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小感

蕙质兰心

古琴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一听就念念不忘，一碰就依依不舍。这是为何？我们在听琴、弹琴过程中为什么会产生精神愉悦？这种精神愉快是否就是美感？我们何以会产生美感？这种美感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

苏东坡曾经作过一首非常有趣的《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这问题很有意思，我也想帮他问问大家，琴声究竟来自哪里？是什么让人感知到声音？学过物理的都知道，声音的产生是由于物体振动，声音是以声波的形式传播。苏轼之所以有疑问，那是因为他把声音看作实体，但声音不是实体，只是一种波动。接着我再问问大家，人何以感知到声音？有些人可能立马会回答，这问题简单，因为人有听觉感官，人的生物生命需要得到声音的满足（这里不讨论聋人）。那声音都能使人精神愉悦吗？古琴何以就能使人感到精神愉悦？

那是因为古琴作为一种音乐艺术形式，通过声音以及声音的时间变化组合使人的听觉感官受到刺激，可以引导人们在音乐所创造的精神时空中想像、遨游。从审美的角度来说，古琴的美并不在于是否让人感受到声，感受到什么样的声，而在于使人在感受到不同的声时产生不同的心理体验，在于由音乐所创造的精神时空中满足人的生命的需要，当人的生命需要以精神的方式得到满足时就产生我们所谓的美感。

那么，听琴可以给人什么样的心理体验、创造怎样的精神时空呢？不同的人在生命层次上有不同的生命体验，比如诗仙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有股仙气又有种神气。“绿绮”天下名琴，“峨眉山”佛教名山。当年西汉才子司马相如为梁王写《如玉赋》，梁王回赠绿绮琴，自此绿绮成了天下名琴，其自身的名气同司马相如的风流倜傥相得益彰。峨眉山不仅号称峨眉天下秀，更是所谓普贤菩萨的道场，算是一座仙山。“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可以想像，一位宽袍大袖的高僧怀抱绿绮名琴从峨眉峰飘然而下，这是何等仙风道骨。“为我一挥手”，写得神气潇洒、气势不凡，“如听万壑松”，让人身临其境，感觉高山松谷之间，松涛阵阵，穿林而过的风声都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使人不由升腾起一种庄严堂皇之情，这也正是古琴作为雅乐的神韵魅力。

韩愈作的《听颖师琴歌》，从他的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精神时空是十分丰富的，刚开始时“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一幅青年男女互诉衷肠、你浓我浓的甜蜜亲昵；突然琴声变得激昂，“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好像勇士们慷慨赴敌，气势磅礴，威武雄壮；接着琴声又转而悠扬、舒缓，“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任飞扬。”任思绪游飞；不一会儿突然有成百只鸟儿在喧闹，“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猛然间似乎有一只高贵的凤凰引颈长鸣，鸣声谐和、清亮。紧接着琴声越来越高，直至“跻攀分寸不可上”，忽然“失势一落千丈强”，犹如攀爬险峰的健儿在即将到达山峰之时，一失手跌落万丈深渊，触目惊心。很有意思的是，韩愈立即叫停颖师，并且责怪他，请他“无以冰炭置我肠”。还有唐人张祜的《听岳州徐员外弹琴》，他从古琴琴音之中感受到“哲人心”“圣人心”。

由此可以看出，优美的琴声可以拓展人的精神时空，带给人们丰富的精神想像，满足人的精神生命需要。

古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有哪些审美特征呢？明代徐上瀛作《溪山琴况》，提出古琴在演奏中有二十四项美的规律：和、静、清、远、古、淡、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
“和”，中正平和，君子抚琴涵养中和之气。苏东坡写诗道：“流水随弦滑，清风入指寒，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赋予古琴平和心境的境界。“静”，《溪山琴况》中静况曰：“焚香静对，不入歌舞场中；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说明古琴有安静沉稳的性格，古人弹琴要求琴容庄重安静，然后调气则神自静，炼指则音自静便是为了与琴相合。“清”，《溪山琴况》中清况曰：“地不僻则不清，琴不实则不清，弦不洁则不清，心不静则不清，气不肃则不清，皆清之至要者也，而指上之清尤为最。”徐氏还特别告诫：“究夫曲调之清，则最忌连连弹去，亟亟求完，但欲热闹娱耳，不知意何在”“欲得其清调者，必以贞静宏远为度”。这份告诫正是对我们说的，刚会一首曲子便急于求成，忽视了琴曲本身的意。“远”，《溪山琴况》曰：“远以神行。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必具超逸之品，自发超逸之音。”足见应在操缦中技法结合心法才能达到琴乐相契的效果。

从美学的角度分析，二十四况中的首四况，“和、静、清、远”体现的是一种和谐、静穆、单纯的美，属于美学中优美的审美范畴。这种美带给人们的审美体验是身体的舒适、精神的畅快，有着始终如一的愉悦之情。由这种审美体验创造的意象世界是充满生命活力的，人的生命需要通过这种精神的方式得到一定的满足，通过满足获得美感。在美感过程中，主体的种种感官和机制和谐运作，即无阻滞，又无冲突，自始自终贯穿着一种舒畅喜悦的情感基调。审美主体在这种怡和、宁静的心态中，全神贯注于审美意象，达到一种忘我的境地。当然，古琴不仅可以表现优美，还可以表现沉郁、飘逸、空灵等，在此先不赘述。

古琴作为一种审美艺术形式，对人精神世界的拓展，对人精神生命欲望和人性的满足是有一定作用的。首先，学琴、练琴是要下苦功夫的，王荆公有一句话，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没有坚强的意志，琴是不可能弹好的。不知道大家弹《采茶扑蝶》、《仙翁操》多少遍，才把曲子弹全、弹顺。我是一遍一遍的弹，一次又一次的温故知新，才知晓“古人诚不欺我也”。其次，要用心弹琴。欧阳修《赠无为军弹琴李道士》曰：“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愁云阴。”弹琴虽然用指头，但是琴声源于意，所以弹琴和听琴不仅仅要用身体器官更要用心。第三，古琴音乐有熏陶和净化心灵的作用。在当下“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快节奏生活环境下，却出现“古琴热”现象，可见很多人都在寻找一个释放生活压力、陶冶身心的方式。

所以，对我来说，古琴之美更多在于它满足我的精神需要。也许这正是蔡元培先生所说的，人在保持生存之外还要知道“享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