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挥之不去的酸涩

幽谷听泉

童年的梦，由父母精心编织，以金色元素为主；但总有父母力所不能及的，便渗入了一些黑色尘埃。不愿忆及，却总挥之不去！

带着对学校的欣然向往，雀跃着飞向学校。学校是个四面透风的土墙房。平时还好，遇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时老师会把我们带到附近的人家躲雨。冬天冷得要命，同学们个个手、脚、耳朵都长了冻疮，小脸皴裂……老师不停地给我们讲《斧头比皮大衣暖和得多》的故事，却只能激起我们对能取暖的衣服的深度欲望！

老师便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度过寒冷的冬天。他找来包谷杆，麦草，豆草堵住墙壁上的洞。又分派我们每人从家里带20斤煤去学校。老师把学生交来的煤凑在一起。后来我知道，为了我们一个冬天烧煤，老师是天天去背煤。也不知老师是实在背不起了？亦或是没那么多钱买煤，能凑点是点？再或是老师想锻炼我们？都不得而知。老师在教室里用泥和石头垒起了两座土炉，每天烧得很旺。看着那伙，心里总是暖暖的。然而背煤的记忆一直是刻骨铭心！那时是集体劳动，生产队有干不完的活。父母像个陀螺，整日整夜被人抽着，转着，根本停不下来。姐姐也有交煤的任务。我只能自己背煤去学校。爸爸特地编了个小背篼，我每次只能背2斤煤。需持续10天。那煤背在背上，越背越重，开始歇一气还能走好远，后来刚歇好气背起来又想歇下了。一路背着，歇着，哭着……想想现在的学生，居然有交班费请人打扫卫生的现象，我是无法理解了！

有一天，我不慎摔倒了，煤洒了一地。我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这时，张永菊来到我身边，安慰我别哭，帮我一点一点地把煤捡起来，还帮我背到了学校。张永菊比我大两岁，没有谁愿和她玩，因为她张口就骂人，所以经常被人打哭了。我虽然可怜她，但也从不和她玩！就那天，我瞬间觉得，她也有优点啊！以后，她再被人打，我会给她擦去泪水，告诉她：“以后别再骂人了！”

十二岁时，她嫁人了。嫁了个三十多岁，斜眼，面色苍老，有些佝偻的男人。后来，读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不知怎的，我总把卡西莫多和这男人连在一起。据说，她婆家送彩礼时送了几块布，她好像是嫌送少了，又哭又闹，给她下剪的那个人就哄她说：“别哭了，你看这花灯草绒多好看，我给你裁件衣服，剩下的边角再给你做双鞋子，多好！”她顿时破涕为笑：“嘿！还要得！”这被人们当做个笑话，说了好久。但不知怎的，我当时笑不出来，心里隐隐的痛！——她还是个孩子啊！出嫁那天，她穿戴崭新，骑在马上，看不出她的悲伤，或许是她从出生到现在都没穿过这样漂亮的衣服的缘故吧？亦或是她从此不再被她那个出门便骂人的妈打骂了吧？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可怜了，那么小，像个马虱子一样！”我的眼泪哗啦啦地留下来了！她成了我童年的痛！

后来，我和母亲说起张永菊，母亲摇头，叹息：可怜啊！听说她到婆家的第二年才来月经，后来生了个儿子，那老男人还打她。怀着第二个孩子时，便跑出去嫁了，又生了两个孩子，不知怎的，又嫁到外地去了……我再没见过她。但每每忆及她，心里就阵阵灼痛！

感恩父母！在那个艰难的年代，没把我早早嫁人，而坚持把我送进学校！

大抵孩子都馋嘴，那个年代的孩子更是！我们大队来了个石烟师，教人们烘烤烤烟的。住在大队部，听说是从河南来的。他会把韭菜放到小麦面粉里，烙一种油饼，那绝对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美味，闻着就是。那天，我和一个小伙伴放学后到石烟师那里去玩，其实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去守点饼吃。我和那小伙伴在那里打啊闹啊，就是不走。就在我们打玩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石烟师悄悄地把一个饼放到小伙伴的书包里。我顿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一直听话，懂事，学习成绩好，大人们都很喜欢我！怎么可以这样呢？回到家，我委屈地对妈妈说起这件事。妈妈说：家里有啥吃啥，别到人家去守嘴，害羞得很！又说，石烟师没孩子，想带那个小伙伴去做女儿。天哪，油饼和父母，我还是选择父母吧！我再也没去过石烟师那里，也不再觉得那饼有多香了！现在想起这件事，心里还会有一丝隐痛！

记得有一次，我和家里一个比我大得多的堂姐，还有几个和我差不多的小伙伴，还有我的大弟一起去打猪草。记不得是啥原因，堂姐指着我大弟说：“别让他跟着我们！我们往前跑，把他甩掉！”我也没想什么，跟着他们就跑。我大弟在后面拼命地追我们。被我们远远甩在后面。后来，我跑累了，也被他们甩下了。我害怕得哭了。这时大弟追上来了，他牵着我的手说：“二姐，别怕，有我呢！”瞬间，我哭得更伤心了！这泪水，更多的是内疚！后来，我读《诗经·小雅·鹿鸣之什》中的《棠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 ，烝也无戎。”确乎如此。这时，我眼里就会叠印出大弟胖嘟嘟的小脸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有因拼命追我们而摔倒的一身的泥，心里就会锥心的痛！我到现在也没原谅我的堂姐更没原谅我！

曾经，有一个特殊的名词叫：“农忙假”。它是特殊时代的产物，早已堙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但我们确是“享受”过农忙假的人。那时农忙假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直接放假，老师、学生各自回家劳动；一种是老师组织学生参加生产队劳动。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后一种了。

