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撑把伞（情感小说）

漫步梧桐下

　　尽管时值夏季，秋依旧感觉到身上有些微冷。他不知道这种寒意缘何而生，是刚才那金陵公墓里生者与死者的梦幻，使他感悟到人生的苍凉？或是父亲久卧医院病床的无奈，使他饱尝了心旅之苦的疲惫？亦或是早上离家时与妻子的争吵，使他伤感于一种无助的孤单？或许都是，又不完全是。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心底里会隐隐泛出一丝凄凉，不明白一个中年男人的世界怎么会如此灰暗。这种心情，就像眼前的天空一样，不知何时变得乌云密布了，给人以阴沉沉的压抑感。

此刻，秋正在郊外公路上匆匆走着。前面有一个叫青龙村的公交车站，那是三农场开往市区的29路公交停靠站，距陵园约八百米。他将在那里等车回城，然后赶去医院，告诉父亲那块墓地已经买下了，让老人宽心。

不知是中午时分，还是正值雨季，郊外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驶过，也不过旋起一股稍纵即逝的风，随后又复归为一片冷寂。天渐渐变黯了，远处有雷声滚动而来。他知道一场雨的来临已不可避免，只盼望早点登上29路车，只要上了车，下雨也无妨。

　　刚走到站牌边，雨滴就降落了，风也开始发作，卷起几片枯叶。眼前只有一块简陋的站牌，孤立在路边，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在撑开伞，显然她也在等车。他环顾四周，见无处躲雨，只好站在路边的大树下躲避。那是一棵阔叶杨，树冠不大，开初还能遮挡雨水，但仅片刻也 “滴嗒” 开了。他只好双臂抱胸，听任雨水淋身。

那位撑伞的女子见他被雨淋，动了恻隐之心，欲上前与他共伞，可又犹豫了。此时，雨越下越密集，雨水从树冠的枝叶间滑落而下，已浸湿了他的头发与双肩。她终于不再犹豫了，移步向他走过去。“请问，这29路车，相隔多久才开一趟？” 她用试探的目光，打量他。
“哦，我也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乘这路车。” 他歉意一笑。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是一位少妇，约三十岁，肤色白晰，眉清目秀，透出一种美感。
“你也等车，回城？” 她说着，靠近他，很自然地将伞面的一半遮住了他。
“哦……谢谢！” 他心里一热，对她报以感激的目光。
“谢什么，都是同路人。” 她脸颊微微一红，随后问他，“如果我没带伞，可你带了，你不也会这样做吗？”
他愣了一下，很快说，“会的，只要你愿意。”
“既然如此，那你还不快接过这把伞？我的手臂都举酸了。” 她莞尔一笑，像是为自己行为的坦然，找到了有力的注解。
他尴尬地接过雨伞，为她也为自己撑着。那橘红色的伞面，更多地偏移给它的主人。此刻，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是她以及她的这把伞给了他一种关爱，还是自己从来没有为一位陌生的女性撑过伞。可他觉得这种感觉真好，就像雨水洒落在透明的伞面上，不断溅起细小的水花，落下后又聚结成水珠儿，在伞面上轻轻滑过。

