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第七篇
我最痛苦最不想面对的日子终于来了,2009年6月,距离奶奶去世还不到三年,儿子初三即将中考的前几天,父亲总感到吃饭时有东西在嗓子眼那儿挡着,母亲领着去人民医院做了钡餐,人民医院说不太要紧,要我们去做胃镜确诊一下,因为儿子要中考,我就没有往心里去,儿子中考前一天,紧张得老感觉自己发烧,我就带他去中心医院,真是心有灵犀啊,竟然碰到母亲和妹妹领着父亲做胃镜,我全程看了下来,是的,胃里有块地方,不光滑,我心里咯噔一下,感到事情不妙,第二天,活检结果就出来了,恶性的,晚上吃着饭我忍不住就哭了,儿子还以为是因为他说考试的事呢,还和我说“你放心,你儿子会考上高中的”,这结果不能直接告诉我的父亲啊,就这样过了两天,父亲一见面就问我们结果怎样,那两天我都不敢回去面对他,我们商量了又商量,最后由我找了个广告公司,ps了一下,结果改成了胃溃疡,暂时把敏感的父亲搪塞了过去。
那几天,我们背着父亲,决定给他做手术,我们天真的以为,只要把不好的地方割掉,父亲就会没事了。我们娘仨说好了,坚决不能在父亲面前掉泪,就和他说是胃溃疡,怕发展下去不好,必须手术,父亲同意了,住进了中心医院外科病房,准备手术。
我们找了当时外科最好的主任主刀,手术前要全麻,鼻饲插管,我是第一次看到插管,当时就受不了了,跑到了外面,哭的控制不了我自己……父亲被推到了手术室,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手术做完了,医生出来说:我们来晚了,打开腹腔时,癌细胞就蔓延到腹腔壁了,是主刀医生硬着头皮做完了手术,我们娘仨被结果吓呆了,都忘记了哭,全都木了……父亲被推了出来,刚出来时他神志还算清醒,还和主刀的医生们开玩笑呢“我的下水切切能炒盘菜呢……”,全家人手忙脚乱,一方面还得照顾父亲,一方面还得接受这个沉重的事实,我们的心里好像都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手术的第一晚,父亲是最痛苦的,我和妹妹商量了一下,有我和老公陪父亲这第一晚,麻药过了几个小时就不起作用了,父亲开始感到疼,好在还有止疼棒,医生嘱咐来,不能频繁的用,但是,看到父亲疼得受不了,我看着心疼得受不了,于是就很频繁的去按止疼棒,很快的,上半夜还没过去,止疼棒就被我们按没了,怎么办?只能硬挨,我为父亲打着气,父亲幻想着,熬过去,就可以像过去一样的,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为了能转移一点父亲的注意力,我和父亲交流着当时流行的一本书《藏地密码》书里的情节,我们俩互相鼓励着,终于熬到天空开始泛白了,我们熬过了手术后的第一宿。
我一直是个特别能睡觉的人,在父亲手术之前的近40年,我从来没有熬过夜,最多得就是每年除夕我能熬到半夜12点,父亲手术后,我们分成三组,母亲白天,我和老公、妹妹和妹夫晚上轮流在医院陪护父亲,轮到我陪护的每个晚上,我竟然一点也睡不着,夜夜到天明,只要父亲稍微有一点声音,我立马就起来了。父亲心疼我,让我去睡,可是我真的睡不着,只有自己的亲人才会如此吧。医生说父亲会出院的,我们就暂时忘了手术完他们说的话,自欺欺人的感觉父亲会好的,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下,父亲的刀口长得很好,他可以出院了。
父亲终于出院了,到了楼下,他太虚弱了,没有力气上楼,老公背他上了楼,终于可以回到他自己的床上了,终于我们一家可以各就各位的坐在饭桌上吃上一顿团圆饭了,我们稍微松了一口气。我们不敢去想将来会怎样,稍微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几天,父亲的各种不适就来了,他不停的咳嗽、呕吐、抽搐,父亲开始怀疑自己的病,我们还是瞒着他,一开始找了医院的亲戚过来,在家给他打吊瓶,我心情沉重急了,在单位根本无心工作,满脑子想着他,病急乱投医,报纸上有各种治疗癌症的中药广告,我竟然信了,买了回来,怎么劝父亲喝呢?撕掉标签更会引起怀疑,后来想着放到西瓜汁里,还不能放多了,味道会不对,我还没想出对策的时候,父亲的病情再一次发作,我们娘仨围着他满头大汗地团团转,没有办法,父亲只能又住回到了外科病房。
再回到医院,父亲的病情再也瞒不住了,母亲告诉了他,父亲估计自己也有所察觉了,当时表现得很平静,问我们,明知道是那个病,为什么还让他挨了一刀?受那个罪?我回答说:我们大家都以为,割掉了就好了呢…….谁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当时我们真的是这方面的知识一点都没有啊,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绝对真的不会让父亲去挨那一刀的,父亲如果当时没有手术,虽然没有别的办法,至少不会那么痛苦,可以多活个一年半载的啊。
