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口，你在等谁？

玉指凝香

　　中秋节的黄昏。十字街口。

　　远远地看见他，坐在十字街口的马路牙子上，双手在胸前交叉，望着路上的行人与车辆。依然是三年前的模样，依然是分别那天的着装，只是人深沉了许多。

　　我惊呆了，小腿仿佛坠着铅块一般，再也无法移动半步。抬头看看天空，傍晚时分，天边还有一抹落霞，街灯也不曾亮起。低头看看脚下，无有身影可寻，只见满地落叶在风中颤动。

　　我的心脏，比落叶颤动的频率要快，衣袖遮不住指尖的颤抖，如风中的落花。行人不多，更显得秋瑟寂寥，偶有汽车掠过，带起一片尘埃。他稳坐不动，我止步难行，如对垒的敌手，在时光中煎熬。

　　三年前的中秋，做为我的男友，逊带着礼品到我家作客。半年的交往，已到谈婚论嫁的阶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有反对的理由。既然到红尘走这一遭，肯定要经历劫难的，是福是祸皆不由人，顺其自然吧！

　　逊是我的同乡，和邻居家的瑛姐是同事，单位在微水县城，离省城有百十来里远。瑛姐的母亲是介绍人，把男方一通夸奖，竟然让我母亲点头了。我是个孝顺女，把父母的话当做圣旨般对待，一直抱着逆来顺受的感觉活着。

　　相亲时，我一句话也没说，带着微笑看着窗外，听逊说话时，礼貌性地扫过一眼。逊挺满意的，说喜欢我文雅的性格，适合他那大家族做媳妇的人选。他大哥也曾与我亲自面谈，代表父母来问我对婚事的需求，我莞尔谢绝了。

　　一直不曾见过逊的父母，因为我们是随着省直机关迁移到现在的省城，逊的家人都在津市。父母与逊的大哥谈论婚事，定于来年的五一节办结婚典礼，我依然默默地承受了。谈不上对逊的感情多深，只要还能忍受就好，因为我的心在红尘之外。

　　中秋节的晚餐很丰盛，既定的女婿身份，让逊也放松许多，陪父亲喝了几杯小酒。不胜酒力的他，本来有些黯淡的脸色，有了少许的红润，看着也顺眼了些。节日的气氛很浓，和乐融洽的谈笑声令我欣慰，谁知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扰乱。

　　穆，回族人，颜值人品均属上乘的男孩，是邻家的常客，长相遇而相知。他小我两岁，与我姐弟相称，因性格爱好一致，有惺惺相惜之感。情愫暗生，眉目间传情，只差捅破那层轻纱。只因民族不同，生活习惯不一样，母亲暗示我不可用情，我只好忍痛割爱。

　　我的忽冷忽热，令穆不解，有一日路上相遇，他念诗经与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回他：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一问一答之间，尘缘落定，从此咫尺天涯，又回到姐弟情谊。

　　我与穆有半月未见，他明显消瘦许多，更显修长。手中提着一盒月饼两瓶酒，我招呼他落座，他笑着摇摇头：『姐夫在呢，就不打扰了。』我送他出门，他长叹一声，低低自语：『何苦糟蹋自己。』我含笑忍泪看他离去，却不知风波暗起，乌云遮月。

　　我定定心神回屋，坐下继续吃饭，母亲使眼色给我，才发现逊那阴沉的脸。父母回避了，我与逊隔着餐桌无语，我无需解释，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等着逊的发作。我看到他那攥紧的拳头，也看到他紧锁的眉头，起身向门口走去。

　　巧不巧的，我拉开门时瑛姐进门，差点撞个满怀。看瑛姐在，逊也不好为难我，这事就算暂时过去了。让瑛姐陪他聊天，我收拾餐桌，又沏上一壶茶，摆上瓜果。瑛姐是个热心肠，见谁都能拉上话茬，何况逊与她是同事。我坐在一旁，听他们天南海北的聊，也不觉寂寞，只是有些累。

　　将近子夜，瑛姐估计困乏了，意犹未尽的离开。往常逊来找我，时间晚了就在我家住宿，我家楼下有一间小房，专门用来留客的。今晚我就是不想留他，他单位在省城有招待所，就撵他赶紧走，现在姐姐我不高兴。

　　逊的脸又黑了，眼神里满是怨恨：『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那小子是吗？那你干嘛要和我结婚，我可不戴绿帽子。』『你说对了，我就是喜欢他，你我的关系到此结束，你可以走了。』我打开门，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逊又攥紧拳头，我无所畏惧的抬头，与他对峙。

　　自尊战胜了气恼，逊怏怏而去，我顺手把他的礼品抛出门外。事后母亲对我说：『确实不合适，以后有的难过，你的事我不管了，好自为之吧！』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再为感情而郁闷，那是一段最舒心暢意的时光。穆又找过我，我说：『不能给你幸福，也就不想给你烦恼，亲情更好相处。』亲情不是他需要的，所以最终也渐渐疏离，直至陌路。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又到中秋佳节，父亲独自喝酒，我看了有些心酸。还是把自己嫁了吧，父母放心，我也能安心。把追求自己的男子过滤一遍，寻一个门当户对相敬如宾的，以后日子不那么难过。就是他吧，健，不是最优秀的，确是最合适的。魁梧的身材，略微粗糙的脸，少言寡语，是个憨厚的男人，父母也很满意。

