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老师

冰

　　第一个教师节的那年，1985年，我成了老师，19岁。刚刚，我退出了老师行列，叫离岗。期间33年。

在老师的各种别称里，我最喜欢“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记得第一个教师节的时候，我成为教师刚一个月，那份激动自豪简直无以言表，晚上和姗姗躺在宿舍的土炕上兴奋得说了半夜理想，天亮发现竟然尿炕了！那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一次尿床。小时候的由妈妈替我记着。这次是为成为灵魂工程师激动得啊！有生之年不会忘记！

修筑灵魂是多么神圣、崇高、艰难而意味深长的工作啊！开始，看着和我年龄相仿的大个子学生真的心理发慌，不过想想我拥有讲台和修筑灵魂的神器，胆就正了。此后几十年里，一直坚信“传道授业解惑”就是修筑灵魂，也孜孜于深入灵魂的教学。当课堂上滔滔不绝的演说换来会心的一笑，认同的点头，赞许的眼神，或恍然大悟的明媚时，我确信那一瞬间，那些言辞走进了他们的灵魂，于是欣慰，满足。当毕业了多年的学生突然发个信息问候一声，还说“高中语文老师真的是一个有意义的事业”时，我又自信了一次。当那个曾经因调皮骂了他无数次永远也忘不了他名字的学生毕业多年后说：“老师，你记得你骂我们不？用普通话骂人，不带脏字还刻薄，我们很爱听，是种享受！”我愕然！这是我当老师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第一次怀疑，我的那些自以为修筑灵魂的符号是进了他们的灵魂还是仅仅走过从左耳到右耳的距离？再后来，当我们学《林黛玉进贾府》时，有位女同学表情严肃地质疑“老师，贾宝玉林黛玉和我们考大学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位理科尖子男同学问“老师，这一节课听完我能学到几分？”至今，我记得听到这些问题时的震惊。不过，这还不足以动摇我的“灵魂”主义，于是又诸如情趣，修养，素质等等的说辞，大费周章，纯临场发挥地做了恳切的，感动自己的答复。俩位同学听完低了头没置可否，我不知道哪些感动了我自己的符号旅途有多远。接着，我的那些曾经受欢迎的小说分析，作文讲评课就越发没人听了，同学们明确要求讲题就行了，考什么讲什么。一次教研组会上，最权威的领导老师，权威严肃地发布了他的独到见解也是要求“文言文就翻译一下，文言字词一讲就行了，不要分析了欣赏了，又不考。”我暗暗地回忆，曾经书上和老师都说过，这些是文明，文化，艺术，是精神财富。可是，小兵小卒的我，低下头生怕领导看见我疑惑的眼神。理科男们，面带微笑，期待地问“老师，我们又不准备当作家，为甚要学写作文？为甚理科生还要考语文？”“不当作家，写情书不？不考语文？中国人不考语文？没门儿！”这是几十年来讲台上给出的最肯定有力的答案，也是迄今仍坚信是正确的答案。写情书的问题，我竟有兴趣一届届问下去，答案从打电话，发展到发短信，发微信，发邮件……我玩笑“孩子们，记住！见不到情书的爱情，要么是拿不出手，要么是浓度不够！”虽然我知道钻戒，房子，车子，位子，老子都可能成为爱情的因素，但谁又能肯定情书不起作用呢？当年的沈从文“乡下人”，不是硬凭情书赢得张兆和的爱情吗？当房子票子位子老子都不足以帮孩子们赢得爱情的时候，情书说不准还真是出路呢！

无论如何，我的“灵魂主义”还是让步给了高考分数，我哪有胆量拿孩子们的前途任性呢！我的课也改革为讲题课，要分数课了。这是教学生涯里最不愉快的一段经历。我不怕改作文，我怕领导数作文评语有几个字，规定评语不能少于几个字。我不怕写教案，我怕上级单位“双常规检查”数你少了几次，是否没写日期，没划红线。我不怕布置作业，但害怕改那些为凑够题数的无聊作业。我更不怕上课，但我厌倦念标准答案的课。总之，是一段“灵魂”缺失，又不敢召回经历。

