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遐想

shé

<h3>  七月,我踏上北疆这片孤悬塞外的土地,干瘪狭隘的视野忽然充盈起来。这是我似曾相识的新疆,也是我从未认识的新疆。</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戈壁滩</b></div> 一路上见得最多的,就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大片大片的灰黄在视野里铺陈延伸,一阵风掀翻另一阵风,一片沙追赶另一片沙,不见其起始,也未见其尽头。追望过去,偶见几方土砌的低矮坟墓在呜呜咽咽。笔直的沥青公路尽情切割着一望无际的苍凉,与蓝蓝的天空交汇出此间天地之壮美,让人以为远方的路通天上,而远方的天在脚下。<br></h3> <h3>  忽见路边横着一排低矮的绿色。“那些是什么菜?”“那不是菜,那是树!”司机师傅笑着说。“啊?这么小?”“对啊,种了十几年了,还是这么大,哈哈!” 这些小树的坚韧,在匆匆旅人的谈笑间嚼着嚼着就烂了,只有茫茫戈壁滩才会永远趴在树根底下,耐心倾听它们拔节的细响。不禁感叹,新疆面积虽占了中国的六分之一,但很大面积的土地都是戈壁荒漠,没有水,只有沙,种不出一粒粮食。这广袤平坦的土地,新疆人却走得磕磕绊绊,费劲心力也难以企及内陆的富庶繁华。“地大物博”四字,不应该随随便便就成为一个民族自夸的理由,要看这片土地贫瘠还是肥沃,要看管理者的眼光浅薄还是长远,要看在同一地域的各种文化是互相杀伐争斗还是渴望融合统一。“地大”不一定带来丰厚的生存资本,有时候反而变成了无解的难题。</h3><h3><br></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库木塔格沙漠</b></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诗人的笔太神奇,总是能撩拨得无数人为之追寻半生。可是当我们来到库木塔格沙漠时,没有孤烟,没有落日,只有铅灰的天,暗黄的沙和飘飞的雨点。干旱的沙漠居然下雨了!司机说,他拉了无数批游客到这里,从来就没有遇见下雨天!虽然雨后清风徐徐,但是也别指望能拍出多么美的照片了。 </div> </h3><h3><br></h3> <h3>  我们有些沮丧,但还是想找个拍照的制高点,于是便往一个沙丘的顶端爬去。没想到,坡度不大的沙丘,爬起来却比爬山费力多了。山石坚硬,还可以借力攀登,但沙子极其松软,脚一踩实,它就往下滑。每前进一步,又往后滑了小半步。几步下来,我险些就摔倒了,只好弓着腰,手脚并用。矮矮的一个沙丘,在我眼前却仿佛不断地长高长大。停下来想想,我的脚步可曾与那些不畏艰险、长途跋涉的张骞们交叠?那些西征沙漠、桀骜不驯的蒙古铁蹄又被沙子掩埋在多深的地方?沙漠里的悲欢离合就像身后的脚印,刚刚留下痕迹,转眼就被抹去。别的险境,“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沙漠里,从来就没有路。每一个冒险家都得独自厮杀,靠自己的灵与肉互相商量着,互相扶持着。巨人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颗尘土,唯有那些用脉搏牵动文明,用脚步普渡文化的张骞们、玄奘们才能被沙漠深深记住。更多时候,流动的沙丘总是团团围坐,把无数野心斩于脚下,然后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冒险家们的焦渴、孤独和绝望。</h3><h3><br></h3> <h3>  但是在这里,并不让人感到绝望。库木塔格沙漠在吐鲁番境内,是世界上距离城市最近的沙漠,离鄯善县城仅需十分钟的车程。在县城中就可以远观沙漠的壮观雄浑,而从沙丘上下来,坐上观光车,沿途竟是溪水潺潺,满目葱茏。原来,两股风力的交汇点始终在鄯善老城南端,风里挟来的沙砾就一直沉淀在库木塔格,故而这里形成了千百年来“人沙互不进退”的局面。沙漠不会侵扰城市,而城市又把沙漠打造成了特色景观。库木塔格沙漠欣然接受了人类的“招安”和改造,任凭绿树绿草长遍它的脚跟,任凭当地人把它当成公园闲逛。