那次，老师组织我们去帮助生产队捉包谷虫。你无法想象我们见到满株包谷虫时的那种恶心和胆怯！

老师给我们做战前动员。他说：“这害虫把农民伯伯的粮食吃光了，我们绝不允许！我们要像消灭阶级敌人一样消灭它们！大家有没有胆量？”

同学们回答说：“有！”

但我听出了我的声音是颤抖的！

我不知道阶级敌人是什么东西。但我清楚地听到了：虫把包谷吃了，将来就没饭吃了。再加之我是班干，要时时处处做表率，便又大声地补了一句：“有！”

可惜声音还是颤抖的！

老师的激情澎湃，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

当我们面对满株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包谷虫时，许多同学哭了，包括男生！

我边哭边摘了一片豆叶，小心翼翼地包住虫，闭上眼睛，捉起来，睁开眼，放到带来的瓶中。这时，一个大点的女生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高声兴奋地说：“我敢捉了！”

顿时获得一阵热烈的掌声！我也不甘示弱，丢掉豆叶，徒手捉虫。当我的小手触及到那软软的、冰凉的虫时，“唰”地触电般缩了回来。那边，又有几个同学敢捉虫了，又获得了阵阵掌声！老师趁机带我们高呼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想：“我是班干，绝不能落后！”一鼓劲，捉住一只胖乎乎的虫，它头一扬身子一蜷，像要咬我，我尖叫一声，赶紧用左手臂捂住嘴，而虫早已被甩得远远的！这一次，真把我吓死了！那边，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地鼓励：“同学们，别怕！它不会咬人的，别做胆小鬼哦！”

我心一横：会咬人我也不怕！豁出去了！这次，我捉住了一只胖嘟嘟的、黑色的虫。我感觉它在用圆鼓鼓的眼睛瞪我，我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它：你能把我怎么样？它一蜷缩，我紧紧地捏住它，把它放到瓶里。成功了。瞬间，心里冒出了往常不理解的伟大领袖的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不停地捉虫，越捉越解恨。有时，一只虫一个劲地往包谷杆或包米里钻，我一个劲地把它往外逮，逮断了，那屎啊尿啊（亦或不是）黏糊糊的东西溅了我一手，啥感觉也没有——不再恶心，不再恐慌！。不一会儿，捉了一大瓶，交给老师，在老师的表扬中像个获胜的将军美滋滋的。然后又继续捉虫。

这一特殊的经历，成了我以后炫耀的资本和宝贵的财富！当看到有的女孩子娇滴滴地被一个常见的虫子吓得尖叫时，我会自豪地说：“当年，我们还去抓蛇蛋呢！”无数次，我告诉自己：包谷虫我都征服了，还有什么征服不了的！

那时，我总有一些想不明白父母也解答不了的问题。

学校要求每一个学生到地里捡拾生产队收完漆子后散落在地上的漆子，交到学校卖了之后买鼓、锣、钹之类的乐器，组织宣传队用。每个同学固定交10斤。我们一放学就去捡，一颗一颗，10斤真不容易啊！我记得我的是爸爸爬到漆树最高处，去摘别人够不到而留下的漆子，才勉强凑齐10斤的。现在想想都害怕，漆树是脆的，易断，多危险啊！有个叫吴传书的同学，用水把漆子泡过。被老师发现了，开全校大会批斗。说他家是地主成分，是他蓄意破坏，想把全校同学捡的漆子捂烂了！看着在全校同学面前低着头，流着泪，瑟瑟发抖的同学，我想：他不过就是怕斤数不够交不了差才泡水的，为何要这样对待他？回到家，我跟父亲说了，父亲只说：“不诚实是不对的！”

“那也不至于这样啊！”我说。

父亲摇摇头，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今天，我一听到：“孩子是祖国的花朵！”这句话，眼里总会出现那个低着头，流着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不觉掠过一丝阴影！

有一天中午放学，途经公社。看到一个女人被绳子拴在公社门口的柱子上，门前挂一块木板做的牌子，上面写上“吴维菊”！炎炎烈日下，她蓬头垢面，嘴唇干得开裂，蜷缩着瘦小的身躯，着实可怜！听大一些的同学说，她是拴在这里等着下午开批斗会的。她哀怜地看着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估计她是要喝水，便对身边的同学说：“我们给她弄点水喝吧？”她顿时紧张地说：“哪个敢？快走！”

我想：给她点水喝咋就不敢了？

我跑到附近人家，找了个碗，盛了碗水端到她嘴边。她惊恐地看看左右，又看看我，随即把一碗水喝干了，然后对我一个劲地点头！回家和爸爸说了这件事，爸爸点点头，长叹一声，没说什么。许是那时刚好没人看见吧？或许是我人小没人追究吧？这件事最终也没惹祸。后来我读《文化大革命十年史》，里面有一个故事令我毛骨悚然：说的是祖孙俩相依为命。一天，小孙子不小心打碎了毛主席的石膏像，奶奶非常恐慌，小心翼翼地拾起碎片，挨到夜深人静时，悄悄把碎片埋了。这件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不知怎的却被红卫兵知道了，把老奶奶批斗得死去活来。现在想想，真令我不寒而栗！若干年了，那炎炎烈日下蜷缩的瘦小的身躯，干裂的嘴唇，哀怜的眼神，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一处阴影！好在阴影处，还能透出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挥之不去的童年酸涩，就让它沉淀于人生长河中吧！偶尔捡拾，细细咀嚼——幸耶？否耶？

2018年9月17日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真诚感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