　　“这雨下得......那车怎么还不来。” 他觉得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可说出来却又语无伦次。
“是啊，一下雨就让人心烦。”
“哦，你不喜欢下雨？”
“我讨厌下雨。”她眉头微微一蹙，很快又舒展了。“但我喜欢雨过天晴，喜欢那种清新而又明朗的景致。”
他悄然一笑，说，“没有雨，哪来雨过天晴的景致？你不能只要后面的景，不要前面的雨。”
她自嘲地笑了，反问道，“这么说你喜欢雨了？”
“是的，我喜欢雨，一年中少有这种飘飘洒洒的景象，真是大自然的精灵。”
“哈哈，既然喜欢雨，那你刚才为什么又急着躲雨呢？” 她忍不住笑了，笑声里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得意。
“我......”
“一一嗯？”她侧目看着他，还在窃笑。
“我喜欢的是那种霏霏细雨。” 他略有所思地说，“每逢天空飘起这种毛毛雨时，我喜欢孑然一身走进雨幕，不用撑伞，独自在纷纷扬扬的细雨中漫步。”
“是吗？想象那情景，挺有诗意的。”
“诗意？” 他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人啊，有时候活得真累，尤其是中年男人。许多本该是情理之中的事，却变得让你顿感错愕，让你的心情格外焦虑，烦躁不安，甚至欲哭无泪。因此这时候，就会渴望天上飘洒霏霏细雨，渴望走进雨中，让清冷的雨丝淋湿自己，浸透自己，就为了寻求一种解脱，也寻求一种寄托。”
“解脱？......寄托？......”
“哟，我不该说这些。”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情绪飘移了，便很快转移了话题。“认识你，我很愉快。”
“是吗？”
“你不知道，刚才你为我撑伞时，我心里很感动。”
“在此之前，你的心情不好是吗？我看你好像有点冷。” 她关切地问道。
“是的，我刚从金陵公墓出来，在那片陵园里，我为父亲买了一块墓地。”
她眉宇一颤，愕然地望着他。
“父亲还在......住院，已是晚期了。”
“哦......” 她同情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老人家现在情况怎样？”
“神志还清楚吧，只不过是在拖时间。”
“你要想开一些，这是自然规律。”
“......”
“多去医院陪伴他吧，你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 他压根儿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一句触及到他心灵深处的话。瞬间，一种感激的浪潮漫过他的心岸，使他有点哽咽了，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女性，给了他一种关爱与宽慰。
这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是她的。她神情专注地听着。“嗯，我知道了。好的，就这么办。一一我？唉，正在等车呢，不用不用。伞？我带着呢。那好，OK？拜！”

　　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把整个郊野淋得湿漉漉的。雨幕中，那山、那水、那田野，都给人以清新的感受，雨前那干硬的一切都变得润柔多了。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自己写的那首《听雨》的诗，多少年了，一种人生的期待与愿望，总是遥遥无期，仿佛依然是“心绪如雨 / 飘洒成一片片青苔 / 蔓延所有别离的日子。”
“哎，你刚才说雨是大自然的精灵，那你知道雨的悲哀吗？” 她伸出手去，接住伞沿上流下的一串水珠儿。
“雨的悲哀？” 他可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告诉你，雨的悲哀是：在天空中它被称为雨，可落在地上却被称为水。它的悲哀就是从雨到水的跌落。”
他愣住了，没想到她对雨季这飘飘洒洒司空见惯的景象，竟有如此精妙的解读。细想之下，他又觉得这种说法似乎还不透彻，便补充道，“其实，雨的真正悲哀是：在天空中它被称为雨，落在地上后被称为水，而最终却变成了一片青苔。”
此刻，轮到她诧异了。青苔？那象征着什么，蕴意着什么呢？是一种漫长岁月中愁绪的沉积，忧郁的演变，一种再也不能复原，再也无法改变的现实存在？那青苔，苍凉，卑微，甚至任人践踏，这可真是雨的最彻底的悲哀了！想到这里，她感到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痛楚，便歉意地说，“对不起，都怪我，引出这么沉重的话题。”
“这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触动心隐借题发挥了。” 他也感到过意不去，心里歉歉的。“不过，我很钦佩你对雨的悲哀的精妙解读。”
她纠正说，“不是解读，那是我切身的感受。”
“哦......？”
“是的，” 她眉梢微微一跳，声音变得有点颤了，“你不知道哇，今天是母亲的忌日，我也是去金陵公墓，去看望她......”
他愣住了。

　　“在陵园里，面对墓碑，对母亲说了很多话。她是那么年轻，才五十出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可是一场车祸就......就生离死别，天各一方了......”
他心里一紧，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没想到，她比自己更不幸。
她叹然说道，“母亲健在时，我是她的小公主，尽管出嫁了，但依然可在她面前撒娇、任性。当她离去时，我才突然感到天塌了，家没了，整颗心都空落落的，无处安放，感觉人生好孤单啊！”
他撑伞的手颤然一抖，情不自禁地抬起另一只手去搂住她的肩臂，忽然觉得这样不妥，又把手放下了。他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给她一点温暖。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其实，我原先也喜欢雨的，那是在母亲活着的时候。自从母亲走了以后，我讨厌雨了，下雨的时候，怕触景生情，仿佛天空在流泪。可能是悲伤那场车祸，让人生从此跌落，便有了雨的悲哀之说。”
噢，原来如此！一一在天空中它被称为雨，落在地上后被称为水......不知为什么，一种怜惜如淡淡的水雾，飘荡在同一把伞下。他真想找到一种妥当的方式，给她安抚给她宽慰，因为她本不该属于忧郁与压抑，她只属于轻松与快乐。（多年以后，他后悔自己当时没想起来告诉她：别悲伤了，那天空中飘洒的不是雨，是对母亲延绵不断的思念；而降落在地上的不是水，是人世间亲情溢漫的情感。当思情变成一片青苔，蔓延所有别离的日子时，会有人为你撑起一把伞，伴你走过漫长的雨季。）