刚来时,我还觉得大门口那块“沙山公园”的牌匾于大漠而言十分小家子气,但如今想来,这是人与自然之间的互相让渡和关怀,比“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还要壮美。</h3><h3> 治沙是千秋的功业,我在网上看了多篇关于新疆治沙工程的报道。许多挣扎在沙漠边缘的县城,扛起锄头和铁锹,筑就绿色长城,借着农业和旅游业的发展突出重围,把沙子变成了金子……我相信,古往今来,人类的潜能是由周围的环境发掘出来的。曾在书上看到,以色列也是一个沙漠之国,却运用独特的沙漠滴灌技术和有效的管理,开辟了“沙漠农业”,成为“欧洲的果篮”。最怕的不是恶劣的环境,怕的是把自己的一切不争气都心安理得地推诿给恶劣的环境。</h3><h3><br></h3> <h3>  此时,太阳终于从灰色的云团中探出一角,从容地洒落。我们在金色的沙子上狂欢奔跑,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遥望天边,一条彩虹竟悬卧于乌云脚下!沙漠彩虹,恐怕一生都难得一见。何必为阴雨天而沮丧,这场雨,何尝不是库木塔格沙漠的福祉?这彩虹,又何尝不是沙漠生态建设的微光?坐下来静静欣赏吧,感谢库木塔格,让我看到了沙漠鲜为人知的温柔。</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禾木村</b></h3><h3> 禾木村是北疆之行的最大惊喜。它坐落于布尔津县喀纳斯湖畔,我们惊叹于这个村庄的遥远。从北屯出发,车子开了五个小时才到布尔津的地界;接着翻越层层叠叠的盘山公路,花了一个小时;到达中转站贾登峪后,换乘区间大巴,兜兜转转又是一个小时!我们万里奔袭,只为追寻原始图瓦部落的古老和神秘。</h3><h3> 中国的图瓦人仅有两千余人,分别住在禾木村、喀纳斯村和白哈巴村,禾木村是其中最大、最遥远的村庄。有人说,图瓦人是当年成吉思汗西征时留守在这里的士兵繁衍的后代;也有人说,他们的祖先是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为了躲避战乱迁来这里。由于人数不足以组成一个民族,只能编入蒙古族,称蒙古族图瓦人。</h3> <h3>  蓝天碧野之间,一座座图瓦小木屋乖乖地趴着,静静地等候远方的来客。屋子全都是用原木垒成,用草塞住缝隙,扣上人字形的尖尖屋顶,不废一钉一柱,便撑起了温馨的家园。屋前屋后,遍地是青草野花,几头棕褐色的牛马懒洋洋地吃草,就算外人靠近,它们也全然不理会。几座小木屋聚在一起,外围都修上一圈木栅栏。这一围,山间的花草和牛马都有了归宿,有了名字,有了家人。这一围,游人也无法随意地踩碎这里宁静的时光。</h3><h3> </h3><h3><br></h3> <h3>  晚上九点多,太阳才慢悠悠地沉下山去。几片鸦影在天边流连,把禾木的夜色慢慢地捋了下来。地上燃起篝火,台上的歌舞绰约多姿,而台下的我们却裹着军大衣瑟瑟发抖!禾木的夜晚与白天截然不同,气温降到了十几度,我们一下子从夏天掉进了冬天!真后悔没有把羽绒服带进来!寒风在山谷间呼啸穿行,连头顶的月光都被刮得摇摇晃晃。黑压压的群山聚拢过来,也想跟我们一起烤烤火。这寒风大概是图瓦人祖先对后代深沉的训诫:蒙古士兵的后裔也好,是西伯利亚人的子孙也罢,图瓦人的骨子里都必须有游牧民族不向自然屈服的血性。祖先为后代开辟了这块童话般的净土,同时又给了他们近半年大雪封山的严酷考验。如果后代们不懂得用智慧战胜自然,不懂得用坚韧经营生活,那么在严寒中也就只有死路一条。所幸,寒来暑往,一座座防潮防寒的小木屋依然坚挺。禾木村就像一本童话书,我们翻的是童话,里面写的却是苦难,因为苦难总是被善良、勤劳、智慧所化解,所以童话才美好得令人神往。回去的路上,尖尖的屋顶已经点亮了满天繁星。屋内,祖先的一个个拼搏的故事,也许正从图瓦老人的嘴里缓缓流入小孩子们的睡眠……</h3> <h3>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我们爬到山顶看日出。回望山下,全村的小木屋都在酣睡,黛青色的群山是它们厚厚的棉被,一缕雾气轻轻拨动,仿佛是摇篮边的一支轻曲。等了一个多小时,太阳才慵懒地爬上来。