父亲知道自己的病情后,面对我们只留了一次眼泪,有一天下午睡醒了,我和妈妈都在,他情绪失控,流眼泪了:“怎么会让我摊上这个病?“”我们仨抱头痛哭,妈妈哭着数落他,喝酒、抽烟,生闷气,不运动不交际,早听她的话,还能摊上这个病吗?父亲也不和她顶嘴了,任由她数落……
父亲在病床上的最后的时光里,最依赖的最不舍得的还是我的母亲,父亲眼里,孩子是他的玩物,感情是第一位的,在父亲眼里,母亲是专门为他而生的,他抱怨病房的床太小,容不下两个人睡觉,甚至希望母亲晚上也在病房陪着他,但是母亲年纪大了,晚上再睡不好,把母亲累出病来怎么办?父亲这才同意我们晚上过来轮流陪他。
父亲身体越来越虚弱,开始还能自己起床去厕所,后来就没有力气卧床了,一点饭也吃不进去,后来只能插管鼻饲,只能用嘴呼吸,我们正常人可以体验一下用嘴呼吸的痛苦,几分钟都感到很不好受。但是父亲最后的时光,表现的却非常坚强,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亲戚,同事,朋友……我的两个舅舅每晚轮流过来,还有父亲的两个表哥,远在高密,隔两天就过来,曾为父母介绍人的那个,成了当地很有名气的中医,对父亲的病也束手无策了,父亲见了他们,虽然不能起床,但是永远笑呵呵的,跟自己的两个表兄开着玩笑,白天没人的时候,他和母亲从初识开始回忆,从相识到相知到相恋,到婚后的点点滴滴,父亲只回忆美好的往事,对不愉快的事却只字不提,有时候说着说着,俩人就背着我们痛哭一场……母亲去烫了发,为了给父亲留下个美好的纪念,母亲在父亲眼里,永远是美丽的,到老了都是……
父亲越来越瘦,越来越痛苦,癌细胞扩散了,晚上尤其疼得厉害,必须靠打杜冷丁止疼了,打了止疼针,能给人短暂的快感,父亲越来越依赖止疼针了,每隔几个小时,就迫不及待的要求护士给他打针,后来,他瘦的真的是皮包骨头,针头都没法扎进去了……我们做儿女的,只能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我那时候真想找个医生,骂他一顿,打他一顿,怎么就想不出办法医治呢!!!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留给我们的只有好的回忆,处处为别人着想,表弟生了个男孩,赶紧催我们去看喜,表妹在医院没有对象,临床有个小伙子也在照看病人呢,他甚至张罗着给他俩撮合,儿子中考成绩出来了,还超了录取分数线好多分,他听了高兴的合不拢嘴…….,为了晚上喝水不给别人添麻烦,他突发奇想的,让我们买了一个奶瓶,他像个婴孩一样喝水,让我们又哭又笑……
父亲脑子和嘴巴一直很好用,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也是一如既往的好用,脑子用来想事情,家里存折的密码,母亲记不住,他却记得很清楚;嘴巴只能用来说话,饭是吃不下去了,父亲有一个名副其实的“铁嘴”,我想,他再拥有个”鉄胃”该有多好啊……
父亲到最后都很听母亲的话,父亲生病到离世那三个月,母亲瘦的裤子都穿不住了,因为长期侧着身子给他按摩,屁股那儿都磨了一个洞,最后,是父亲不想拖累我们了,他如果一直打着进口的药,还能继续维持生命的,他为了我们,坚决要把药换成生理盐水。 换药后的第二天晚上,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躺在一个冰冷的地方,孤零零的,她惊醒了,赶紧到了医院,母亲意识到父亲的归期到了,当天晚上,她坚决要陪着父亲,父亲那时候就一会昏迷一会清醒了,母亲叫了句“老张”,父亲马上清醒了,睁开了双眼,“咱们喝个酒吧?”母亲说,父亲笑着说“好!”那天我和老公在,我打开了一瓶啤酒,母亲后来说:从来没听到那么好听的开罐的声音,他俩干了一杯,父亲双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满含深情的凝望着母亲,仿佛要把母亲刻在脑子里,那眼神,饱含着太多太多的留恋、深情、缠绵与依依不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母亲也双眼含泪,父亲的嘴里已经散发出像鱼虾腐烂的味道,母亲埋下头深深地吻了我的父亲,对他说“你等着我……”我一直在旁边,突然害怕父亲真的带母亲走,我怕急了,对父亲说:“妈妈也累了,你们快睡会吧”,父亲这才反应到,身边还有我,他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父亲就开始进入昏迷状态了,仿佛昨天晚上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又熬过了一天,父亲到了弥留之际,我们全家人都围坐在他的身边,来做最后的送别,我清楚的记得,父亲开始呼吸急促,眼睛开始往上刺,母亲真的受不了了,想出去透透气,我喊了她一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出去!”父亲还能听到,眼睛直往母亲这一边翻,父亲大口的喘着气,吐出了最后几口气,终于撒手人寰……<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