　　此时，他故作轻松地嘿嘿一笑，说：“真是有趣了，我们对雨的感受截然不同。 其实，雨添人忧，也解人愁，对此我有切身体验。你不妨试试，当天空飘着霏霏细雨时，不要撑伞，也不要多想，只是孑然漫步在雨丝中，默默地感受大自然的恩赐与抚触，任凭雨丝淋湿头发、脸颊乃至袒露的灵魂。渐渐地，心地上会浸出一片湿润，如一片宁静似水的月色。此时走着走着，许多烦恼，许多感伤，全都消失在飘飘细雨中了。”
她解意地笑了，说了声“谢谢”。少顷，她又说，“不用担心，我会调整好心情的。因为母亲即将闭眼时，忍着巨痛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她说：人生短暂，命运无常，好好活着，过好每一天！”
风息了，雨停了。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幻觉中，他看见透明的伞顶上有两颗水珠在移动，一前一后，像两个情趣相投的孩子在追逐奔跑。前面那个小男孩跑了一会，停下来招呼后面那个小女孩。后面那个小女孩追赶上来后，天真无邪地抱住前面那个小男孩。俩个孩子抱着，搂着，说着，笑着，很快滑下了伞面。

　　“噢，你看，” 她高兴地叫起来，“29路车来了！”
一辆公交车终于驶过来了，在他们面前停下。上车时，他制止了她投币的手，抢先投了两张纸币。刚落座，车子就启动了。她与他分别坐在前后两个单人座上，在客车行驶的颠簸中，他看着她那迎风飘动的秀发，想到这偶然的相识将很快分手，心里泛起一种淡淡的怅惘。他认识她，竟然是在陵园归来的风雨同路上，是在有着对生与死的共同感受中，在风雨来临的孤单无助时，相互体恤地把慰籍送给对方。这不就是《听雨》中寻求的意境吗？一一为你撑把伞，伴你走过漫长的雨季......

　　“哎，” 她回过头来问她，“我在新世纪广场下车，你呢？”
“我也在那里下车，然后转车去肿瘤医院。”
进入市区后，车速慢多了，一会儿停靠站，一会儿红绿灯，一路走走停停。兴许没了伞下那种氛围，他和她都没有说话，只看着窗外移动着的一幢幢高楼，一棵棵行道树，以及那些撑着花伞行走，披着雨衣骑车的人流，整条街道像是一条七彩的河流。

没过多久，新世纪广场到了。下车后，他与她相互对视，不由会心地笑了，那眸子里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

他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把伞折叠好，还给她说，“我能请你吃顿饭吗？”
她粲然一笑。“为什么呢，总得有个理由吧？”

　 　“不为什么，只为了答谢一把伞。”
“不用答谢。其实，我应该感谢你。从墓地出来时，我的心情也不好，就像那绵绵的阴雨。还好，风雨同路，有你作伴。”
“那也用不着谢我呀。”
“不，在那清冷的雨地里，你为我撑伞，陪我聊了那么长时间，给了我许多新的感受，新的认识。至少，如果没有你，那等车的半个小时，我将会很孤寂地沉陷在思念母亲的伤感之中。可你，让我换了个心情，给了我愉快呀。”
真没想到，在同一把伞下，她的感受同自己一样，也是美好的，这使他有点感动。风雨人生，风雨同路，有时需要相互慰藉，相互取暖，不是么？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
关闭手机后，她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公司有急事要处理，不能耽误，我得走了。”
“哎，” 他怯怯地问道，“我们还能见面吗？”
“我相信缘分，你也期待缘分吧。” 她看着他茫然若失的神态，又补了一句，像是在提示他，“清明节到来时，我会去扫墓的。再见！”
她走了，片刻间，那背影消失在都市的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