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01</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张小米生在隔壁张奶奶家,张奶奶那一年正好50岁,夏天的一天早晨突然从小木门抱出来一个吱哇乱叫的女娃娃,张奶奶眼角的鱼尾纹笑成了一朵花,非说自己老来得子可喜可贺。
可是村里人不相信张奶奶能够生娃。主要原因是张奶奶孤身一人生活多年,虽然平时看起来比较肥胖,确实如同十月怀胎的孕妇。
我妈说她亲自给张奶奶接生的,我妈既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大队赤脚医生,同时兼职全村育龄妇女的妇科大夫,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伤风感冒的,或者谁家的媳妇快生了,她立即背上药箱屁颠屁颠地去了,村里的绝大部分孩子都是我妈接生的。可即便我妈医术精湛能够让年方半百的张奶奶枯木逢春,可张奶奶也不可能自个雌雄同体生下张小米啊。
张奶奶的贞烈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自从她29岁丧夫,村里的闲散妇女就嗑着瓜子自告奋勇地上门游说邻村有个年龄相当的猛男如何与她般配,当时张奶奶一锄头差点将说媒的妇女砸得脑瓜子开了瓢,也有某些不怀好意的男人晚上借故爬窗,张奶奶倒过去一盆洗脚水,骂骂咧咧地说,我张玉芬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都给我死开。从此,张家门口清净,再无人敢说媒,也没人敢爬窗。
所以要是说张奶奶偷了人,真有些说不通,难道张奶奶偏要等到人老珠黄了再偷人?张奶奶绝不是那样的人。
总之,张小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村长暗地里派几名好事儿的长嘴婆私底下去查到底是谁让张奶奶怀了孕,但是直到张小米能够跟着一群孩子去大队的香瓜地里偷香瓜了,他也没查到半点线索。
随着张小米慢慢长大,村委会成员在村头小学开会讨论把张小米落户本村,队长在会上发起了讨论,让大家投票决定是否要给张小米落户。投票结果张小米竟然只收到了一票否决权。
张小米擦着鼻涕说,只有队长不同意没有用,我生是村里人,死是村里鬼,我要永远跟萝卜头在一起。
萝卜头是张小米给我起的名字。
我跟张小米是同一天出生的,但我比张小米早一年出生。两岁大的张小米可能觉得整天与一位头发花白的可以做奶奶的人相处很寂寞,便尝试着一歪一歪探索到了我家后院,当时我正坐在凉席上乘凉数星星,她从容地坐在我旁边。好像熟悉多年的朋友。
为了赢得以后继续跟我交往的权利,她连我的名字都没问,就对我说你的头圆圆的大大的,好像我家的萝卜头,以后我就叫你萝卜头吧。
看着她乌黑的大眼睛小巧玲珑的样子,我大为欣喜,遂决定收为小妹。
</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02</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张小米从生下来就跟我性格迥异,我是家中的老三,我妈忙着她的赤脚医生的伟大事业,我爸是村里小学的老师,整天把学校的学生当成亲生的孩子,我似乎跟他没关系。为了不影响爸妈工作,我从小乖巧安静,很多人都说我像个女孩。</h3><h3><br></h3><h3>张小米倒像个男孩子,夏天趁人不注意她拉着我去河里洗澡,两个人在岸边脱下衣服,她指着我的下面问:为什么你有这个,而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和我长得不一样。看到我沉思的呆样,张小米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个问题,你现在还小,说了你也听不懂。
事实上,接生婆明明是先剪了我的脐带,老子比她大了一岁呢。
张小米的童年像是锁在我身上了一样,她从2岁多开始跟我比谁能走到离家最远的“大海”(其实是一条臭水沟子),每次总是没跑出去两步就被张奶奶左右手各一个抓了回去。
每当我家做了好吃的,我就想方设法赶她走;每当她家做了好吃的,她就嗷嗷求我留下来。
事实上,我家也没做过好吃的,我始终不知道我妈这个败家娘们如何把我家搞得这么破落的,我爸每天像一头牛一样以学校为家辛苦挣工分,我妈看上去有模有样的天天上班,可是我们家从来没做过一顿排骨。
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张小米家闻到了排骨清香时,我的哈喇子差点砸到躺在地上的“毛驴”身上。张小米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明明狗和驴是不同的物种,她非要给她家小土狗起个名字叫“毛驴”。
那一刻毛驴正坐在我的脚下,舌头耷拉在锋利的犬齿上,歪着头像是对今天的骨头早已了然。我故作镇定地玩弄着毛驴的尾巴。</h3><h3><br></h3><h3>起初我妈在墙根下咳嗽了两声,向我发出了“马上给老娘滚回家”的信号,但是毛驴举起爪子搭在我胳膊上,像是热忱地挽留我一起留下来吃一样,我大为感动,嗅着排骨的香味,完全没把我妈的提醒放在眼里。
等张奶奶把排骨端上来时,张小米作为我多年的小妹,马上把她的碗往我眼前一推,说,萝卜头,咱俩一起吃。
张奶奶看上去有些尴尬,拢了拢耳边的几根白发,转身抓起长柄大勺子去了厨房,过了好半天,张奶奶端来了一碗飘着几朵小白肉的排骨汤,说,这个骨头贵,所以买的少,锅里没有了,要不你喝点汤?
