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栏绮疏话河房

潘丽莎

七月，许是节气里梅子的酸味太过浓郁，那萦绕于疏枝密叶间的云气，总是泪水涟涟，这不，又是一场淅沥的梅雨，看柔柔的雨丝顺着枝叶串珠似地滴落，想着何不用周未这难得浮生，做那半日之闲的探古，去往那明人张岱，早在三百多年前，就以简练而浓烈的笔触，绘就的"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便寓、便交际、便淫冶"的秦淮河河房可蓄有旧时茉莉风起的暗香？，那朱漆露台上，可有“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之盛况。是以，于丝丝薄凉中，裹着迷朦的烟雨，前去寻访那神往久矣的秦淮河河畔最美的河房，省级文保单位糖坊廊61号。

漫道于小桥流水，酣醉于水墨华章，作为金陵母亲河的秦淮河，千百年来，她以别样的风情，孕育着古都金陵独具的风韵。早在东吴孙权时，原为长江支流的秦淮河，流至通济门外九龙桥时，经拓宽疏浚，分流为二，一支由东水关入城，经由夫子庙、钞库街、大油坊巷、糖坊廊等街巷，至水西门附近，谓之内秦淮，长约十里，称其十里秦淮。另一支则为外秦淮，于西水关与内秦淮合流，汇入长江逶迤东去。

因了秦淮河的运渎，早自六朝，内秦淮河两岸，枕河而居的河房，业己构筑，民居密布，市井繁华。及至明代，因了朱元璋定都金陵，百业盛兴，兼之科举推行，考生涌至，十里秦淮沿河而筑的水阁酒肆茶楼，店铺民居繁盛异常，可谓"锦秀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东园，西园隔河相望，文庙以河而畔，名胜遍布。是欣赏秦淮风光，领略秦淮多姿婀娜的佳地
明人张岱，曾就此喧嚣，撰有《秦淮河河房》一文绘其繁盛，"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着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
然而，岁月的流淌，秦淮河畔大批建筑精美的河房多已圯废，如明虢国公俞通海的河房，中山王徐达家族的徐府河房，清代刘铭传的刘河厅等，俱已无存。以至民国，尽管《首都计划》里也曾就河房的保护，制定出方案:“继续保留原有的河房风格，其他民居都远离河道…"然收效甚微，所遗河房廖廖。

感喟着、神驰着，于似烟似露，似幻似梦中，越中华门城堡向西，进长乐街，漫步其间，恍若隔世，环目四顾，蓄有岁月印痕的青砖小瓦马头墙触目皆陈，还有那斑驳欲坠的格扇窗，似在诉说着久远的过往…
行至糖坊廊，远远的，一片粉黛中，高耸的封火墙跃入眼帘，同行的老师告知，那就是业已修缮后的糖坊廊61号河房。
这是一座凌波而立，前门临街，后窗面水，临水的一进向河面挑出，极具空灵之感的的老宅。
一百六十多年前，一位陶姓徽商，极钟情糖坊廊"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的繁盛，将多年经营所得，于此间依河而建了一名为德和的布庄和这座由两进跑马楼，一进河厅构成的河房。为便于水陆运输，还在河房的东西两头，各修了两个独家使用码头，"一个内码头，一个外码头"。1937年，南京沦馅，布庄被日寇烧毁，河房因了高大的封火墙得以保全。陶氏先人在建造河房时，秉承传统美学，轴线贯通、层次井条地匠心独运，整体建风格别具韵味，于沿岸河房中，可谓保存最为完整，最具历史和文化价值，2002年，被列为省级文保单位。

由西侧入门，步入天井，映入眼帘的雕饰唯以惊艳可表，跑马楼东西南北的楼檐下，绕楼一周的长窗栏板上，雕有"桃园三结义"、“三顾茅庐”、“周瑜打黄盖”等故事人物，线条流畅，雕镂精美，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楼下12扇花隔门的上半部，则刻有梅、兰、竹、菊“四君子”浮雕，下半部刻有麒麟、仙鹤、凤凰、猴子等寓意吉祥的动物，个个刀法浑圆，灵动异常。
跑马楼一楼，原是敞开的河厅，约100多平米，上方的墙壁全镶着精美的木雕。临河的裙板原可拆卸。据同行的老师介绍，旧时，每逢夏日，河风习习，陶家人极喜于此纳凉，看画船载酒，急管繁弦，来去周折，或于河面上舢贩往来的叫卖中，迫不及待地将零碎银两放入篮中，用绳索吊着，购得藕粥酒酿、茶叶蛋，以飨馋虫。听闻，昔日秦淮那悠然之趣，令人神往。
留连着，徜徉着，于雕镂精美、刻画惟肖的跑马楼中穿行，在妙不可言令人震撼中欣赏、沉醉，河房之美，非其外貌，而在其"枕河而居"的灵韵，那向水面讨空间、步换景移的巧妙布局，以及那推窗观之，数星明灭，极能焕发人的想象及审美的意趣。

回程，雨止，阳光灿烂，漫步于青石板砌就的石桥上，回望这宝蓝一碧的天空下，那如水墨般灵动的"小桥、流水、人家"，岁月的深沉，六朝的荟萃，尽数湮于这秦淮的烟月之中，禁不住一声叹息，尚若时光能够倒流，我愿效仿吴敬梓笔下那杜少卿，寻得房牙子，奉上银两，耗上余生的光阴，枕河而居，平日里，或踏着长巷轻烟，听笙歌乱，古笛怨，银筝捻，或操琴执簧，吟诗唱酬，戏说千古，一梦黄梁。朱栏绮疏，看秦淮晓月，天光云影，渡水荷灯，在那一盏盏的茶汤中，品味流年的回甘。在慢板急弦的花红迭翠中，在千仄不睡的涛声中，再次梦到那衣香鬓影，呼灯篱落的故人，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醉人。
美哉！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