笑疯狂大人精神错乱的善意，叫我再次收敛情绪和言语：这是一件多么热血又孤单的事，它的美好不可语述。他们怎么会知道，当我六七岁，在一堆建筑垃圾里发现半扇镂空雕刻的老门，它斜斜的歪在那儿，让午后阳光洒落在身上，那种历经多少风雨和故事才会具有的沧桑和淡然的美，就那么云淡风轻的把人震撼。小小的小孩看着它，感觉时光停驻万籁俱寂，耳畔只有空气细小摩擦的沙沙声；直至旁边水湾里藏匿的白色野鹅扑椤着翅膀，腾起肥硕的身躯飞向树林深处惊醒她。没有人知道这帧画面有多美。多年以来这种美无从说起，是料定无人可懂的不肯开口。

(颜波涛在整理收回来的四十多年前的旧片，他拥有十几万张跨度至民国年的旧照片。）

是的。颜波涛说很多人不理解他。＂如果世人都理解你，那你该有多平庸。＂我们坐在破烂工作室看那一封封从垃圾堆里收回来的家书，一件件小时候的旧玩具，它们是有价值的，但不是金钱来衡量的价值。每一件老破烂，都有独一份儿的故事，待翻阅相遇。它可能触及心灵；即便无关紧要，也有无关紧要的你不曾经历的故事。如果有幸解读，无论悲喜欢乐，人生仿佛又经历了许多，丰盈了许多，由别人的故事懂得了许多，明了了许多。这岂是整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他人可懂的风月。人类从不屑对牛弹琴。但，牛是彼此心、眼中互相为牛、到底谁为牛的探讨。有几位比较尊重疯颠的我以及疯颠的我的疯颠爱好的非常理智的朋友们，他们很认真具体的与我分析了现实生活中收(藏）破烂的相关事宜。有一部分言语体现在劝阻上。我想，其实他们大可不必担心。因为＂破烂梦＂遭遇＂现实＂的惊涛骇浪来回拍打，伴随踩踏在我人生的道路上碎成渣子，和着来时路上的尘土，坚实地铺在脚下;看似破碎不堪，但其实它向上升华，升华成叫＂情怀＂的东西，布满空气随呼吸进入身体，凝成一份藏匿于心的私己的美好。这个我没有去完成的梦想，有别的人在默默坚持，他曾有的困惑迷茫与执著，也许并不需懂。琴，自不必拿出横在牛面前，慢说弹奏了。

(严波涛收回来1969年的医院处方和介绍信。他说这些影片资料他太多了，他＂可以整理一辈子＂。)

破烂大王颜波涛送给了我一块捡到的奖牌，篆有＂油田二等功＂。儿子爱不释手，央求我转送与他。电梯里偶遇到邻居，问：这奖牌哪儿来的？他：妈妈给我的。回到家爸爸问：这奖牌哪儿来的？他：垃圾堆里捡来的。6岁的年纪，已经知道向外人掩盖＂垃圾堆里捡来的＂。当妈的觉得亏欠了儿子的童年。村庄，大海，森林，山，给予他的太少，常常因为他没有见识过大自然带来的童真乐趣而扼腕：在灰头土脸的现代都市，那些良辰美景日月星辰，比海市蜃楼还难以一一描述。但儿子总是有些像妈的，出门逛公园、散步回来，总会给妈带心仪的礼物：一颗干瘪的松笼子，一个废弃的蜂巢，一张黄透的叶片⋯放学回家书包里时不时变出：一个生锈的弹簧，一个旧线路板，一枚破损的塑料珠子⋯小脸儿满怀期待，目光星星闪烁：＂妈妈，喜欢吗？＂＂喜欢，谢谢⋯＂然而，接下来很多话刹住了，不知道是告诉他妈妈当年捡破烂捡到多少快乐，还是要告诉他，不要再捡破烂回家，要有＂正确＂＂现实＂的梦想。然后，就突然读懂了当年父亲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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