　　因为逊的事情，瑛姐有些怪罪，一直不搭理我。那天路过她家门口，瑛姐把我叫住：『一直没告诉你，因为也和你没什么关系了，可我实在忍不住，今天就是想说，你害死了一条命。』我不解的看着她，她瞪我一眼，又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逊死了！』『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和你分手的三个月后，大病不治而殁。他才二十五岁，都是因为你！』我无语凝噎，心里嘀咕：『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让他得病。』

　　瑛姐不再理我，自顾自地唠叨：『你知道吗？你把他赶出门，大半夜的他没处去，就在你家后窗下坐了一夜。他就穿一身单衣，怎么抵的住入秋的寒风，回到单位就高烧不止，最后转为败血症。我去看他，他拉着我的手说，想见你最后一面。他父母拦住我说，各安天命吧！』

　　从那天起，每到月圆之夜，我都会想起逊，内疚使我彻夜难眠。我与逊的孽缘，也是一个劫数，可我终究是害人不浅。还是皈依佛门吧，洗去我的罪孽，来生再续前缘。可父母呢？亲情最是牵绊，不孝也是一种罪过啊！

　　逊终究没有放过我，你看他不是来了么，就坐在十字街口，我能感觉到那份怨气。他一身单衣，在晚风中萧瑟，孤魂野鬼的寂寥，竟令我心痛。真想走到他身边，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再对他说声对不起！逊，真的对不起，大好的年华被我剥夺，我是罪孽深重。

　　可是脚步不听我的意念，依然坚如磐石，我想大声呼唤，被风扼住了喉咙。人魂交战之际，母亲的话在耳边缭绕：『女儿啊，以前都是妈的错，你不要责怪自己，要善待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泪如泉涌。逊，你我阴阳两界，只好辜负你了。逊，不要怪我，我不是你的良人。逊，天人永隔，就此别过了，珍重！珍重！

　　我转首不再看他，脚步坚定地往前走，任泪水肆意的流淌，惘顾行人诧异的目光。背后有芒刺加身，疼痛蔓延至心脏，魂魄仿佛要被挤出体外。眼前混沌一片，不知前路如何，更找不到出口，只凭着一口气拖动沉重的脚步。

　　街灯骤然亮起，眼前澄明世界，几步外就是街道转角，生门在望了。有欲望令我回头，那蛊惑撩起我的长发，如逊那多情的十指，诱使我再看他最后一眼。可是那转角的光明，吸引着我的身心，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飞奔过去。

　　街道转角的大槐树，拥抱住我，用茂密的枝叶，撑开一方静土。哭声，终是压抑不住，释放出所有的悲戚。一墙之隔，隔断了索命之绳，那牵绳的手，空落一缕相思。不敢回首，不敢再对视那双曾经深情曾经怨怼的眼神，因为我的眼神里没有逊，只有一池深潭。

　　陨落红尘，只好随波逐流，结婚生子做贤妻良母，令父母瞑目。每天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耕耘，任灰色的衣裙落满尘埃，只为收获一世安宁。梦中的搅扰，凌乱，只在文字中纠缠。当晨曦的第一缕光明出现，一切都烟消云散，依然是那个低眉敛目的小婦人。

　　中秋日，我徘徊在十字路口，也曾坐在逊的遗迹上，看路上人来车往。偶尔会拈起一个烟头，凑到鼻前嗅嗅，回味依稀的感觉。用这样的方法祭奠，逊在九泉之下，也该放下怨念去轮回了。直到那个十字路口的消失，喧嚣的市场掩埋了昔日的空寂，我知道，逊往生了！

　　中秋月，梦不再来叨扰，因为彻夜无眠。燃起檀香，摆两三果盘，我与月光对弈。五子棋，曾经是最好的消遣，黑子如你，深沉如墨，白子似我，清淡如水。胜负与否，都是因缘的胶着，撕扯不开，何必劳心费力呢。何况，日出是另一个世界，所以，每一个中秋夜，就属于逊吧！

　　鬼使神差，去年的中秋日，我又不由自主地来到那个消失的十字路口。原先的马路牙子，已被大理石铺就，几个拦车的石墩散落。黄昏时分，街灯未亮，我的脚步被习惯牵引，去赴一场久违的约会。

　　那个石墩有熟悉的印记，那个石墩上的人，怎会令我心悸？落叶在枝头颤栗，我的指尖在衣兜中冻凝，无法拢住寒风肆虐的衣襟。他抬起头看我，目光中映入我前世的影子，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簪花，如我纯白如雪的衣袂。

　　不是前世的逊，是个白净儒雅的年轻人，有着一双如月般的目光。我松了一口气，想转身离去，又听他说到：『你穿红衣的样子，真美！』那是我唯一穿过的红色嫁衣，绣着白色的玉簪花，在那年的中秋日，走在十字街口。我幽幽地转身，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十字街口，你在等谁？』

　　街灯又骤然亮起，人已杳然，只余那发间的清香，在唇齿间留痕。我坐在石墩上，有他的温暖袭来，令夜色迷离。地面很干净，想再嗅一嗅那烟草味，因为我已忘记了原先的味道。我走到街道转角，大槐树仍在，那堵围墙不见了，一览无余的是满街霓虹。

又近中秋，我该何去何从？

文字原创/玉指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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