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的缘分

梁某人

<h3> 梁某人2018年9月6日完成于上海 我从路边的一个房子走过,看见了我母亲。她正在吃她自己做好的饭。我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妈妈。她有欢喜的神情,但没有出声。我抓住窗户上的铁栏杆,问她,你知道我是哪一个吗?她笑了,轻言细语地回答一句,我当然知道。再没有说一句别的话。又自顾自地吃她的饭。神情自若,惜字如金。 我还想问什么。一着急,醒了。 她到底是真的知道,还是迷迷糊糊的呢?当年离开尘世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迷迷糊糊了呀。 <br></h3><h3>近年来,我多次见她。有时跟我父亲一道,有时一个人,像今天这样。有时年轻,30岁,有时50岁,像今天。但奇怪的是,没有一次是77岁的,她走的年龄。 梦醒过来的时候,不敢细思。细思,总会流泪。像现在这样。 每次梦醒,一丝惆怅,一丝欣喜,一丝惊恐。 2007年,我从美国回来。几经周折,我在上海浦东主办了一家民营养老院。2009年,200张床位基本收满了人。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家乡的母亲。 母亲在我父亲去世以后,一个人生活在安徽天长有好几年了。我大妹梁红白天去看望她,发现母亲一个人生活渐渐地需要有人照顾了。但是,母亲一生倔强好胜,习惯独立,拒绝保姆,拒绝搬家。有一次,梁红发现母亲的厨房里炉火点着,不知道是用完了忘记了关,还是打开之后就没有炒菜,忘记了炒菜,也忘记了要吃饭。这样,梁红无奈只好连哄带骗,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又给她找了一个保姆。母亲内心不满,心心念念要回自己的家。与此同时,我在上海的养老院里开始装修了几间高档房间。心里想着有朝一日,把我的母亲接到上海来。我做养老院的初衷本来只是一个机缘巧合。但是在替众人尽孝报恩的同时,当然也希望能亲自孝敬我自己的父母亲啊。遗憾的是,父亲早逝,母亲又故土难离。VIP房间装好了,我也没有立即告诉我妹妹和我母亲。我让养老院的院长照常把它们给别人家的老人使用。我只是在等待着。</h3><h3>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梁红说她们家楼上的人家开始装修房子,白天里的声音非常大,严重地影响了母亲的生活环境。几经交涉,楼上人家也因为家庭规划原因,无法推迟无法迁就。就这样,我得以把我老妈接到上海来了。那年春节一过,我驾车由天长到上海。车行一路,跟她聊天。她说了许多事情,好些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也有一些是听到过但没有往心里去的事情。快进上海的时候,她说起文革大串连,她说当年她们坐火车,不要钱,进上海住在某个学校里,还从上海步行去了杭州,游了西湖。在她的回忆叙述里面,我听到一个名字,何璋。后来,我问过我的舅妈,舅妈说何璋是我母亲读书时候的一个班长,还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哥。多少年这个何璋在我母亲的脑海里成为固定的记忆。舅妈说,也可能是初恋或者暗恋对象。那天,我的母亲在没有我的参与之下,把进上海游西湖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妈妈是有些痴呆了。 安排母亲住进养老院,做了身体检查之后,院长对我说,老母亲患有轻度的老年痴呆症。他说的一句话让我吃了一惊。他说,患了这个病,人也到了这个年龄,通常只有4年左右的生命期。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以我的心力,以我养老院的精心照顾,4年再加2年,怎么样也要保证6年吧?对于我的母亲可能会在我开设的养老院里,走完她的生命的最后一程,心里面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 从小,由于父母亲都是教师处于社会低层的缘故,家境不好,社会待遇差。歧视受压和叛逆心理的交互驱使之下,我那个时候离开家庭离开家乡的愿望强烈。常常读到街头上刑事犯罪判决书上有一句话,对社会不满。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我不也是对社会不满吗?我牢牢记住了父亲对我说的话,行千里路,读万卷书。那个时候我选择了忽视父母在不远游这句古训。自上大学开始,我有如脱缰之马,一去不返。每年回家的天数不超过5天。