那光线仿佛金色的吆喝声,由近及远地向山下传递,把禾木村叫醒了。卖包子的,在屋前摆出个小摊位,来回揉搓着面团;马队的,放马儿在旁边吃草,几个人坐在木栅栏上闲聊着;客栈老板准备好早饭,便悠闲地靠在木椅上,听着歌,慢慢吐出烟圈。生意本是人与人之间利益的博弈。可是在这里,没有热闹的吆喝,没有唐突的搭讪,没有曲意的逢迎,没有花哨的广告,图瓦人只是安安静静地把真实的生活陈列出来而已。虽然这里游客来来往往,但是好像始终跨不进图瓦人精神世界的“木栅栏”,热闹是他们的,宁静是他们的,悲戚是他们的,欢喜也是他们的。我们游客只是厚脸皮地挤进去当了一些配角,或者是痴痴地在“木栅栏”外面流连观望。在禾木,我觉得连加快步伐都变成了冒犯。</h3><h3><br></h3> <h3>  遥远有遥远的好处。因为万山包裹,这里淳朴的气息还不至于大量挥发;因为千里迢迢,这里清澈的性情还不至于被世俗稀释。遥远的距离,是对原生态的天然保护。对于游客来说,遥远的距离也是对旅游心态的细致梳洗。山太高,路太远,颠簸太多,跋涉太苦,当车轮熨过路面的同时,我们浮躁的心性也渐渐被熨得平整,刻薄的眼光也慢慢剥落成路边的风景。当我们到达时,因为附加了太多充实的路途体验,风景给人的惊艳就要远远超出它本身。我们为什么总是对近在身边的美景不屑耗费太多精力,为什么总把山遥路远的地界当作心头的朱砂痣、枕边的白月光,道理就在于此吧。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云南的泸沽湖。那年我们坐着小巴在盘山险路上颠簸了八九个小时,翻越了两座高山,经历了夺命大拐弯、泥坑、塞车、大雾,这才见到了泸沽湖的盛世美颜!可是,那里的摩梭人却给了我不太舒服的感受。在摩梭人家里,摩挲女人为我们讲解他们独特的走婚风俗。正听得入神,她话锋一转,变魔术似的掀开了身旁的一块布,各式各样的银器呈现出来。接着她变身为老练的推销员。银梳、银腰带、银手镯,它们串联起了整个走婚的流程,所以在她嘴里被赋予了更多神奇的价值。游客们开始挑选、付钱,一场民风民俗的介绍会,变成了挑肥拣瘦的生意。一些游客不想买她的东西,她隐隐有不悦之色。以此谋生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推销方式与这原始老屋太不和谐,让人觉得淳朴之风褪了色,而圆滑之气太呛鼻。</h3><h3> 再遥远再险恶的地方,人类总有一天能突破自然力去接近,城镇化和商业化也会随之倾巢而来,似乎这是对原始村落、淳朴民风的侵略和围剿。但是转念一想,要是没有旅游业,没有商业,原始村落可以保有本真,却永远盘桓在生存线以下了。原始村落依靠传统的生活方式,显然难以扛住生存的重压,可能会逐年萎缩甚至销声匿迹,从这个角度来说,商业化的运作其实是为之续命。商业化是为了生存,而商业化又会掠夺一部分原始的文化生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铁打的双向矛盾,我们没理由去责备什么,只希望原始村落的商业化运作掌握一个“度”的问题,寻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平衡点。相比于摩梭人,禾木村经营的态度显得更纯粹一些。消费是有的,但主客双方都比较温和,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原始的风貌。如果有机会,我更愿意在这个小村子沉浸几天。希望禾木村的童颜能保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h3><h3><br></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大盘斗鸡</b></h3><h3> 在北疆这几天,美食填充了我大半的记忆。我们面对巨大的分量怎样大惊小怪,在餐桌上怎样痛快地厮杀,大块的牛肉羊肉怎样余香满口,至今回味无穷。有趣的是,新疆时间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小时,晚上九点多太阳才落山。你会觉得新疆的白天被拉得好长好长,时间悠悠地流动着,永远不会干涸似的。所以新疆人的生活节奏也是慢悠悠的,他们下午两三点才吃午饭,晚上八九点才吃晚饭。