可是，当那个漂亮的姑娘忽闪着毛绒绒的眼睛真诚地问“老师，现实明明没那么好，老师这样教我们是不是在愚民？”我笑笑“那你说我们教大家如何尔虞我诈？”她闪闪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好像也真的不行”，我暗暗以为，“灵魂”依旧不能缺席。还有那个长得斯文秀气，写得一手好作文的男孩就是和妈妈合不拢，怎么也不认可得高分考大学。妈妈说他回家说语文老师好，求我好好劝劝孩子。孩子的话，连同他说话时真诚坦然理直气壮的表情至今生动如新“老师，我给你说，我爸爸挣的钱足够我一辈子用了。我妈一天到晚说表哥外企上班，有豪车豪宅，我不爱呀，普普通通，过轻松日子为什么不行？”这时，我又觉得，学习，考试，提升自己等等的动力，离开生存压力时，似乎还得扯到精神，“灵魂”，大概就是名人说的“诗和远方”吧？而一个灵魂的修筑，不仅是老师的责任，也不是老师一个能完成的工程。它需要家庭，社会等等因素共同营建。在一个人灵魂的殿堂里，有着他自己都数不清的无数的工程师，无穷尽的修筑。老师的那一砖一瓦，也真的不可或缺。

终于有一天“得语文者得天下”的名校名言传到了我所在的名城名校，加上高考制度的改革，“文化复兴”，“文化自信”的号召，语文的境遇大不同从前了。孩子们课桌上，可以公开放“课外书”了，有了课外必读作品规定了，讲《红楼梦》不再被怀疑耽误得分了，课堂上作文里孩子们有话说了。最后一次上《雷雨》，同学争论周朴园和鲁侍萍有没有爱情热烈到快要打起来了。我暗暗觉得，“灵魂”又回到了语文课堂。久久不被弹动的心弦竟然真的震颤了！感谢那些孩子们给我的那最后一课。

离开了的讲台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依旧懵懂，特别是关乎“灵魂”的问题。想想18岁时以“灵魂的工程师”自居是多么的无知无畏！惟愿有缘与我的那些灵魂工程里，不要因我的一片砖，一滴泥降了品质。至于对“灵魂的工程师”的喜欢，我就收藏了，当做给自己几十年职业生命的安慰和交代吧。

　　最不得不认可别称是“酸先生”，因为它生动形象抓住了特点，但我们都不喜欢它。

我不怕穿没名气的衣服，却怕听服装店的老板说最怕和老师打交道，左挑右挑，一听价，就能找出一堆不买的理由，穷酸。我不怕说老师穷，我怕听见指责笑话老师为俩毛钱，顶着违纪的压力，透支着生命补课办班。我不怕饭桌上认不全“鱿鱼海参”，听不懂时髦段子，也不怕介绍完市长，秘书长，局长，行长，某总，某主任，最后说“张老师，张教授”，是啊，教授才不至于和这些身份距离太远。但我不愿意每次买单人家说“你就别争了，我比你方便”，虽然人家是诚恳的无恶意的，情况也是真实的，很多时候那个单我也是买不起的。我敢提着我的帆布袋袋会见任何名牌包包，可我不爱听人家说老师用不着。我不怕学生和我有不同看法，最怕他们说，你上学了，你读书了，你还不就是个老师。我从不敢跟人说“有事找我”，我不怕电话一个月不响一声，我怕有人说“你是老师，给我介绍个学生进你们学校”。我爱过教师节，就像过情人节那样浪漫温暖轻松愉快，不爱过一堆讲话一堆责任，一堆高调一堆吓唬，最终一场疲惫的教师节。我爱教师节商场打折和国庆节一样充满感恩，不爱让教师节拿着教师资格证排队领一把雨伞。

