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红楼：何其尴尬的尴尬之人

鲁焕清

        翻开《红楼梦》第46回，让你一眼就忘不了的就是那个“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的回目。两句话点出了两个人，后一句话的指向很清晰，直接点出了鸳鸯的名字；那么前一句话中那个隐而不表的“尴尬人”指的又是谁？她，便是那个很难让人“待见”的邢夫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尴尬。既然被曹公“誉”为尴尬之人，那定然有其尴尬之因。她有荣国府长媳之位，却无掌控话语之权；她有控制统领之欲，却无治家理事之能；她有一个世袭官位的丈夫，但他却荒淫无德、也不被贾母所看重；她有贾琏、迎春两位儿女，却均又非她所生；她也有邢忠、邢德全等亲戚兄弟，却都无权无势，也无良好的德行。这样一个本来可以被忽略不计的配角，却因为其难堪的尴尬之事，而极其尴尬地上了第46回的“头条”。难怪脂砚斋在本回开头也会有批：“只看他题纲用‘尴尬’二字于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

其一，填房的尴尬：帮丈夫做媒。

        自古至今，如果丈夫要娶妾，那么妻子大发醋意、大动干戈的可能不在少数，而不但不阻止、反而热心做媒牵线的，则可能少之又少。即便有，要么是因为自己不能完成传宗接代之重任而不得已为之，要么就是懦弱愚钝、脑子出了问题。而邢夫人，毫无疑问是两者兼备。第73回她曾经对迎春说“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说明她没有孩子；在“强强联合”的四大家族之中，像她那样出身的家庭又缺少王夫人这样的显赫背景。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她并不是贾赦的正妻，她是在贾赦的正妻死后，才从填房而“升格”成为妻子的。这样的地位、身份和性格，使得她在丈夫贾赦面前少有“话语权”。所以，当贾赦提出要娶鸳鸯为妾的时候，她虽然知道“为难”，但仍然“热心”张罗着此事。

其二，婆婆的尴尬：商媳妇碰钉。

作为在贾家“摸爬滚打”了好多年的大儿媳，她知道鸳鸯之于贾母的重要性。所以当贾赦提出要娶妾时，她的感觉是什么？娶妾是“平常有的事”，但要娶鸳鸯，怕是“老太太不给”。于是，她便同主动找儿媳妇凤姐商量。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跟凤姐一提到这事，竟然被凤姐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凤姐不但明确表示自己“不敢去”同老太太说，而且还直接指责公公贾赦“行事不妥”，“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了，竟然还要“这么闹起来”；甚至还当面批评婆婆不明事理，应该好好劝劝老爷才是，不应该“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邢夫人在凤姐跟前的这一个钉子碰得，可以说当场下不了台。

其三，主子的尴尬：劝鸳鸯遇冷。

        如果说在儿媳妇那儿碰了钉子还属于推心置腹、能够理解的话，那么，接着，邢夫人自己去劝说鸳鸯，则实在是不明事理、不识态势的愚笨之举。第一，她以为自己是主子身份，第二，她以为鸳鸯也想“巴高望上”。就凭着这两点，她以为鸳鸯可能会“害臊”，却定然不会拒绝。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在鸳鸯那里，话讲了一大箩，从针线绣工引入，到直奔主题“道喜”；从老爷要“可靠”之人的诉求，到人里头只有鸳鸯“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赞美；从“进门就开了脸”、直接封为“又体面，又尊贵”的姨娘之允诺，到若“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地位之诱惑，但是，鸳鸯的反应一直是“低了头一言不发”、“红了脸，夺手不行”、“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使得邢夫人只得悻悻然离去找鸳鸯的嫂子。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后来，鸳鸯不但把前来说情的她嫂子痛骂了一顿，而且还在贾母面前边当众哭边表白、甚至做出了袖剪铰发的绝誓行动，可以说把她的脸给彻底撕破了。

其四，儿媳的尴尬：见贾母挨尅。

        经历了作为妻子、婆婆、主子不同身份之尴尬的邢夫人，她的尴尬还没有结束。第47回，她去向婆婆贾母“请安”时，被独自留下，挨了一顿狠批。贾母先是冷讽她“倒也三从四德”，再是批评她“贤慧太过”，然后又是一通极为严厉的教训：

        一是训其无是非。对丈夫只知应承，不知劝导，一句“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的反问让邢夫人无地自容。二是训其无能耐。家里那么一摊子事，都得你那“本来老实”的兄弟媳妇去“操心”，你“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做不了什么事。三是训其无脑子。鸳鸯是什么人？她之于这个家的重要性无人可以替代。“不单我得靠”鸳鸯，只要有鸳鸯在，家里“这几年一应事情”“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四是训其无孝心。自己到了风烛残年，已经离不开百事齐全、心细能干的鸳鸯，鸳鸯是我“不得缺”的不二人选，你们做儿子儿媳的大凡有点孝心，怎么会生出如此夺人所爱的念头呢？最后她还抛给邢夫人一句话：你丈夫“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猜想那时候的邢夫人一定会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自己可以马上钻进去。

        “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其实，貌似清醒的我们又何尝不会碰到邢夫人那样的尴尬之事，成为邢夫人那样的尴尬之人呢？！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