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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不该来。
也许我不来,已经没有人打搅这座墓的宁静。
这里长眠着我可怜的战友方三小。
他的墓静静地伫立在这里。这里白杨挺拔,草木旺盛,小河温润,稻香十里,一片生机勃勃,宛若他走时23岁的青春年华。
方三小葬在离他家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这里他是的家乡,这里是江都里下河地区的一个偏僻的乡村,有一个雍容的名字:华阳。
20年前,他因为贫窘自杀,没有娶妻和留下后代。他有两个哥哥,他大哥现在50岁,年轻时便疯了,没有娶妻生子;他二哥46岁,至今也没有娶妻生子。他的父母也均已经去世。我来之前,来这个墓前的人,这个世间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二哥。
他二哥披荆斩棘,绕了很久,才带我到方三小的墓前。
来到这里,并不是我最初的本意。
我来到华阳乡原本是来钓鱼。我弟弟带我过来。我弟弟是一位钓鱼高手,里下河的众多大河小渠,留下他伸杆垂钓的身影。为了收获更多的惊喜,他带着我和老父亲三人,驱车40公里,来到这个钓客罕至的乡村。
说来也怪,我们钓鱼时,有一个浑身土气的农民几个小时始终不走,看着我们钓鱼,而且还和我父亲聊天。从他们聊天我知道,原来这个人姓“方”,我父亲和他谈了很久,我父亲说他认识许多姓方的,和他论起了姓方的人家的辈份。
我在他们聊天时候不仅插了一句,我说我的一个战友叫方三小。浑身土气的农民急切问:你说的方三小是哪里人?因为时间久远,我连方三小是不是华阳乡的我都记不得了,我就说好像就是这一代的人。他回了一句,说我的弟弟也叫方三小。我怕搞混,我就问:你弟弟现在哪里上班?他说,已经死了20年了。我心里一震,莫非就是我的战友?我接着问,你弟弟当过兵没有,他说当过。我问在哪里当兵,他说在江阴。我说我也在江阴当兵!
没错了,他弟弟就是我的战友,世界居然这么小!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戏剧性的巧合随便一问xxx你认识么?居然问到了他的亲哥哥!
从他哥哥嘴里我知道了他生前的一些事情。
方三小和我年纪一样大。他退伍回乡后,分到一个乡镇企业(化工厂)工作,负责化工粉末的相关业务。当时乡镇企业还是刚刚起步,方三小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充满理想。带着部队的历练,他在工作单位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据说他还谈了女朋友。然而当时为了拓展业务,他极需要一笔资金,用于周转。这笔钱的数目我不知道多少。但是我唯一知道的是,无论是1万、2万、10万,乃至于5千,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那时部队退伍没有额外补贴,部队津贴几十元一个月,几个月津贴数目的退伍费根本无济于事。而他的家庭属于最典型的农村家庭,父亲母亲务农一辈子,没有额外收入。家里刚刚盖了房子,差了许多债。大哥在他退伍前一年,被老板打了耳光,回家后便生闷气、气疯了,也需要钱治疗。五个人每天张口要吃饭。因此他的家庭承担不了任何额外的开支。能满足温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在这种条件下,他首先想到了贷款。可是当时的条件,贷款都是要开后门、找人的,要有强有力的后盾才能贷到款,像他这样的毛头小伙贷款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也几番碰壁未果。于是他又找亲戚朋友借钱。我不知道借钱的具体过程,但是知道最后的结果一分钱也没有借到。
周转资金泡汤了,生意也泡汤了,所有的希望、理想都毁灭了!我不知道他自杀前的心路历程,我想他一定是在无比绝望、无比屈辱的情况下喝下了“乐果”农药(“乐果”这种剧毒农药居然有这么一个哲学意义的名字!)
如果他能够贷到款、借到钱他一定不会寻短见。但是关键问题是,当时那种条件下,谁会借钱给他呢?一个穷人在中国借钱有多难?有多屈辱?有谁知道?
带着烟、两瓶酒、三刀纸,我来到他的坟前。看看这位久别的老战友。点燃冥纸,我对他说,老战友来看你了,来拿“钱”吧。我带了三刀纸,正常只带一刀,我带了三倍,够他用一阵子了。
香烟缭绕,往事悠悠……
方三小其实没有名字。三小的意思就是“小三”,因为他排行老三。他的二哥也没有名字,他二哥名字更简单,就叫方二。
我叫方二找一下方三小的照片,我想再看看他曾经眉清目秀的容貌。然而方二面露难色,他说已经二十年了,照片找不到了。我无言以对。
我想,方三小年纪轻轻就走了,自己连个名字也没有、照片也找不到了。无名一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和荒草一样的人生。
这个世界有谁会在乎一个连正儿八经名字都没有的人?
方二没有工作,务农。现在仍然生活在举债而建的90年代“新房”里面。和他疯子哥哥孑孓相吊,相依为命。
房子的外表应该说在农村还可以。但是走进一看,你会大吃一惊。厨房的墙壁有个大洞;正屋大门的木头已经完全风化,裂缝可以插进手;窗户框子掉了油漆,露着缝;家里除了电灯没有什么家电;墙上贴着不同年代的年画;屋里胡乱地堆着诸种塑料袋,塑料袋里面裹着莫名的物件;中秋节过好久了,床上还垫着凉席……
应该来说,这样的家和20年前方三小去世时候的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家徒四壁、一样没有欢笑、一样没有希望和未来……
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来了我这么一个大腹便便、貌似有点牛B的人。我和方二在村子里面走,他逢人便介绍我这是我们家老三的战友……
但是看得出,他在村里没有多少地位,没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
倘若方二娶个老婆一定会有所改观。但是有谁会嫁给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固定收入,还有一个疯子哥哥需要照顾的人呢?
我也许不经意间做了一件值得他记忆的事情。我把手机电话留给方二,叫他有什么事情可以联系我。我也留了方二的电话,但是在他家里没有看见电话在哪里。看钓鱼的时候,方二他说他有手机,但是后来我叫他留手机号码,他居然不记得自己的号码,看来已经许久没有人向他问他的手机号码了!想了好久手机号码,他最终还是想不出来,后来就算了。
斯人已去多年,而日子在继续。许多像方三小、方二这样的弱势人群还有许多。方三小的悲剧会不会重演?谁也不敢保证。
前几天,我陪一群朋友参观黄桥,有人酒足饭饱之后说“黄桥烧饼其实一点都不好吃”我无语。
社会在分裂!
一些人眼里,黄桥烧饼是俗不可耐的食品,而在方二、方大这样的人群眼里,黄桥烧饼一定是梦想的奢侈品!
在一个富贵者攀比豪华别墅、美丽“小三”的社会,谁也不会想到在里下河的乡野之间,还长眠者一位因为贫穷自杀的、可怜的“方三小”,还有两个穷得大门失修、无钱娶妻的方大、方二……<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