去美国留学之后,更有过7年没有回家没有看望父母亲的记录。等到再见面的时候,看着苍老的他们,开始扪心自问。过了几年,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在电话里,隔着太平洋,我妹妹告诉我说,父亲临终的时候,有明显的疼痛感,内心难受,眼泪流出来。我不敢问,父亲是因为没有看到我在跟前而难受吧?等我回家之后,看着已经不在人间的父亲遗体,眼睛有点欲闭还睁的样子。他大概是有些不甘心吧?我的无奈和自责多年里如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现在,又到了我开始担忧母亲的时候了。 <br></h3> <h3> 作为一名小学教师,我母亲多年工作在天长的乡下,或者公社里,或者生产队里。记得她在生产队里面的学校,就是一间草房,老师就她一个人。教完第一排的一年级,教第二排的二年级,以此类推,到五年级。教完语文教算术。我则随同我父亲在天长城里的天长中学生活。我父母长期分居,我们的家庭生活零碎不整。母亲几乎每年都申请调进城里工作,但是都得不到批准。看到同样情况同等条件的其他老师都被批准,甚至有许多后来先走的情况。挫折和怨气在所难免。有人出主意,说送几斤鸡蛋或者白糖就可以了。我父母不同意,说那是不正之风。送礼贿赂就是同流合污了。然而,明知不行,申请报告还是年年递交上去。母亲说,请调报告是我的权利。他们可以不批。我的权利不可以放弃。 母亲终于没有实现她应该的权利。没有在她工作的时段里上调进城。她是在50岁的年龄上办了退休手续,才能回到城里夫妻团聚的。这就是我的母亲与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认真,正真,不妥协,不随和。在我的记忆里,父母亲没有送过一次礼物钱财,没有一次请客吃饭。不走后门,不吹不拍。我父亲在天长中学当老师,由于历史上的问题早在1957年就开始被打入另类,文革时期更是被批斗贬低。再加上他们夫妻俩的耿直迂腐的性格,他们在那个社会里属于既没有能力又心怀憋屈的一类人。在我父母亲的盛年时段里,在他们的芳华年代里,他们是以一种与所处环境格格不入的方式生活工作的。特别是我母亲,难免对社会百态抱有怨气。长期跟随母亲的小妹梁梅后来抱怨说,妈妈太过于负面情绪了。我只好劝慰梁梅,妈妈的这一生就是在这种不公平不平坦之中过来的,我们就多理解吧。只求她老人家晚年幸福安康。 </h3><h3><br></h3> <h3> 关于母爱,记得小时候听过妈妈给我们唱过歌,《高高的谷堆》,《放牛的王二小》。还记得妈妈讲过一个结巴哥哥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小孩说话结巴,但是唱歌不结巴。有一次。他的小弟弟玩耍掉到了粪坑里面,他赶忙跑到大人跟前报告,越着急越说不出来,小,小,小,脸憋得通红。大人说,那你就唱吧!他这才唱了出来,小兄弟掉到茅缸里面去了!把小弟弟称为小兄弟,这是苏北人的说法。我每次回忆母亲,回忆起这句带有苏北口音的唱段,都会笑。都会笑中含泪。 由于聚少离多的缘故,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年,见到了母亲就等于过节,有好吃的。母亲烧饭的动作很慢,加上她自己吃饭的动作也慢,从买菜开始,到清洗完成,早中晚三顿饭她差不多没有停歇。她笑着说她的父母是开餐馆的,她有烧饭烧菜的遗传基因。我们也认为母亲的烧菜味道是天下第一。后来我知道只有我们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才会烧好吃的。她自己的饭菜也很简单。这一辈子,母亲对我们的爱,是以忙碌在灶台上或者厨房里而表现出来的。送她去火化的那天早晨,小妹梁梅哭着大声说,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再也吃不到妈妈烧的菜了!这一声里,我闭上眼睛,看到了在锅台上磨磨蹭蹭的妈妈,无限悲痛。 在我18岁的那年中秋节,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记得在举国同悲的气氛里面,我的父亲母亲之间有过我无法清楚明白的对话。但是我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眉宇神色之间的异常,肯定不是完全的悲伤。我觉得他们是在舒坦地喘气。他们在悲伤之余,有了对个人和国家命运可能转变的希望。时隔40多年,我把这个感觉以文字的方式复刻下来,说明我个人的这个感觉实在是深。同时更是因为,产生在我父母亲之间的这个思想认识,如果曾经有过的话,最有资格,最有责任,记录于世的人就是我。当然,也只能是我。 住进我的养老院之后,妈妈很快就见到了我的女朋友。