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苦吟

怡和

苦吟，通常指在诗歌创作中采取极度严谨认真的态度，对每个字句都反复推敲锤炼，以求获得最好的作品。在古代文学中，有苦吟派之说。现代，也有人把苦心孤诣、潜心创作的诗人称苦吟诗人。

习近平主席曾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引用过两联古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这两联古诗是唐代著名的苦吟诗人卢延让和贾岛的传世之作。

　　"苦吟诗人"原指我国中、晚唐时期诗坛中，以徘徊吟哦的心境和殚精竭虑的态度，对音韵、对偶、字句进行反复推敲锤炼，以求获得最好作品的诗人。吟成一个字，就要捻断几根胡须，卢延让吟诗之苦可见一斑。

《唐才子传》记载："卢延让，字子善，范阳人也。有卓绝之才"。然而，卢延让考了25次进士，仍未得中。他认为是名声不够响亮。于是，便写了一些与猫儿狗儿有关的诗请知名人士品评。例如："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饿猫临鼠穴，馋犬舔鱼砧"。"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这些生活气息浓郁的诗句远胜其平日搜肠刮肚之所得，声名日増。随后，进士也考中了。卢延让深有感触地说：平生搜索枯肠，投谒公卿，没想到最终竟得益于这些猫儿狗儿!

五绝《题诗后》是贾岛为自己在五律《送无可上人》中吟出的两句得意之作所做的注诗。意思是这两句我苦思了三年才得以吟成。知音者应该懂得我吟诗之苦、佳句难得。如果还不赏识，我就只能隐居故山，永不作诗了。他所注五律中的两句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上句写所送之人孤寂地行走在潭边，清澈的潭水映出他孤独的身影，形影相吊，更显孤寂。后句写所送之人沿途疲惫，数次停靠在树边休息，寂寥之中又添几分前途渺茫的悲苦。诗句对偶工巧，造句天然奇特，意境凄凉悲楚，的确是上品佳句，故贾岛称"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极言佳句之难得。

"夜学晓未休，苦吟鬼神愁"。孟郊与贾岛齐名，合称"郊寒岛痩"，是苦吟诗人的代表人物。孟郊的作品多写世态炎凉，民间疾苦，有"诗囚"之名。不过，孟郊早年也写过婉约有致、言浅意深的诗作。"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游子吟》是他的传世名篇。孟郊46岁得中进士之后，又有"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名句。可惜好景不长，沉迷山水林泉之间徘徊苦吟的志趣，令其贫困潦倒终身，最后客死他乡。没有子息，由朋友韩愈等出资入葬，并代为安置遗孀。

杜甫可谓苦吟派的先驱。杜甫身处盛唐与中唐之交，长期生活在屈辱和离乱之中。"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注重学习和借鉴前人成果，加之对音律、对仗、字句的刻苦锤炼，"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厚积而薄发，终获成功，成为了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的苦吟风格垂范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李白曾写诗《戏赠杜甫》：别来又瘦了许多，是写诗太辛苦了吧!

杜甫的"苦吟"更体现在他对艺术境界的不懈追求。杜甫的艺术造诣既是对一代诗歌的总结，也是对整个时代的超越。本已掌握了最上乘的律绝写作技巧，且已挥洒自如的杜甫，没有故步自封。他除了追求创作的完美，还要追求格调、体式的多样化，进一步拓展艺术的疆域。"为求好诗，不拘一格，以变求新"，刻意突破盛唐律绝的精纯圆熟、均衡和谐的古典美格局，代之以不均衡、不和谐、不圆满的缺陷美——逆反成美。这就有了他中年入蜀后的拗体律绝诗章。《夔州歌（其一）》刻意使用拗调 ，首句七平声，高唱入云，给读者以奇崛突兀之感。第二句中"水、辟、其"三字按正律应该是仄平仄，诗中用的却是仄仄平。三、四句回复平仄相对无误，由突兀归于和顺。四句全写景，寓情于景，用起伏强烈的声调更好地表达了诗人对祖国奇异山川的热爱和由衷的赞美。