我爱老师，不爱“酸先生”。

　　最反感的称呼就是那个“燃尽自己照亮别人的”“流泪的蜡烛”。能照亮别人谁不愿意啊，可为什么非得是“燃尽自己”的蜡烛呢？爱迪生早把照明革命到电灯了，成不了灯塔霓虹，那怕是白炽灯电灯泡也行啊。“生命诚可贵”里包含着老师的生命啊！老师的生命成分里，还有孩子父母妻子丈夫自己等等成分，为一个因素烧死是怎样的残忍和不负责任。当老师们评职称述职，昂扬地表白自己为了学生荒了自己的孩子时，我感受的是悲哀，不恭一些，甚至有些瞧不起。谁给你荒废自己孩子的权力和以此为荣标准了？养不教还父之过呢。难道孩子是你可以不讲究的衣服，随你处置？没有教好自己孩子的觉悟和能力，怎么信任你教好别人的孩子呢？老师的孩子没有谁规定一定要达到怎样标准，但如果不让你那么满意时，请不要让为了别人孩子成为唯一原因，那样不值得骄傲。还有央视那个教师节特别节目，我有几年不看了。为什么非把乡村教师的悲惨生活挖出来展示一回，引出人们滔滔的同情眼泪，然后说他们高尚。那些好人高尚的人的日子过成那样，这个社会觉得光荣吗？难道像他们那样才是教师的应该的样子，烧得连尊严都没有了才算彻底无私？难怪官有二代，富有二代，星有二代，少听说“老师二代”，也不见官二代富二代高尚一点踊跃做个乡村老师照亮一下别人。那些高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人们，那个你，是马云刘强东还范冰冰奶茶妹妹就不知道了，首选的肯定不是老师。

　　其实，对大多数老师而言，老师就是一个赖以生存的职业。老师自己和社会都应当对老师有客观理智的认识，使老师承担应当承担、有能力承担的责任，同时也享有合理的报酬应有的尊重，这就够了。

像所有的职业要爱岗敬业一样，老师也同样要爱孩子爱职业。只有这样，你的职业生涯才能顺利顺心，才能有所收获。和别的职业不同之处在于，老师的工作对象是成长中的学生，他们的成长需要知识、规则、道德、修养等的培养，更需要理解和爱的滋润，所以老师的工作付出除了劳动还必须有情感、精神、品质等等。因此对老师的要求就要高一些，严格一些。老师也应当有这样的职业自觉和能力去承担应有的责任。但老师同时又是正常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成圣成仙的毕竟凤毛麟角，社会不应对老师求全责备，老师自己也不要觉得自己必须是或已经是完人圣人才配做老师。发“老师还骂人”“老师还这素质”的疑问和问老师还吃饭上厕所一样可笑。陪伴好与孩子相处这一段成长过程，老师就尽责了。不要以为你的手里攥着孩子的命运，没有那个人的命运是某一个老师写就的，老师担不起这样责任。“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有很多种，老师不在明星走红毯的闪耀系列里，也不在富人排行榜豪华系列里，一份相对干净，平和，有益于社会的平凡职业而已。老师当有这个自知。

和所有的职业都应当予以合理报酬一样，老师同样需要。老师和所有的人一样爱吃好吃的，爱穿漂亮的，能品出茅台比二锅头顺口，知道四十平米的房子没有别墅住着舒坦。老师希望自己孩子比自己过得更好，不做老师也罢了，毕竟还是要艰辛清贫很多。所以不要把老师塑造为可以不吃饭不穿衣不管爹娘不认孩子的还能照亮别人的“怪物”“傻子”，只是老师知道，他们有怎样的责任，可能有怎样的处境而已。什时候饭店酒店服装店不再把老师列为“另类”，一听老师就“另眼相看”时，老师待遇就和大家一样了，老师也就满意了。

至于老师的情感付出，这在工作量酬金和绩效工资里是没有包含的。能换得孩子家长的认可理解，一声谢谢，一句辛苦了，也就心满意足了。偶尔孩子考上设个谢师宴也实在是人情人性所至。养个小猫小狗，时间久了还会给你摇个尾巴，找个拖鞋，不要当腐败反就行了。遇上不买你帐的，认为考好是孩子功劳，长坏是老师的责任，反咬一口的，只要伤得不重，自己揉揉安慰一下算了，狗咬主人的不是也有吗，也在人性物性里，不足为奇，疫苗还不得自己打。

　　好像还是有些激动。33年的职业生涯是和生命一同行进的。至此，职业彻底画了句号，是否圆满已经不重要了。庆幸自己能全身而退，即使不曾发出耀眼的光芒，没有燃尽的自己留给生命里的其他成分也是应该的必须的幸运的。所剩过重阳节的岁月里，仍然会为教师节产生丝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