对此,她拒绝认可。在她的脑海里我的家庭情况早已经固定存在着。她知道儿媳妇是谁。她不能接受我的生活里这一部分的变化。她嘴上不说什么,行动上却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方法。女友主动拣到我母亲碗里面的菜,她选择不吃。有人跟她讨论这件事情,她选择听而不闻。就这样的态度差不多有好几个月。后来,情况有了变化。女朋友高兴地说你妈妈吃我拣的菜了。母亲那时的症状又加重了一些。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脑子比较清醒。她后来对别人说,我得认她呀,没有她的话,我儿子就可怜了。我听说了,心里不是滋味。儿子没有把自己的生活过好,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孝啊? 在上海的这段日子里,我们带她散步,逛街。坐游览黄浦江的夜景船。我们去了苏州杭州,住在西湖边上的酒店,唤起母亲的早年记忆。我还带着她去了上海的天蟾剧院,看了两次的京剧折子戏,一次是《大探二》,一次是 《失空斩》。她能认出其中的角的名字,知道剧情和台词。母亲说,戏如人生,戏里面有忠奸善恶。 回过来看,也许我们做子女的关心和操心并不一定是好事。比如说,给她在上海的养老院里配上很好的居住条件,专门的护理人员,并不一定符合她自己的心愿。再比如,带她去闵行区桂林路上的第六人民医院看病,配了治疗老年痴呆症状的药,她自己可能有不适的感觉而我们并不认知。她后来非常反感吃药。包括降压药在内,每天10颗以上的各种药,她不愿意吞咽。但是,面对痴呆症状的日渐加重,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梁红每个星期都来上海。我们共同认为,妈妈的痴呆症严重的原因是早年吃药过多。文革时期她经受过很多不堪的对待,长期患有神经衰弱。经常要靠吃安眠药才能有几个小时的睡眠。 终于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了。在母亲把吃药看作为一个痛苦折磨的同时,她有过轻微的中风。我有一次竟然看见她的脸有非常明显的歪斜。我打电话给梁红,先停几天吃药吧?她同意了。我也咨询了身为医生的养老院院长。他也说,可以先停药观察。停药的效果明显,脸也不歪了。我心里舒坦了不少。哪里知道,危机正在逼近。千不该,万不该,停药的时候把降压药也同时停了。结果,不到10天,一次致命的脑中风,让我的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本来以为3年,4年,5年,6年,却竟然只是一年! 在她走的前一个月,她开始叫不出我的名字。女儿来的时候,知道高兴,但也说不出名字。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找东西,找不到就怀疑是有人偷了。常常说看见你爸爸了,就在窗外边。她还试图走着到窗边,用眼睛凝视某一个方向。也有说看到表哥同学何璋的。有一天她兴奋地说看到我兄弟了。我知道她是想我舅舅了。于是,我拨通了在江苏仪征的舅舅的电话。放下电话之后不到半小时,舅舅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是舅妈。舅妈说,既然这样,我们明天来上海。第二天在我的饭厅里,我母亲跟她的弟弟和弟妹坐在一起的时候,拉着他们的手,脸上笑着。舅妈问,他是谁啊?却是摇头。第三天早上在养老院,母亲终于说了一句话,他是我兄弟呀。舅舅一高兴,应了一声姐姐。回去之前,舅妈说你把妈妈照顾得不错。就是脑子不记得事情,身体还好。等一段我们再来看看。没有想到,这是她们姐弟之间的最后一面。事后,舅妈说她是有预感的。平时姐弟走动并不多,突然提起就是有见最后一面的意思。舅舅舅妈回到仪征的第三天就接到我的报丧通知了。</h3><h3><br></h3><h3>母亲见到了她想见的人。也听到了她将在天上会面的亲人的召唤。她平静地走了。在天上,她不需要提交夫妻团聚的申请报告了。 <br></h3> <h3> 其实,算起来,这一辈子里面,我跟母亲在一个屋檐下面生活的时间不超过几年。加上我们家里没有语言表达感情的习惯传统,我一年之中喊不了几声妈妈。 妈妈的突然离去,中断了我们的缘分。 她走之前,我恐惧她会离我而去。她走之后,我又生出新的恐惧。如果有来生有再世,我们的母子缘分会不会再续?100年以后,我们天国里会再遇到吧?再遇到时,会不会因为今生我的不孝或者愚妄,母亲会不认我了?会因此而陌生吗? 在天国,我的母亲没有那么老,没有那么胖。在天国,她体态轻盈,光彩明艳,步履似青衣,慈祥如当年。<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