</h3><h3><br></h3> <h3>  旅程的第二天,我们在江布拉克的一家民宿吃午饭。屋子里映染着地中海般的蓝色,窗边摆上黄色小花,窗外是绿盈盈的江布拉克草原,这些颜色混合在微冷的轻风中,别有一番清新的滋味。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主菜是大盘斗鸡、羊肉焖面,女主人微笑着说:“你们慢慢聊天,我们慢慢做菜哈。”以为只是客套话,没想到我们真的等了一个多小时!中途去催菜,主人说,鸡才刚刚杀完,正在处理。没想到,他们的鸡是下单后才杀的!对于我们这些风尘仆仆的赶路人来说,如此新鲜的食材实在是一种无上的奢侈了。厨房里只有婆媳二人在操办,我们也不好总是催促。我想象着厨房里的情景:细细刀刃与粗厚肌理之间仔细斡旋,砧板上的嘟嘟声催出了配料诱人的颜色和香气。长时间的文火焖煮,把斗鸡的飞扬跋扈煮软了,煮碎了,醇香的汁液顺着骨头的缝隙慢慢渗出……厨房里的时间仿佛也停下来窥探,所以主人并未感受到它的存在,她们认真的眼神好像袅袅升起的蒸汽,缓慢而淡然。</h3><h3><br></h3> <h3>  终于等到大盘斗鸡上桌!鸡肉的味道没得说,实在是没有白等。然而让我们欲罢不能的是这盘斗鸡的配料。这种东西看起来像是一种面食。嫩黄色的小细长条儿,中间圆,两头尖。入嘴一嚼,弹性十足!咀嚼间散发出朦胧的香气,嚼完一个,忍不住还想再夹一个,比这鸡肉还要让人垂涎。忍不住问主人这是何物。主人淡然说,土豆。“什么?土豆?”我们大吃一惊!土豆怎么长这样?而且土豆吃起来是松松软软的,怎么会如此有弹性呢?主人解释说,新疆出产的土豆比普通土豆有粘性。至于这配料,可是现场纯手工制作的。先把土豆磨成粉,加水调和,像和面一样揉成一团。接着掐出小团,在案板上搓成细条,两头捏尖,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听着这复杂的工序,我不禁对主人敬佩起来。平时吃土豆,我们切成片,切成丝,最精细也就是捣成泥了,没想到主人比我们心思细腻得多,竟然把其貌不扬的土豆打扮得娇滴滴起来。若是当做工艺品把玩,那花这么多时间和心思也是无可厚非。但仅仅是为陌生的客人做一道菜而已,主人竟然愿意花上一个多小时来对土豆精雕细琢!这样的成本实在太昂贵了!但他们不怕时间的游走,也不怕客人的催促,慢下来,静下来,天地只在手掌之间。</h3><h3><br></h3> <h3>  外人觉得新疆人粗放,可他们偏偏要在食物上精耕细作。新疆这土地不适宜农耕,蔬菜几乎全都需要外援,一盘青菜比一盘羊肉还要贵。也许就是因为物资短缺,所以新疆人对于仅有的食材倍加珍惜,在食物上投注了很多细腻的心思,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牛肉细腻,羊肉爽滑,一份大盘斗鸡可以吃出东南西北的浓厚味道。见识了新疆人的慢节奏,我们在商量行程的时候,都会开玩笑地说,要预留一个小时的时间出来等菜才行。他们的慢,他们的静,是比我们高深得多的境界。</h3><h3><br></h3> <h3>  最后一晚,我们打算去布尔津县城的美食街觅食。一进去,两边小店的伙计便“左右开弓”,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拿着菜单迎上来,无论是语言还是肢体都拼了老命地把你往店里拉。明明宽阔的街道,因为他们的“热情”而变得逼仄难行。更有卖鱼的男子,当街摔打一条从水里捞上来的鱼,意在显示他家鱼的活性,引得许多游客围观。店家嘴角挂起得意的笑容。正疑惑,一路上都没见到这么壮观的拉客景象啊。司机师傅说,这条街基本都是汉族开的。我恍然大悟。开始怀念这一路上山野之间遇到的小店,怀念那些淳朴憨厚、不善言辞的人,怀念那份让我们等得不耐烦的大盘斗鸡。</h3><h3><br></h3> <h3>  北疆的行程画上了句点。但比较遗憾的是,一路上大多是娱人耳目的风景,少有地域文化的生动流淌。我期待的丝绸之路文化、伊斯兰教文化,在南疆才能更深地体会到。在北疆,我只是抒发些许遐思,期待神秘的南疆,成为我下一次的远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