张小米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张奶奶,突然腾地一声站了起来,飞奔着跑向了厨房,张奶奶吓了一跳,一转过身的工夫,张小米手里抓了一块骨头站在了我面前,骨头上的油滴在了她的小布鞋上。
“你为什么对萝卜头撒谎?”张小米看上去怒不可遏,毛驴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欢快地冲向张小米摇起了尾巴,看来它认定了张小米手中的排骨是要给它的!
张奶奶一怔,赶紧解释:“小米……这块是给你留到晚上吃的……你看你瘦得面黄肌肉的模样,我心疼啊!”
“我就要和萝卜头一起吃!”张小米脱口而出。
几个人都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毛驴也吓得夹起尾巴逃出屋外,不再等着吃骨头了。
</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03</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张奶奶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想想也是,在那家徒四壁,靠劳动挣工分的年代,一顿排骨汤来的有多么不容易啊。</h3><h3><br></h3><h3>“你给我滚回家去。”我妈突然钻了进来,一个大飞脚将我踹到了地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大嘴巴又给我扇了过来,这下我可知道咋回事了,真他妈疼啊,扯着嗓子开始嚎,一边哭一边诅咒张奶奶和我妈,捂着脸夺门而出的时候,还撂下了狠话,“张小米咱俩绝交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其实,张奶奶担心张小米营养不良也不无道理,我俩相差一年出生,我膘肥体壮、面如桃花,她矮我一头、面黄肌瘦。
我虽知道我妈一向是个手起刀落的武林高手,就算是我跟我爸联手都未必能打赢她,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打过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当着张奶奶和张小米的面对我下手如此之狠。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日子不是很好过,一方面由于跟我妈划清了界限,即使饿到上蹿下跳还要假装清高绝食,另一方面我单方面绝交掉了张小米这个唯一的朋友,觉得心里疼。
我简直认为自己已经活够了。张小米已经有2天零3小时没有来找我了。
傍晚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生无可恋地望着墙头上的几颗野草出神,整个人饿得看啥都重影,直到从墙头上冒出来一个尖尖的小脑袋,昔日的羊角辫变成了一个松散的马尾,一根晶莹的头绳在半空中闪闪发光。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踩着几块青砖把自己降落到我眼前,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块糖,往我身上塞,问我:“吃不吃?”
我一看到糖完全已经失去了理智,但还是拉着个臭脸表达自己决不动摇的骨气,气哼哼地说了句:“不吃!”
她见状就从背后卸下来一个破旧的军绿色的书包,伸进手去摸来摸去,像一个虔诚的瞎子。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从里边摸出来一个香瓜,又问我:“吃吗?”
张小米知道我爱吃香瓜,可是在集体主义年代,田地都是集体的,种出来的粮食水果都是按照劳动工分分配,想要这样一个香瓜,那就需要换上一双结实的鞋子,穿过一大片可怕的玉米地,经过一大片乌鸦满天飞的坟地,避开几条穷凶极恶的大狼狗,逃过看瓜地的王麻子的追捕,才能偷偷采到这么大的一个香甜可口的香瓜。我对香瓜垂涎三尺,但从来都没有成功地偷到过香瓜,唯一一次偷香瓜被王麻子抓了现行,王麻子拎着我把我送到小学里我爸那儿,当场被我爸“奖赏”几记毛栗子,疼得我眼冒金星。
尽管口水直流,我依然黑着脸推了她一把:“你走吧!我不吃!”