《白帝城最高楼》是杜甫以拗体之笔写拗体之情的代表作，是正体律诗之外的另一种表达形式——拗体律诗。正体律诗理应尽量避免的三平尾、三仄尾，本诗却以工整的对偶形式使用了四个三平尾。"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西枝"与"弱水东影"相对，"对断石"与"随长流"相对。平仄相对，奇偶相生；正体与拗调相辅相成，更加突出了歌颂大好河山的主题。

"宋人生于后，开辟真难为"。宋初的诗人登上诗坛，面对的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唐诗巨峰。宋诗求发展，必须找准学习的典范。到北宋中期，"学杜"成为诗坛的共识。其间，立杜甫为祖的"江西诗派"无疑起了巨大的作用。后辈后学将诗派的代表归为"一祖（杜甫）三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黄庭坚是江西派实际创派人，他说："老杜文章擅一家"。

学杜，学什么? 怎么学? 黄庭坚说："无一字无出处"。要"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诗文不可穿凿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这几条可说是江西派的纲领，但却形同虚无。其后学自陈师道以下，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谁曾见过? "不可穿凿强作"成了穿凿附会，"无一字无出处"成了堆砌生典、形而上学。黄庭坚本人倒是身体力行，人道苏（轼）黄齐名，也不算为过。"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黄庭坚终身学杜，倒也自成风格，《题落星寺四首（其三）》就是一例。它非常出色地写出了一个幽静清绝的境界，除了意象、语言、构思外，声调的拗峭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全诗无一句完全符合正律，而且颈联失粘。但是，虽然拗峭，诗人却不断以律相救。例如第二句第五字应仄而平，即为了救第一句第六字及本句第三字之拗。第六句需用三平尾，所以第五句相应地方用了三仄声。这是黄庭坚学杜的发展，其艺术效果的确强化了对内容和主题的表现。

陈师道，字履常，后字无己，号后山居士，曾任秘书省正字，苦吟与唐代孟郊齐名，一个"苦愁"，一个"穷愁"。陈师道有"闭门觅句陈无己"之称。陈的苦吟之道别具一格：卧榻裹被，呻吟若病，以致累日、诗成方起。陈师道说自己"于诗初无诗法"，先学黄（庭坚），作诗"无一字无出处"。可功力不及黄深厚，学问不及黄博杂，"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只能"东拆西补裳作带"。后学杜，主工形式格律与锤炼字句结构，崇尚"语简而益工"，可模仿痕迹太重，几近抄袭。例如—— 杜：林昏罢幽磐。陈：林昏出幽磐；杜：古人日已远。陈：斯人日已远；杜：更觉追随尽。陈：林湖更觉追随尽；杜：文章千古事。陈：文章平日事……

（金）元好问，宋金时期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被尊为北方文雄。元好问认为，北宋文坛，苏（轼）黄（庭坚）齐名。苏诗气象宏阔，铺叙婉转，意境恣逸，常富理趣。黄诗则力求新奇，选材避熟就生，喜用他人未用的典故，造拗句、押险韵。苏黄二人都有自恃才学，于诗中卖弄的不良喜好，而其后学者们才力不及苏黄，未得其长，先得其短。使诗坛不良诗风横流。"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对于陈师道，元好问干脆当头棒喝："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现代作家、文学研究家钱钟书（1910——1998）说，陈师道模仿杜甫句法的痕迹比黄庭坚来得显著……读陈师道的诗，就仿佛听口吃的人或病得一丝两气的人说话，瞧着他满肚子的话说不畅快，替他干着急。

有人这样形容陈师道学杜——

东施效颦，矫揉造作，想当美女故作态；装腔作势，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钱钟书《宋诗选注》还说："只要陈师道不是一味把成语古句东拆西补或者过分把字句简缩的时候，他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来"。

《绝句四首（其四）》和《寄黄充》是从作者自己同一时期的生活经历和感受中提炼出来的两首诗，正好用"朴挚"来说明其风格特点。

看来，如果不装腔作势，如果不矫揉造作，陈师道的诗的确朴挚无华、如话家常，且颇富哲理、耐人寻味。然而，如果总是"如果"，那就不是陈师道了。