张小米不动声色地又一次开始蹲下来摸,我甚至开始对破旧的军绿色的包包充满了无尽的遐想。
张小米最后的法宝是一个吹泡泡的小瓶子,她掏出泡泡棍鼓起腮帮子朝着我脸上一吹,屁都没吹出一个来,只是喷了我一脸口水。
她愣住了,想要道歉,又觉得道歉无用,于是她转身看了那堵助她飞檐走壁的墙,似乎要撤兵。
张小米瘦小的身子颤了一下,歪着脑袋叹了口气,走向了墙角,脚下粘上了一层狗屎,裤管儿荡来荡去,像一个没长屁股的小孩儿。
我鼻头一酸,一把将她拽了下来,她惊慌地看了我一会儿,一把抱住我,哭着说,萝卜头,我想你,可你生起气来,撅起嘴巴,就像一头驴,不好惹,怪吓人。
</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04</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张小米6岁那年,我和张小米一起挤进我家院子里的大水缸玩水,烈日照得我们格外兴奋,我们决定钻进水缸比赛闭气。
正当我们马上就要分出高低时,有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叫了一声“小米”。
我们一起好奇地冒出了脑袋,差点把彼此撞晕,虽然疼得要死,但是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直到这个女人冲着我们走了过来,我们才警惕地认为家里进来了坏人。
那天张小米被这个陌生女人叫回了张奶奶家,直到日落西山,张小米都没有再来我家找我。
我去厨房转了一圈,发现我妈终于干了一件让我满意的事儿,于是蹑手蹑脚地挑了两个又圆又大的烙饼,往碗里一放,趾高气昂地要去张小米家“送吃的”。
但是开门来的是张奶奶,隔着灯影彷徨,我能看到张小米被放在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那个女人坐在她对面,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个不停,好像在说着什么。
张奶奶收下了我的烙饼,但却没有留下我。
她说,小米正在谈大人的事,所以让我明天再来。
但是,当我明天再来的时候,却没有再见到张小米。
我每天吃饱饭都会去张奶奶家等着,盯着张小米曾经背着的破旧的军绿色的书包一个人看上好久。
张奶奶倒是看上去并不难过,她拒绝回答我的一些“你是不是把张小米卖给了人贩子”之类的问题,只是躬着身子拿着小扫把反反复复地在房间里扫来扫去。
后来我妈说我老大不小了,所以要送我去幼儿园,我像一个一去不返地勇士一样去张奶奶家告别,张奶奶说你的幼儿园才离家几百米,告的哪门子别啊?
我爬上张奶奶的椅子,挪了挪屁股,像一个大人一样拍了拍张奶奶的肩膀,问,那张小米的幼儿园呢?她离得是有多远?为什么她不跟我告别?
张奶奶身子一抖,摸了摸我的脸说,小米去的幼儿园,是有些远。
</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05</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我觉得日子好像是过了有几个世纪那么久,我终于长成了少年,考入了镇上的初中,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关于张小米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童年时代的那个小尾巴,生气的时候讨好我,开心的时候缠着我,每到夏天都一起到河里洗澡的张小米就这样消失在我记忆里,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初一的时候,我在教室里发呆,一个甜美的声音冲了进来,大喊了一声萝卜头,起初我看到张小米的时候我有些陌生,有些诧异,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去回应她的突然再现。那个时候我似乎就有点明白时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臭屁的东西,可以让你在面对昔日曾朝思暮想的一个人时,变得冷漠,或者不知所措。
张小米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裙子,看上去特别像一个文静的镇上姑娘,浑身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息。她看上去和小时候的活泼截然不同了。
直到她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后,歪着脑袋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大笑起来又喷了我一脸口水,这个时候我才确定这张小米还是原来的配方。
她托着下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不问我?
我气哼哼地说,我不问。我红着脸扭过头想走开。我已经知道了男女有别,不再喜欢她叫我萝卜头了。
她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拦下,眼睛里大颗大颗眼泪砸得地上都是泥窝窝,一把抱住我,说,我想你。
像很多年前的黄昏,一个女孩,翻过一堵墙后给我变出各种零食的样子。
<br></h3><h3>很多年后,我妈说出了实情,张小米的生母是张奶奶的侄女,小米爸爸从部队回来探亲时两个人情不自禁,就怀上了小米,可是小米爸爸远在东北的部队,不能回来结婚,于是为了保全面子,小米妈妈就偷偷躲到张奶奶家生下了小米,张奶奶就这样收养了张小米。</h3><h3>
那个我去张奶奶家刺探军情的晚上,张小米妈妈来张奶奶家带走张小米,她担心张小米不肯走,就说小米得了一种传染病,如果不跟着她去镇上治疗,就会死掉,张小米吓了一跳,因为她一直瘦得吓人,临行前小米想来我家跟我告别,可是小米妈妈说如果她来找我,就会把病传染给我。
小米害怕极了,月上三竿后冲着我家那堵墙猛喊了几声没有回应,然后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就这样,小米离开了我们村,回到了她爸妈身边,读完小学升到初中。她没有想到我们会走入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级。看到我静坐在教室里,她一下子认出了我。
<br></h3><h3>初中三年,小米依然待我如初,只是我懂得了害羞,话也变得很少。我走进了男生的圈子,做着遥不可及的梦,不管小米如何走近我,我始终不敢像小时候那样和她无忧无虑地相处。</h3><h3>
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我才明白,童年时的无忧无虑两小无猜,少年时的彷徨失措羞涩躲避其实都是因为对张小米的喜欢,只是情窦初开的我不懂得那其实就是爱的萌芽。
<br></h3><h3>三年初中一晃而过,还没来得及告别,我和张小米再次分别,各自走去了不同的人生。关于张小米的记忆再一次休眠了,彷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她。</h3><h3><br></h3><h3>我活的浑浑噩噩,脾气依旧倔得像驴,读书,工作,结婚,生子,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妻子温柔体贴,孩子聪明可爱,我一度对生活很满意,从来没有觉得遗憾。</h3><h3><br></h3><h3>很多年以后,我突然被拉进了一个同学群,当时正忙着工作的我没有时间看手机,只听见手机不停地提示群聊新消息。一帮失联几十年的家伙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聊着过往。我刚准备开启群聊免打扰模式,突然跳出来一个信息:嘿,萝卜头,还记得你小时候因为吃排骨挨揍的事吗?</h3><h3><br></h3><h3>我点开头像,发现那笑容很熟悉。一瞬间那些负责记忆张小米的休眠的细胞全部苏醒,关于我的童年,关于初中时代的生活如同电影般闪现出来。张小米的形象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那个拖着鼻涕喷我一脸口水的小女孩,那个拉着我一起下河洗澡的丫头,那个为了我去偷香瓜的女孩,那个在初中时代故意逗我说话的女孩,那个性格活泼如男孩的女孩…… 这个张小米原来一直藏在我记忆深处,然而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起……</h3><h3><br></h3><h3>张小米大学毕业后移民国外,结婚,生子,她告诉我们她很幸福,只是我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幸福背后的落寞,这么多年漂泊在外的日子应该也不容易吧。反正我觉得她的日子过的并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好。我有些心疼小米。</h3><h3><br></h3><h3>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年初中毕业时有电话,有QQ,有手机,我和小米会不会不辞而别失联很多年?</h3><h3><br></h3><h3>张小米让我发一张近照给她,我发了,很久她回复了一句:这不是我记忆中的萝卜头,我记忆中的萝卜头是这个样子,她发给我一张初中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只有16岁,瘦瘦的,真的像萝卜头。
张小米小时候总说,萝卜头,你生起气撅起嘴来,真的像一头驴。
想到这里,我就不自觉的噘起了嘴,噘着噘着鼻头就一酸,眼泪跟豆子似的,吧嗒吧嗒就下来了,这时我才确定了一件事:我是永远失去张小米了。
因为张小米记住的,只是16岁以前的我。 <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